合浦郊外一处简陋的客栈内,若丹将一身男儿行头穿戴整齐,为使自己显得更老成些,随身带了一包灶灰,将脸及手涂得灰不溜秋,便背上药筪,跨上被她唤作小黑的骏马,朝合浦西北方向行去。这匹黑马是她用一颗上好的滑珠从客栈老板手上换来的,不为赶路而为遇到歹人或野兽好逃得快些。
此次离开合浦,若丹并没有去京师,她一介弱女子,想进太医院求学谈何容易,恐怕连太医院的门槛都摸不着,去太医院不过是她搪塞众人的一个借口。她要去找芈娘,其实她自己亦不甚清楚此举目的,只是想着既然要离开合浦,便应该先想好一个去处,为去此处便应有一个目的,而合浦之外除了芈娘她不认识任何人,故便决定到芈娘的家乡寻找芈娘,而寻找芈娘的目的是查清短剑与包袱被的联系。她也觉着自己倒找目标的想法很可笑,但还是决定去做这件事,她猜测当年芈娘应该不是无缘无故被追杀。
走之前若丹做了一个极为艰难的决定,不告诉凡尘关于怀古及包袱被的事。不是不相信凡尘,相反,她坚信凡尘光明磊落,但他从小修身,讲究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一旦知道此事,势必要查个水落石出。
但如此一来真的好么?一旦查实她为泽兰所出,现有的平衡将被彻底打破,凡尘的生活亦将毁于一旦。试想,他不再是太守之子,若深查下去或许是越人之后,万一是反贼之后呢,后果不堪设想。再说泽兰当年既能扼杀刚出生的女婴,便不能排除现今为了保守秘密而再次杀她灭口。而对凡仕林而言,便算知道了真相,也不排除宁要假儿子而不要真女儿的可能,毕竟儿子对于豪门的重要性显而易见,因此将此事告之凡尘只有百害而无一利。
故而若丹觉着,她在合浦多待一日便多一份危险,怀古丢失的秘密能守多久?倘与岑氏、若水的大嘴巴扯出的双生子八卦相联系,凭泽兰的聪敏不会想不到。若丹想起杜妈妈所说的“夫人杀伐果断……”,不由打了一个寒颤。
为三婆也为楚家安全起见,若丹决定离开合浦,从此斩断与凡府的联系。且她还有一点小心思,自己终究要回到现代世界,趁现在陷得不深,与凡尘能相忘于江湖或许便是最好的结局。
但若丹委实是看不起自己,遇事首先想到的便是逃离,“避情”走海丝路也好“避祸”离合浦城也罢,学生时代的斗争精神上那去了?她搜肠刮肚寻不出为自己的胆小解释的理由,只得搬出Q爷精神安慰自己:此正说明我《孙子兵法》学到了精髓,遇危险事不就是如孙子般走为上计,难道坐等大爷来收拾自己?当前危情,谁能为我想出一个不走的万全之策?
去寻芈娘,要过的首先是语言关,言语不通便如瞎子摸象,好在若丹从海丝路归来后,便刻苦学习“鸟语”,在合浦的越人不少,江芏也时时耐心为她提供口语实操指导,加上她在语言方面本就极有天赋,不出一个月,“鸟语”便已朗朗上口。她随之亦略带绝望地发现,“鸟语”种类繁多,即便只隔一座大山的两个庄子,“鸟语”也不尽相同。但自她执政医馆后,大门向庶民敞开,来诊病的百姓日渐趋多,不乏各色越人,如不懂“鸟语”便无法了解病因,她只得发扬“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的劲头继续深学各个“鸟语”分支,竟练到对着树枝上的小鸟说话时,那鸟儿睁着圆圆的小眼睛歪头认真盯着她看,若丹极其开心。
随着“鸟语”学习的不断深入,若丹终于发现,百越各部族语言虽不尽相同,但同宗同源,掌握了最基础部分便能自如发挥,于是将一口“鸟语”讲得滚瓜烂熟。烦恼却接踵而至,她常被伏明晟唤去充当公堂审案的翻译,美其名曰能者多劳,但俸禄却未增一分,此与后世公务员队伍中“忙的忙死,闲的闲死”实乃异曲同工,她又不敢朝上司翻白眼,只能后悔得打掉牙齿和着泪水往肚里咽,权当点心。
此刻若丹胸有成竹朝着合浦的西北方向拍马而行,目的地为米伦部落。
前段时日她随伏明晟审讯一个犯案的越人头领鹧鸪俏,案由为鹧鸪俏率众趁月黑风高拦路抢夺一个商贾才从珠头手上买下来不及入库的珠子,鹧鸪俏坦白:“抢夺珠子用于祭祀水神。”
伏明晟问:“何方水神?”
