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去去千载姻波——千墨云书
时间:2022-03-09 08:02:15

  若丹凭栏远眺,眼前雾霭迷蒙,草色烟光,被忽然而至的细雨淋湿了双眸,心底那忽远忽近挥之不去的焦虑之情,无法释怀。
  凡尘在若丹近旁感受着斜风细雨微熏,由然从心底生出一丝叹息:美人在侧,此生无憾,千金难买光景,印象漓江!
  低头再看若丹,一副愁眉不展模样,便心疼地拥她入怀,吻着她湿润的青丝,轻轻地道:“不怕,我在。”
  一路船行,从灵渠沿漓江、桂江、西江、北流江,过桂门关再沿南流江顺流而下,却也无甚阻挡,虽有一段逆水行船,但漕帮兄弟齐心喊着震天口号整齐划桨,加上空载,倒有轻舟越过万重山之感。
  若丹细想想,还是凡尘考虑得周全,若在陆路,要过千山万壑,经沼气瘟疫狼虫虎豹,倘有人有心要收她小命,随便埋伏在山上那个旮旯一顿乱箭,便连凡尘、江芏的性命都要搭上,不得已收起了焦急心情。
  站在霁和堂门前欲眼望穿的江芷,跑上来使劲拉着若丹的手,哑着嗓子道:“姐姐你可回来了,明日可要出殡了,我还怕你赶不回来。”
  若丹一时如遭雷劈,生生将一句“三婆我回来咯”憋在嘴里,瞪大了双眼问:“出殡?谁出殡?”未等江芷回答,三步并作两步进到内院,便见院中搭了一个灵棚,日常竖在墙角边的那口老樟木棺材却停在灵棚中央,若丹使出吃奶的力气一把推开棺盖,赫然便见三婆合目安详躺在里面,周围用于防腐的药粉发出幽幽异香。
  紧随其后的江芷难过地道:“阿哥去寻你的当日,三婆已走,怕你着急我连阿哥也不敢说。”
  若丹已是七魂丢了六魄,一头扑倒在棺材前,抓着三婆冰冷的青筋突暴的手,瞬时泪如雨下。她不敢相信那个疼她惜她的三婆,那个常将儿时的她搂在怀里,坐在青色大理石铺就的台阶上,一边感受天街夜色凉如水,一边轻哼“落雨大,水浸街,阿哥担柴上街卖,阿嫂出街着花鞋。花鞋、花袜、花腰带,珍珠蝴蝶两边排……”的三婆已然不在。
  她目光散漫,喃喃道:“三婆,你说过等我嫁人,等我接你去过好日子,怎么连话都不与我说一句便走了呢。早知如此,我便不去那什么诗与远方,却与你天人永隔。”
  她抹了一把滚滚而下的泪珠,语声惨切:“三婆我回来咯,往后谁能应我?”痛彻心扉加上连日旅途劳顿,她一头栽倒在三婆棺材前。
  江芷忙去掐她的人中,又去捏她的虎口,见她仍一动不动,吓得只知握住她的手哭个不停。
  凡尘忙将若丹抱进里屋的大床,江芏用井水打湿了一方丝帕递给凡尘,凡尘敷在她额头上,又让江芷取了温水来灌了她几口。
  良久,若丹悠悠醒转,眼里却无半点泪水,她挣扎着对凡尘及江芏道:“我想静静,你们回吧,免家里挂念。”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凡尘从她的口型中看出她说话的意思,对她道:“你这样子我不放心。”欲待留下,被她挥手用目光坚决阻止。
  凡尘一想,一路追杀若丹的虽不知是何人,怀着何种目的,但只在遥远的山里出手,显然是不想让人知道,目的应该是让若丹无声无息死在外头,如此想来,在城内反倒是安全的,便点头应允。他在院子四周巡了一遍,三婆因是早年守寡,且一人独处,故房子的院墙极高,墙边无论内外均无攀爬的树木石块,除非轻功极好的绝顶高手,寻常人轻易不能攀墙而入。
