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丹顺口问:“老细,你的龙舟能载几人?你的伙计都会水么?”老细是当地土话,老板之意。
大肚鳖自豪地道:“能载五人,是城里最大的龙舟了呢,我的伙计个个都能捞珠子,自然是会水的。”
若丹笑道:“得闲我也去划龙舟。”
大肚鳖嘴一撇:“从没有女子划龙舟的。”
医馆内候诊的人不多,医官赵鹏抬头看见若丹进了医馆大门,忙停下手中的拣药动作,去催促已取药却仍坐在馆内的几个病患即刻离开。
若丹走到赵鹏跟前,习惯性问道:“今日可还好?”最近几日她要求医馆的所有医官有群发性病症必须第一时间向她报告。
赵鹏头也不抬答道:“如常。”
正在等着取药的病患认识若丹,起身笑着打招呼:“若丹姑娘好。”
若丹见是住在后街的黄鱼,一个刚退伍的老兵士,便微笑点头道:“鱼叔,你从来都不看医师的,今日是乜风把你吹来了?”
赵鹏插话道:“只是轻微腹泻。“黄鱼点头:“今日不知吃着什么鬼了,早起便闹肚子。”
“鱼叔,你牛般健壮,一两副药便好。”若丹安慰道。
她问赵鹏:“其他人呢,怎的只有你一人坐堂?”如果不是碰上战事,往日医馆应该有四个坐堂医官赵鹏眼神慌乱,答道:“今日病患不多,我让他们到外面巡诊。”
这是若丹接手医馆后的规定动作,要求医官们多到坊间走走,及时了解和发现异常病例或异常事件,以免重蹈上一次疫情消息被人为封锁的覆辙。赵鹏在医馆的时日不短,若丹让他协助自己派工。
若丹便不再多问,转身入了内室。
巳时左右,有几个兵士前来就诊,自述上吐下泻,头昏目眩,四肢无力,赵鹏开了止腹泻的方子,说是膳食方面不注意造成的肠胃不适,嘱将药煎服后注意休息便可,也不惊动在内室配药的若丹。
至午时,有兵士陆续到来,间或有几个脸含惊恐之色的市人,坐在医馆候诊时,有一搭没一搭地杂议,说疫病已卷土重来,市面上人心惶惶,已有人开始砸门抢购粮食。
若丹方知情况不妙,再寻赵鹏,已不见踪影,急命人将一不省人事的兵士抬到内室,取了银针从其头顶百会穴扎下,拨出银针细看,果见幽幽蓝光,心里咯噔一下:“此便是开始了么?”
她极为懊恼,自己竟是忽略了排查医馆的医官,便一边让江芷到深湾寻凡尘,凡尘与她一道离开凡府后,便与江芏到深湾一带察看,一边教人取出解药兑水,让所有出现病症的来诊者服下,不过一二盏茶工夫,病患的病症便大为好转。
凡尘和江芏匆匆来到医馆,若丹正在询问那几个中盅毒的人今日都吃了何物?众人七嘴八舌答得五花八门:有答:“我吃番薯芋头。”
亦有答:“吃米饭搭配荤素菜。”
有人忿忿道:“我下田被蚂蝗咬了,气得我将蚂蝗吞进肚里了。”
有更夸张的答道:“我被桌子脚绊倒了,一怒之下砍下桌脚啃了好几口。”
听得若丹哭笑不得。
从众人争先恐后的述说中,若丹听出了关键所在,他们皆是喝了“让水”井的水,因对众人解释道:“疫病最易通过饮水传播,好在经过上次的疫病之后,有许多医治疫病的良药,烦请各位回去广而告之,让大家不必恐慌,只要不在共用的水井取水便可。”
都道大疫出良方,医馆里留存的治疫病的良方不下十几种。众人点头放心离去,出了门仍纷纷议论:“有若丹医官在,便如前时一样凶猛的疫病也是不怕的。”
凡尘早让人请了西门阿勇过来,西门阿勇对凡尘道:“我也正要寻你,有几次在几个共用井的井边均出现了陌生人,见有兵士守护,便匆匆而去,只有‘让水’井一处,因突然有两个泼皮闹事,守井兵士过去隔开,便只一会儿功夫,估计下毒的便是此时得手。 ”
凡尘沉吟半响道:“原先我们估计有人要于端阳节闹事,那时人皆集中于西湾,城内兵士也都到西湾维护秩序,城内空虚。现今看来是已然开始动手了。”又道:“兄弟,为防不测,你先带些药粉悄悄溶于几个大的水井,加派兵士务必将水井看紧了,尤其是兵营里的水井,我马上将情况报芭蕉七。”
西门阿勇道:“放心,守井的兄弟都是随我出生入死的,我叮嘱他们务必时刻小心,无论发生何事必不能离开水井半步,再不能让人在水井动了手脚。”言毕,匆匆离去。
凡尘交待若丹:“你也务必小心。”
二人正待出门,有凡仕林随身小厮阿砚小跑进来对凡尘道:“大阿哥,了空道人现在府里,夫人嘱大阿哥即刻回府。”
凡尘诧异,师傅不轻易下山,此时来凡府必是有紧要事,便对阿砚道:“你先去回复,我有要事与芭蕉七大人相商,随后便回。”
阿砚坚持道:“夫人吩咐,便有天大的事也不能耽误,让师傅久候徒弟,有悖人伦。”
凡尘无奈,嘱若丹与江芏:“你二人去报芭蕉七,我先与阿砚赶回凡府。”
若丹与江芏到了太守府内日常芭蕉七办公的地方,一小吏回说芭蕉大人一早便已领兵出门,若丹只得吩咐小吏待芭蕉七回来务必通传,想想不放心,又让小吏取来笔墨,备好一匹快马,她在案上急急书就一帛,让江芏带上骑马顺着芭蕉七出城的方向追去。
灵山在医馆候了多时,见若丹回来,迎上前来不无忧虑地问道:“闻说合浦又有疫病,我过来一是问个虚实,二是怕你太忙,别累坏了身子,可有我能帮得上的事儿?”
