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丹感叹道:“芈娘与我心有灵犀。”记得芈娘在合浦时,均是跟着三婆喊她丹丫头,应该从没听人喊过自己“阿妹妹”。
芈娘目光停在凡尘身上,笑问若丹:“他是何人?你相公?”
若丹脸一红,摇摇头掩饰道:“他是凡尘公子,京师太学学生。我到京师的太医院修学,与他结伴同行。因我说想拐到此地看你,他便陪我过来,权当保镖。唉,明日我们便要前往京师,凡尘公子要赶着入学呢,倘今日再寻不着你,只能空留遗憾了。” 她见芈娘住的这个小木屋,地上一个小火塘,一床一桌一箱,再无任何摆设,显得十分简陋,便明白不能在此停留时间过长。
芈娘朝若丹狡黠一笑:“还以为你拐他过来成亲呢,可惜了这么个俊俏后生。”
若丹撒娇道:“芈娘,我可没那么大的胆子,敢拐太学生。”
芈娘仍是笑,脸上的表情丰富起来:“倘是骆越女子相中的后生,断不似你畏手畏脚。”见若丹两颊如火烧云般通红,方笑着转移话题:“白衣人为何要杀你们?”
若丹摇摇头,语气里含着几分猜测:“我真的不知道,或许是他们杀错人了。”
芈娘无声而笑,这丫头傻的可爱,那两波白衣人的恨劲,杀错人才怪,她摇摇头待要提醒若丹,若丹反过来问:“芈娘,上次你在合浦为何受伤?何人所为?”
芈娘用木棍轻轻拨出火堂里用炭火煨着的番薯,递给若丹,若丹接过,双手交替轮换着凉却,迫不及待地剥开皮啃了一口,烫得呲牙咧嘴,室内一时香气四溢。
芈娘深深吸了一口气,娓娓道出当年被追杀之事:“那年去合浦,是因我一母同胞的哥哥芈山戟,戟哥原先在番禺开店。米伦部落较为开放,族人多与汉人交往,常常做些以物易物的生意,用山货、皮毛与汉人交换盐巴、粮食、棉布等紧缺的生活用品,或丝绸、珠宝、首饰等奢侈品。”
她看着若丹,轻叹道:“后来戟哥娶了汉人女子为妻,我阿嫂长得如你这般,煞是好看,见人未语先笑。阿嫂怀孕后,戟哥觉着番禺离家乡太远,不及合浦近便,且合浦市场更为繁华,便在阿嫂分娩前的三个月,举家迁往合浦,其时我也到合浦帮着戟哥安置,因一家至亲只剩下我与戟哥,戟哥便劝我留在合浦,相互好有个照应。”
芈娘顿了一下,带了几分自嘲道:“我想着自己听不懂汉话,实在帮不上忙,且我的脸相不适宜呆在城里,便没有答应,只说先回部落搜寻些药材以备阿嫂分娩时用。”
看见若丹被番薯噎得直翻白眼,芈娘将一杯热茶递给她,拍着她的后背继续道:“我算着阿嫂即将临盘的日子,带着百年老山参等一应山中补品到了合浦,等候侄儿降生。当日到了戟哥院子,不见哥嫂,看室内物品与日常并无二致,可见人并未走远,我便耐心等候,孰料一连三日均未见踪影,在周边寻了几遭也无甚踪迹,我便隐隐觉着有些不对劲。
戟哥买下的院子在一僻静小巷,戟哥讲过图的是安静及方便,故日常行人不多。我斗胆拦住路过的邻家娘子,因不会说汉话,只能比划着问她可知我哥嫂去了何处?邻家娘子也猜得着我的意思,一直摇头,还相帮着拦下路过的街坊,几个街坊聚拢过来议论了一会,其中一个能说越语的汉子对我道:‘这户人家才来不久,仅照过几次面,印象中,娘子长得极美,汉子亦是高大英俊,但娘子虽是汉人,说的汉话却是北边的‘捞话’,我等听得不甚明白,故无甚交流。’又说:‘以前每日早起均见汉子陪着大肚子的娘子在周围散步,我还与他们打招呼来着,最近几日却未再见,房门也紧锁着,我还纳闷,这娘子肚子恁大难道又另寻其它居处?真能折腾。’最终众人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我不敢再等下去,回屋收拾了行李,准备去报官。待要出门,一个带白纱斗笠的妇人不请而入,对我道:‘路过此处,看见门开着便进来了,我与此家主人戟哥有生意上往来。’
我见她脱下斗笠,不过二十来岁年纪,听她说的是越语,大喜过望,问她:‘你是何人?’