鹧鸪俏将挂于脖子上的一个小挂件取下递给伏明晟。若丹凑过去看清那是一个用兽骨打造的物件,上面刻着一个凤鸟象形图,与自己短剑上的极为相似,只是那凤鸟头上无羽毛,便好奇地问:“此为何物?”
鹧鸪俏答道:“本部落图腾。”
若丹又问:“你的部落在何处?”
鹧鸪俏老实答道:“米伦上游。”
若丹忆起芈娘在时,时常吐出“米伦”这个音节,不由心内一动,掏出自己的短剑问鹧鸪俏:“这个图案你可认识?”
鹧鸪俏看了看,摇摇头道:“应是米伦部落的图腾。”又解释道:“‘米伦’是水寨的意思,靠水而居的寨子。”
当时若丹便记住了此事。
江芷担心若丹去京师路途遥远,曾试探着问过她:“一路凶险,仍叫江芏哥哥跟着可好?”
若丹拒绝了江芷的好意,自己的目的地尚不明确,且江芏有家室,竹枝已经怀孕,她不能只为自己着想,便安慰江芷道:“只是出去解解闷,且是顺着大路走,大可不必为我操心,你只照顾好三婆便可。”
一想到三婆,若丹心里便隐隐作痛,三婆没有儿子,尽管有女儿嫁在本地,也不能随女儿到夫家居住,会遭人耻笑,女儿要顾着夫家,能照顾自己母亲的时日屈指可数,故三婆只能孤独终老。
若丹发誓,一旦自己能够立足,便将三婆接来颐养天年,大不了不嫁人便是。
一个年轻女子,虽是男儿打扮,然孑然而行,说不害怕是假的,故她晓行夜宿,且只在大的客栈或庄子投宿。
有几次她猛然回首,想象着凡尘或啰里啰嗦、又或是江芏,甚至刹那间脑子里还闪过伏明晟,会蓦然出现在身后,或许自己一感动便答应以身相许,可身后却只有寂静的官道上踽踽独行的自己的影子以及满目荒野。
她不由自嘲:我不过一普通女子,缘何众人要众星捧月般围着转?又不是地球上的女人此刻都死绝了只剩她一个。那等只要是男人便都围着一朵傻白甜莲花团团转的际遇有且仅只有在大IP大女主的玛丽苏剧情里出现,现今抛掉幻想轻装上阵才是正理。
因又故作轻松地想,当年司马迁为修《史记》遍游名山大川,说不定自己那天累了或走不动了,坐下来写一部《死记》,赚些稿费或扬扬名,最好能分享网红经济一杯羹,便衣食无忧了。
想至此处,她自觉好笑,便一边大声念着:“乘风好去,长空万里,直下看山河。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给自己鼓气,一边信马由缰地疾行。
凭医术,虽路途遥远倒也无须忍饥挨饿,一路上经过的村落偶有病患,她便施以援手,救过腹泻的孩童、难产的孕妇及被玉米卡住气管的老者。村民淳朴,多用打下的猎物款待她,获知她还要赶路,又将仅剩的肉干包好连同些煮熟的禽蛋番薯塞到她怀里,对于她的问路,村民更是热心,将她引到不可能迷路的路口才折身而去。
时近正午,热辣辣的太阳当头照着,十几个越人汉子坐在路边的一座小山坡上,从此处可以看到前方的一处更高的山坡,坡上有一棵小松树,上面挂着一只竹篾编的大鸟。这里是绝好的伏击地,离大路近,适合小股人员埋伏灵活作战,只要有人过了前面的路口,顺着山脚走到该处,基本上便无路可逃。这伙人是附近山寨专事剪径的强盗,大队人马他们不敢碰,只能劫些三五人一队赶圩的或运货的,最好是独行人,不过这个概率与瞎猫碰上死老鼠差不多。