  凡尘叮嘱江芷:“我与江芏走后,你将院门插上,再顶上两块大石头。”见江芷点头,又道:“你喂饱大笨,让它护院。”
  凡尘出了院门仍有些忐忑,又到城防营与卫兵统领西门阿勇打了招呼,让巡城的兄弟这段时日多留意后街霁和堂一带。西门阿勇便是若丹走海丝路时同船的卫兵统领,他爽快地答应在这一带多巡几趟,还让凡尘放心,说最近不太平,伏大人晚间都派有暗哨,让喑哨多跑几趟便是。
  江芷寻出一盏龙兰珍珠膏递给若丹,又递上一碗清凉井水,她跟着三婆的时日不算短,猜想若丹突然失声应是急火攻心,便不用若丹开口,兀自给她对症下起药来。
  若丹看到珍珠膏,泪珠止不住地滚滚而下,这罐珍珠膏还是三婆年前制的,其时她还对三婆道:“不知今年是何因,凤凰山上的龙兰藤没开花便凋零了,只寻得这几朵,或只够做一盏的。”
  三婆叹气道:“自己留着罢,说不准那天便用上了,这个败火最是灵验。”
  而今物是人非,若丹心如刀割,江芷劝了半响,若丹才止住泪,用竹匙挑出些珍珠膏就着井水徐徐咽下。
  若丹哑着嗓子对江芷道:“妹妹,你将三婆去世前后之事与我细细说来,不要漏了任何细节。”
  江芷含泪慢慢说了事情经过。若丹离开的头几日,一切都还是好好的,江芷白日在医馆打工,晚间回霁和堂与三婆同住。三婆听了若丹的劝早已不开诊,只做珍珠膏或酿些珍珠酒,都是些熟客来买,故平日也无甚事,霁和堂的门也不大开。每日三婆做好晚膳等着江芷归来,老少二人不过聊些若丹现在何处,做何事等等,主题基本围绕着若丹。
  那晚,江芷与三婆已然歇下,太守府的圆圆姨娘拍门进来,对三婆道:“泽兰夫人情形危急,烦请三婆亲去一趟。”
  三婆婉拒:“早已不行医,烦姨娘请官府医馆的医官罢。”
  圆圆神情十分急切:“我也知道三婆已然收山,但那些医馆的医官擅长刀伤枪伤,于妇人产子方面无甚经验,现在几个稳婆在折腾,已手足无措,眼见得夫人垂危,故不得不连夜至此,烦请三婆务必随我去一趟罢。”
  三婆见圆圆言语哀切,便带上药筪跟着圆圆去了太守府,江芷原要跟去的,三婆望着日渐长大的江芷,摇头不允,让她在家守着便可。
  至寅时,凡府送三婆的马车方才回到霁和堂。
  江芷一直听着院门外的动静,见回到家的三婆精神尚好,便问三婆:“泽兰夫人景况如何,可是已无大碍?”
 
 
第61章 波诡云谲
  三婆见江芷仍在候着自己,虽神态疲累,仍答道:“夫人突然滑胎造成血崩,几个医官及稳婆止不住血,情形实是凶险,现人是救回来了,但须得好好将养一段时日。”她捶打着腰部叹了口气道:“忙乎了大半夜,明日再说罢,给我打盆热水进来,我是真真乏了,老了,不中用了。”
  三婆每晚临睡前必用热水泡脚,这是她坚持了几十年的老习惯。
  江芷应声:“好。”转身出去打水的瞬间,似是听见三婆自言自语道:“说是失足滑胎,我怎么觉着是用药打下的?”
  江芷疑惑回身,三婆却催她:“明早你还要上工,快打了水来,赶紧上床睡罢。”
  翌日,江芷下工回到霁和堂,见一身材高大的妇人端个药罐与她匆匆擦肩而过,便问三婆:“刚出门的是那家姆姆?我看着眼生。”
  三婆道:“是太守府里的春妈妈,说不放心府里下人做事,故每日到霁和堂将泽兰夫人的药熬好后再端回去。”
  及后一日,江芷下工较往日早了些,三婆正与春妈妈聊些妇人的生养之道,那春妈妈脸色和善,眼神灵活,江芷笑着与她打招呼:“妈妈安好。”
  正与三婆闲聊的春妈妈却突然将脸转向江芷,双目炯炯紧盯着她问:“妇人生养容易落下什么病症?”