她反问我:‘你与戟哥是何关系?’
我说:‘戟哥是我一母同胞的大哥,你可知我哥嫂去了何处?’
那妇人道:‘你哥嫂早些时已启程回乡,戟哥说要将孩子生在家乡,你不必在此等候,回到家自然便见着了。’
我不大相信她的说话,此前戟哥从未有过要回乡的意思,想要问个仔细,那妇人却转身出了大门,我悄悄跟着妇人想看她朝何处去,不料没跟多远便被人追杀,左胸中了一箭,幸得三婆相救。”
若丹停止了吞咽动作,睁圆一双杏眼看着芈娘:“你去合浦被追杀,我来米伦被追杀,有完没完?”
芈娘将她额前一缕垂下的长发搁在她的耳后,苦笑着继续道“离开霁和堂后,我回了米伦部落,待身体稍微康复,带了两个亲随悄悄回到合浦,试图寻出些蛛丝马迹。那日忽然看见先前告诉我戟哥已回乡生子的妇人从县衙出来,带上白纱斗笠在门口叫了一顶轿子。我们便尾随她一直到了深湾。深湾荒僻无人,只有一条大船泊在远处,远远看见船上七八个白衣人从船上放下一条小舟,乘舟朝岸边划来,为首的汉子与这妇人交谈了几句,突然七八个人便朝我们扑来,不由分说将我们绑了,最后扔进了大船的底仓,船即刻划动,到了深湾的一处礁石后方才停下。
船上一个头领模样的人过来看了看,对那几个汉子说:‘天黑扔到海里喂鱼,做得干净些。’便不再有人理会我们。我们的手被绑在身后,我的两个亲随便轮换着用牙咬开绑在我手上的麻绳,我又在舱底寻到一把扔在角落的生锈的钝刀,费了大力气才将绑着我们手脚的绳索割断。
此时天已尽黑,甲板上慢慢安静下来,只有几个值夜汉子的喝酒猜拳声。我们悄悄爬出底舱,潜到那只小舟的底部,解开小舟踩水推着慢慢离开大船,才刚离开几步,一个喝得酩酊大醉的汉子站在舷边朝海里撒尿,那尿滴滴嗒嗒地落在小舟上,我们一动不敢动,直到听见上头没了动静,才慢慢地推动小舟继续前行,孰料那汉子没走,听见他在上头自言自语道:‘咦,船自己会走。’我们吓得屏息静气一动都不敢动,又听他说:‘酒喝多了看花了眼。’我们方松了一口气。
有人大声道:‘几个爷们喝酒无甚意思,底仓那几个娘们喂鱼可惜了,不如叫来与爷做一道鱼汤之欢。’
一个声音晒笑:‘切,是鱼水之欢。’
我们赶紧推舟前行,又听一个声音大喊:“不好,那几个娘们跑了。”
我们一听,赶忙爬上小舟拚命划桨逃离,大船在后紧追不舍,我看见岸上一辆马车驶来,恰巧舟里有些散落的火把,情急之下我点上火把,装成‘阿班火’,想吓跑马车上的人,夺了马车跑得快些,却看清举着橘子灯的人是丹丫头你,又闻后头传来的马蹄声急,便弃船跳水而逃,那些追赶我们的人似乎更为惧怕被人看见,远远地便停了船。”
米娘喘了口气,伸手将火塘的火拨得更旺一些,悠悠地道:“此后数年,我亦偷偷到过合浦数次,但均无哥嫂消息,也不敢再回到戟哥的院子,怕那妇人打了埋伏赶尽杀绝,更不敢去报官,那妇人从县衙出来,自是与官府有莫大的关联。”
若丹语带探询:“追杀你们的妇人是从县衙里出来的?”