此段时日运气不济,连守几日均无小雀上钩,他们把拦路抢劫称为“打雀”,一伙人被太阳晒得昏昏欲睡,为首的一个年纪较大的瘦子怕同伙真睡着了,开口道:“前面能来个小娘子便好了。”
女人永远是男人的兴奋剂,众人来了兴趣,一个高个的道:“切,老瘦你真能做春梦,能来只母山猪你便偷着乐吧。”
众人哄笑:“来只母蚊子倒有可能,母蚊子也是母的。”
一个矮墩墩的道:“我们大当家的倒是绝色,又怎样?你能摸着了还是睡上了?唉,大当家的甚都好,只是有些怪癖。”
一个长了一脸麻子的问:“哥,我刚上山,不懂规矩,当家的有何怪癖,你给兄弟说说呗。”
瘦子卖弄道:“我帮铁律,不抢穷人,不欺辱女子。”
“我是问大当家的怪癖。”
高个子答:“偏爱医师,只要是医师,不管男女都要弄进山寨同住几日,那几日连二当家亦不能靠近。”
麻子惊呼:“采阳补阴,还是采阴补阳?”默了一会,又道:“只是,不能抢穷人,不能抢娘们,甚都不能抢,还剪个鸟的径呵,怪道我帮穷得连裤子都轮换着出门才穿。哥,为何你们还不散伙。”
矮墩墩道:“只要上山便是兄弟,我们那个不是受不了官府或地痞的欺压才上山的,图什么?图不被欺负的日子呗。”
瘦子突然道:“有雀。”
众人齐刷刷朝山顶望去,见竹鸟从树上徐徐降下,便立即在马路两边埋伏好。不多时,便见一人一马朝他们走来,马上的青年公子生得好生齐整,虽然穿的麻布衣裳,却丝毫不掩风流倜傥,更兼他骑的黑马马背上分开搭着一个包袱和一个小竹箱,看神情像是学子或是商贾还乡,他们看得直流口涎:真是菜鸟,以为天下无贼。
第54章 成人之美
若丹骑着小黑,蓝天白云之下悠然看着沿路风景,她亦看见了缓缓落下的竹鸟,并没想太多只是觉着好奇,待翻过一座山坳,突然十几个手拿长矛大刀衣衫褴褛的匪徒跳将出来,将她的前后路堵死,为首的瘦子拉住马缰绳,唱了个诺道:“太阳当红照,花儿对我笑,笑你大爷呀笑,等来一只鸟。”
若丹吓得有那么一瞬间脑子里一片空白,摇摇头强迫自己听瘦子说话。听得瘦子说道:“我等劫财不劫命,留下买路钱。”
若丹如释重负,从包袱里拿出合浦带来的一包零散碎银,双手递给瘦子道:“我是回乡奔丧的穷书生,只有这些银两,还有这些番薯和肉干,倘不嫌弃都拿去,望好汉高抬贵手。”
瘦子掂了掂手上的物件,大方道:“人可以走,箱子留下,马留下。”
若丹一脸苦涩:“大哥,没有马,我如何走得出大山,你行行好,马留给我吧。”
瘦子长矛朝地上一顿:“还不快滚。”
蹲在地上的麻子打开小竹箱,见内中一个小木盒,盒内一柄小刀,刀刃窄长泛着蓝光,另有几根细长的银针,他神情一变,递给瘦子紧张地道:“大、大哥,这是甚?不好,这小子有暗器。”
瘦子退后一步,用长矛指着若丹道:“你小子是何人?为何身藏暗器?”