  江芷摇头,一问三不知。
  春妈妈惋惜道:“姑娘不跟着三婆学些诊疗功夫,实是可惜了。”
  江芷不好意思笑道:“我不识字,也笨,跟着三婆干些杂活,对诊疗一窍不通。”春妈妈又连叹可惜。
  春妈妈来了几日后,三婆病倒了,初时只是头昏目眩,后便卧床不起,岑氏日日过来延医问药,问诊的医官说是老人家年纪大了,精力不济,开了方子便离开了。三婆也看了方子,不过是些补中益气之类,便煎服了几副,但无甚用,以致往后几日病情凶猛,江芷唯恐三婆有性命之虞,几次对三婆说要叫江芏去寻若丹,三婆坚决不允,说自己无事,不能让若丹回来。
  孰料不过几日功夫,三婆竟至奄奄一息,她将走的那夜,江芷夜半觉着有动静,趋前问她:“三婆你要做甚?”
  连日不曾说过一句话的三婆却清晰地吐出两个字:“如厕。”
  江芷将她扶至恭桶解决后再扶回床上,以为她病情好转,却再想不到是回光返照。翌日清晨,江芷起床后再三唤不醒三婆,惊觉三婆已然归西。
  三婆走得极为平静安详。
  江芷隐隐觉着一些事儿透着诡异,三婆素来无甚顽疾,前日还能出诊,怎么说没便没了?联想到那晚三婆所说的用药打下之类的话语,及春妈妈来后三婆才病倒的过程,觉着无论如何都要寻若丹回来,便即刻让江芏务必以最快的速度寻若丹回来。
  三婆年事已高,早给自己备下了寿衣棺材。
  江芷报信与岑氏,岑氏带着儿女哭哭啼啼到了霁和堂,给三婆净身后换上寿衣,安放于棺内,在院中搭了灵棚。
  秦家的三如二若,三如各有各的忙,无法守灵。二若中的若水不知何故,日日躺在家里半死不活,而若花因连生二胎都不带把儿,受不了夫婿纳妾和婆家人白眼,赌气回娘家后亦神情萎靡,二人均不愿留下守灵。赶上如金的老婆分娩在即,岑氏忙不过来,故只领着儿女在灵前守了一日,便要拜托江芷守完头七,还神色讪讪地说留下韦妈妈陪着江芷,江芷说不必,自己守着便可。
  岑氏临走留下话:“待回去择了吉日便下葬。”
  合浦风俗,一般停枢七日,过了头七,诸事准备妥帖便看黄历选日子出殡。
  江芷索性向医馆告了假,日日在霁和堂守着三婆等候若丹。她自幼没了母亲,孀居多年的三婆待他们兄妹极好,她觉着自己在尽亲孙女的本分。以前她极怕看见死人,现在守着近在咫尺的三婆尸体却无半分恐惧,感觉三婆便如日常熟睡一般。
  她坚信哥哥定能寻着若丹,也相信若丹必会回来。
  昨日岑氏过来,匆忙之中对江芷道:“定了明日出殡。送走三婆是大事,此事未完总觉着心里不踏实,尽早办了也好让三婆入土为安。”
  江芷小心翼翼地问:“不等若丹姐姐么?若丹姐姐不得见三婆最后一面,该是何等悲伤。”
  岑氏不以为然道:“她去京师,且行了多日,便是三婆仙逝当日让人给她捎信,她也赶不回来。”
  若丹越听双眉蹙的越紧,乃至听到后来三婆卧床不起也不让江芷寻她回来,知道老人家其实是怕祸及到她,一时心如刀割,那眼泪便如断线珠子般又滑落下来。
  忽然她想起一事,突感心内一震,翻身下床,让江芷掌灯到三婆棺前,细细将三婆遗体查看了一番。三婆如熟睡般,周身未见外伤,也无淤血,七窍也并无异常。她深思了一会,进屋取出姬婆婆所赠银针,让江芷将灯置于石桌上,再扶起三婆上身,她将针从三婆头顶的百会穴轻轻扎了下去。
  江芷狐疑,但也不问,若丹这么做自有她的道理。
  在长针没入三婆头顶一多半之时,若丹停止进针,随后用力将针拔了出来,凑近灯火细细察看,初时银针并无变化,但只过得一会,银针便缓缓变成了蓝色,且带着丝丝幽光。
  若丹怕自己看不清,又用另一根针与之对比,问江芷:“两根针有何不同?”