米娘肯定地点点头:“确是,她出来之时守门的衙役对她点头哈腰的。”
若丹心里一沉:怎的又冒出个县衙?
室内静得只有木炭燃烧的噼啪声和凡尘均匀的呼吸声。
芈娘忽然轻声问道:“三婆可好?”
若丹回过神来,答道:“还好,只是年纪大了,身子骨大不如前。”
芈娘微微点头,又问:“你何故到此?”
若丹戚然道:“心里憋屈,无处可去,想想芈娘对我的好,便过来探你。”
芈娘眼含热泪,将若丹揽近自己:“我亦是十分记挂你,记挂三婆,只是不敢再去霁和堂,怕给你们带去横祸。”
二人盯着火光沉默良久,若丹掏出短剑,指着剑身上的图案问:“米伦部落是否所有物件都绣上或刻有这种部落标记?”
芈娘点头:“重要物件都有。”
若丹眼前一亮,问道:“衣裳呢,包袱被呢?”
芈娘摇摇头道:“衣裳未必有,你说的是甚包袱被?”她想了想,转身从墙边的木箱里拿出一个簇新的包袱被,问:“是这种包袱被么?手巧的姑娘都会绣上。”
若丹接过包袱被,翻到右下角处,果然看见绣着的图腾,瞬时心里一震,这包袱被与三婆交给自己的那个一模一样,便连布料及所绣花纹都分毫不差,不过新旧差别而已。她按捺住起伏的心情,装作不经意地问:“这包袱被日常用来做甚?包孩子么?”
芈娘道:“可包孩子,也可作为背带或被子。”她探询地望着若丹,眼里闪过一丝亮光:“你问这个做甚?你见过这个包袱被?”
若丹掩饰道:“没有,只是觉着这么漂亮的艺术品拿来包孩子实是可惜。”或许真相离自己越来越近,她不由心里发抖,连声音都打着颤:“是所有族人都绣这个图样,还是只有你家绣这个图样?”
芈娘目光忽归黯淡,顿一顿,方道:“图样是一样的,都是绣的本族的图腾,只是线的颜色不同,我家是世袭信使,用的是蓝色丝线,唯有我家才能用这个颜色。”
芈娘以为是若丹喜欢,想起若丹儿时想讨要未央剑的可爱神态,便笑道:“因丝线与布料同色,故绣的图腾不大容易看见。你喜欢这个包袱被便拿去吧。”
若丹心里翻江倒海,悲不自胜,良久才满眼含泪吐出一句:“万万不可,芈娘的宝贝全送给了若丹,若丹都要被惯坏了。”
芈娘亲亲她的额头道:“难得你将我们骆越人当朋友,便连命也是舍得的。”
若丹倒在芈娘怀里戚然落泪。
凡尘在旁睡得甚为踏实,直至天明竟一次都没有醒来。
用过丰盛的早膳,芈娘牵着两匹马依依不舍地将二人送出寨门。
凡尘见若丹哭得泪眼婆娑,安慰道:“又不是生离死别,既已找着芈娘了,不过路途远些也并非不能见面,何时想来便来呗,我一定陪你回来。”
若丹心情复杂地看他一眼,心道:你陪我来,我陪你来倒是真的。
因将凡尘拉到芈娘跟前,道:“你也别羡慕我有芈娘,你也认认亲吧,叫姑姑。”
凡尘不解:“为何是姑姑?”