若丹哭笑不得:“大大哥,倘是暗器我早藏在身上了,这是治病用的,我是医师。”
瘦子闻此言,突然两眼放光:“你是医师,走,跟我们上山一趟。哼哼,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费了大工夫!”
若丹后悔不迭:“银钱都给你们了,为何还要上山?大大哥,大哥大,你们搞错了吧?”
瘦子斩钉截铁地道:“没错,等的便是你。”
麻子暧昧道:“走吧,大当家在山上有好事等着你呢。”几个人不由分说牵着马押着若丹便回山寨。
在密林中约行了两个时辰,到了一个不大的寨子,十几间竹楼围成一个圆圈,一靠近大门,麻子便远远地大声喊着:“大当家的,大当家的,小的们绑来一个医师。”他的功抢得倒是快。
闻声从那间最大的竹楼里走出一个满脸横肉的高大汉子,双臂肌肉鼓鼓囊囊的,显然是个练家子。若丹见了心往下一沉,悄悄摸了摸腰间的匕首。
那汉子也不说话,一手拿过瘦子递过来的药筪一手捏住若丹的胳膊,蛮横地将她推进屋里,转身把房门关上,又拎着她的领子把她提到床前。
若丹瞬时觉着整个人像掉进了冬天的大海,从头冷到脚,羊落虎口,自己绝不是他的对手。她两眼一闭,手握住了短剑,心道:看来得在失身事小还是失节事大上做个取舍了。
却忽然听见床上一个女子娇娇弱弱的声音道:“二当家的,是医师来了么?快让他过来,我疼的受不了。”
屋子里有女人?若丹顿时像还了魂似的来了精神。她睁大眼睛去看床上的女子,不过花信年华,皮肤略黑然极为细腻,五官精致,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秋波流转,但脸色灰白,嘴唇被她咬出了几个血印子。
女士示意满脸横肉的高大汉子:“村树,你先出去候着吧。”
汉子眼神复杂地盯着若丹看了几眼,乖乖出门。
女子挣扎着坐了起来,看见面前是一个秀气公子,有些意外亦有几分惊喜,她有气无力道:“公子别怕,只是请你来给我治病。往常上山的都是些江湖老郎中,料不到公子这般年轻。”
若丹微微笑道:“阿姐你别说话,我先诊脉,待我说了阿姐的病症,阿姐看准不准。”
女子听话地伸出了光滑的右臂。
若丹诊完脉,对女子道:“阿姐身子无大碍,只是每次来月事时,都会痛到手脚冰冷、全身瘫软,此种情形想是由来已久,应是你初潮之时便有疼痛症状,未及就医或是耻于就医,故而日积月累愈更严重,以至于时常昏厥。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你行血的通道被堵住了而已,便如山间小溪,一旦被泥石堵住又未能及时疏通,实会越来越堵。”
听得女子一张俏脸微微泛红,含羞带笑暗忖:怎的这俊俏公子说起女子的隐秘事来,竟如此明目张胆。又摇头否认:并不是,在他眼里丝毫没有看见漂亮女子便拔不出眼珠子的色相,他是如此的光明磊落。
女子极为佩服,不由自主将若丹视为知己,含泪道:“我叫阿加妮,族人说我是神女,便是要献出自身所有鲜血来祭神的女子,说只有神女才会每月疼死过去一次,那是神留在神女身上的印记。”
若丹愤然道:“什么狗屁理论,竟有人信?”
阿加妮满怀希冀道:“公子能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