  江芷肯定地答:“你刚拔出的针变成蓝色了。”又问:“这是为何?”
  “三婆中了奸人毒手。”若丹恨自己为何不在老人家跟前,以至于让风烛残年的三婆受此无妄之灾,一时痛彻肺腑,将一口贝齿咬的咯咯直响,泪在眼眶里打转,脸上却露出了冷笑。
  她叮嘱江芷:“绝不可将今夜之事透露给任何人。”
  江芷提着一颗心问:“姐姐你要做什么?”她清楚若丹嫉恶如仇、睚眦必报的性子。
  若丹下了决心:“我得查出太守府为何要杀一个救了她性命的老人。”
  “你怎么查呢?太守府的人你轻易见不着,除了尘公子。再说,你独自进去,我怕你又着了她们的道儿。”
  “不能让尘公子卷入此事,我自己想法到凡府一趟。”
  “可你独自去招惹她们,岂不是那以什么击石?”
  “便算是以卵击石,我也要会会这位太守府的第一夫人。”若丹咬牙道。
  翌日,岑氏率合家人众到霁和堂给三婆出殡,看见若丹亦在,颇为意外,便问:“你出门已有数日,为何却在此处?”
  若丹回道:“前日搭的那船只到桂林郡,许久都候不着往京师的船,不得已只能打道回府。”
  岑氏黯然道:“回来也罢,终究能送三婆最后一程,不枉三婆白疼你这许多年。”言毕众人不免又落了一会泪。
  三婆出殡之时,街坊邻里多有念着三婆的好,便自发出来送她最后一程,送葬队伍绵延数里,颇具规模。
  待一应出殡的繁杂仪式走完,一家人回到霁和堂已是戌时,若丹对岑氏道:“我往后还住霁和堂,方便来往医馆。”
  若水此时来了精神,言语尖酸对若丹道:“将霁和堂出让能得一大笔银子,凭什么就你一人独占,你是要给自己准备嫁妆么?”
  岑氏面露不悦之色,带着不容若丹分辨的语气道:“你一个姑娘家住那么大屋子太过阴凉,不如日常在医馆住着,休沐便回凤凰山。现今生意是越发难做了,不然你阿爸也犯不着再跑一次海丝路。眼见得铺面进账越来越少,一大家子吃嚼用度,赶上你二哥又要娶老婆,我正发愁从何处倒腾些银子,明日将医馆即刻盘出,解我燃眉之急。”
  最近收入捉襟见肘,岑氏焦头烂额,便在三婆逝去当日,生出将霁和堂出手的念头,确有几户人家过来探问是否有意转让,故岑氏只待三婆下葬后即可筹办,未曾料到若丹会突然回来,打乱了她的如意盘算。
  若丹绝料不到岑氏要卖掉霁和堂,不由急痛攻心:“阿妈,三婆尸骨未寒,你便要将霁和堂盘出,竟连一点儿念想都不留着,三婆九泉之下该作何想?”
  岑氏声音明显带了火气:“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三婆是我亲妈,便日日念想也不在霁和堂之上,心里念想便不是念想么?难道你真要带着霁和堂嫁人不成?”
  在她想来,若丹迟早要嫁人,不能让肥水流入外人田,趁现在霁和堂这块牌子还值钱赶紧出手,否则由若丹接手经营后,再要卖出便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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