若丹道:“让你叫你便叫好了,那来这许多为什么?”见凡尘仍想刨根问底,便道:“这是骆越之地的习俗,年纪大些的妇人均尊称姑姑,与我们合浦所称的姆姆是一样的。”
凡尘一想也对,便极为亲热地朝芈娘喊了一声:“姑姑。”话一出口,顿觉有一种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感觉。
芈娘急不可待应道:“哎。”心里却极为酸楚,倘若戟哥的孩子能生下来,大约也是这般大了,她抹了一把泪,掏出一块骨牌交与若丹:“米伦部落是大族,一路上亮出令牌便会有人照应。”
若丹拚命点头,与芈娘挥泪作别。
想着此去不知何年才能相见,若丹又哭得不能自己,因又想着,幸亏此番来到米伦寻着乜娘,虽说凡尘的身世仍只是自己的推测,但包袱被的出处这个难度系数超高的难题都能破解,自己这个“扶你摸师”之名不是白担的,不由破涕为笑。
第59章 安心落意
凡尘见若丹又哭又笑,整个人都有些傻傻地,便拍拍她脑袋笑道:“你不会是找到芈娘却坏了脑子吧,这可是得不偿失哦。”
若丹微微抬头,任徐徐清风吹干脸上的泪痕,连日来的积虑终于一扫而空,心内释然:自己与凡尘的身世,只要自己不说,便再不会有第三人知道,如此,甚好。
却又一派茫然,接下来该去何处?合浦是回不去了,看那些杀手的架势,只要她踏入合浦半步,恐怕连全尸也捞不着。其实也不是绝对回不去,倘将自己的遭遇全盘向当今合浦太守伏明晟托出,他必会主持公道,但如此一来势必将凡尘的身世公之于众,这不是她想要的结果。
凡尘见若丹眼神迷离,猜到她在为去向彷徨,便狡黠地笑道:“不如我们一道前往京师吧,在太学里赁个屋子住着,我可收些学子,生活不成问题,你高兴可开个医馆,不高兴便在家做饭洗衣伺候你家大人。”
凡尘说的不无道理,若丹下了决心,只要思想不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为今之计,不如随凡尘先到京师再做打算,或许真能进太医院呢,因当胸捶了他一拳,道:“高兴你个大头鬼,我堂堂十八线,嗯,十八品医官给你洗衣做饭?”又不无忧虑地问:“如此,我们便成了私奔了,一旦传出去,势必影响你的仕途。”
凡尘笑道:“无妨,你仍扮作男子,外人看来不过是兄弟二人进京求学。待为夫的谋得更高职位,再向皇上禀明娶你之意,求一道圣旨也不是不可能。哎哟,别打,我说错了,是为兄的有能力谋得更高职位。”
他边躲避若丹的小拳头边继续道:“你放心,待我再通一经便入仕,好歹能挣个‘太子舍人’,届时父亲亦无甚话说。”
他语气坚定,目光灼灼看着若丹:“倘不能明媒正娶秦若丹为妻,我便终身不娶。”
若丹突然停止一切动作,静静伫立看着凡尘,一双漂亮的秋水眸子碧波荡漾,在朝阳的映射下碎钻闪烁。
凡尘一时热血沸腾,飞身跃上马背,策马朝前狂奔。
凡尘向若丹提议,朝米伦东北方向走便可到达秦凿渠,便可乘船沿湘漓水道前往京师。对他的任何提议,若丹无不乖乖点头赞同,这种不用动脑子的日子其实蛮贴合她的人生追求。
若丹心情大好,兀自哼着民间小调:“三月桃花,四月欢唱,二人一马,明日故乡。”轮番将两个令牌亮出,一路行来便不再遇到麻烦,甚至还有送上食物和清水护送他们一段路程的骆越族人。
秦凿渠小巧玲珑,渠面不宽,仅容两艘小舟并排而行,站在水渠对面的人,相互能清楚地看到对方的面目表情,渠水温柔灵动,清晰可见水底柔柔的水草铺就的绿丝绒,渠上的青石板拱桥与水面倒映成一个圆形,仿如妇人手腕上温润的翡翠镯子,桥下渠旁有妇人正在洗衣,木棒捣着衣服的“咚咚”声,古朴淡然。两岸的樟树、柳树、桂花树,枝繁叶茂,绿色的长长的垂柳随风舞动,两三枝特别长的伸到水中,借风在水面上画着一圈又一圈粼粼波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