若丹忙安慰道:“姐姐,你且放宽心,只是三几个人发病罢了,暂时也不必劳你大驾。”
灵山幽幽地道:“江芷都忙得紧,偏我是个无用的。”
灵山最近想了许多,现今家境如此,那怕自己在家哭死,旁人恐怕不想顾及也不愿顾及。她曾经玩了一些花招意在试探众人,比如让奶妈托啰里啰嗦出城时寻来断肠草,或叫小丫头私下问江芷要了几次“麻沸散”,造成种种自己不想活的假象,看都有谁过问。
除了意料之中的若丹以为她要自绝于人民气急败坏带着江芷过来斥了她一顿:“好死不死吃断肠草,吃相太难看。”之类,把置于桌上的几包麻药收了,转身狠狠地骂江芷:“姐姐是心死,我看你是脑子死了,这些药足能麻翻一头公牛,若姐姐真出了事,我便拿你是问。”
江芷委屈得眼里掉豆豆:“是灵山姐姐说现今凤凰山上居家人少,有山猪出没,她要去逮头山猪回来当坐骑。”
若丹又好气又好笑:“逮你个头啊逮,你何时见人用山猪当坐骑来着。”
江芷死鸡撑硬颈:“如何没有?还有人将大象当坐骑的呢。”
若丹叹口气:“都说猪笨,我看你比猪还笨。”
临走恶狠狠地对灵山道:“你不能死,起码你不能死在夏侯先生之前,不然谁也不帮你管你阿爷。”
灵山微笑着看二人离去,却觉着一颗心凉到停摆。她购断肠草之事啰里啰嗦不可能不告知凡尘和伏明晟,此三人常聚在一起对酒当歌,也不可能不告知凡逸,是人都知道凡逸对她一往情深。但这些人却无一人前来问候一声,前三人倒也罢了,凡逸对自己此前是何等呵护,虽说落魄凤凰不如鸡,自家与从前不可同日而语,然自家阿爷不也还在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关心一下师姐也是人之常情吧,难道真的见死不救?一想到此处,不由满怀忧伤如滔滔南流江水连绵不绝,又如黄河泛滥一发而不可收拾。
其实不是凡尘们不关心灵山,而是他们关心的事太多,无暇顾及这些小儿女情肠,觉着有若丹关心足矣。
不过灵山却是错怪了凡逸,凡逸其实恨不得飞扑到她跟前嘘寒问暖。得益于圆圆的偏宠,有那柔顺乖巧模样出众的丫头,圆圆便先悄悄放凡逸房里,他又生得俊俏,无论是丫头或通房明里暗里均为他争风吃醋,使得他于儿女情长之上想不早熟都难,故而知道灵山此刻最需要的是一个依靠。
无奈圆圆看得紧,怕凡逸又重蹈若水之覆辙,为处理若水之事圆圆耗费了不少精神及物质,瞒着凡仕林给了岑氏一大笔银子不说,还动用了灿灿上不得桌面的关系,如此利诱带威胁,好在岑氏怕累及几个儿子,且还要些脸面,便速速将若水嫁了,才算摆平了此事。
再说最近凡逸也是有大事在忙,他往泽兰夫人的兰芳轩跑得甚为勤快,说是教院里的小丫头练武健身,连带着夫人也活动活动筋骨,只要他不出去胡混,园园自是信他的说话。
灵山忧伤归忧伤,到底自幼饱读诗书,大小道理极是通透,发了几回呆,便觉自己甚是无聊,都道世态炎凉,怎的到了自己头上反倒不敢看清真相,实在是自欺欺人。因又常常思量,为何凡尘等皆愿与若丹交好,若丹是美人不假,但她自忖自己不比若丹逊色,且天下美人多了去了,合浦聚四海之民众,那等肤白貌美胸大腿长的混血一抓一大把,倘再沿南流江上溯到灵渠,那一带的土著姑娘那个不是唇红齿白?
美人在骨不在相,他们之爱若丹,必是爱若丹之品性。
灵山本就是七窍玲珑心,想到最后已是通达,倘再如此自怨自艾自暴自弃,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势必与若丹等渐行渐远。有道是“天生我才必有用”,自己没有若丹救人于危亡的本事,但可充当高参出些主意或者如江芷般当个护士,尽可以已之力做些实事。
正此时,有传闻合浦又有疫病,故而才来向若丹表明自己想肋她一臂之力的意思。
第72章 等不得也
饶是若丹脑子再好使也跟不上夏侯灵山思想转折之速度,她听灵山说出“偏我是个无用的?”,语气甚是伤感,便安慰道:“姐姐你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夏侯先生,便是帮了我大忙了。”
又加重了语气道:“姐姐早点回吧,现街上甚是动乱。”她以为灵山是心里烦闷找她排解来了,心里那个焦灼:事情都火烧眉毛了,还得分神照顾这个小姐姐的情绪,恨不得冲她喊一声“拜托,从那来回那去,别在此添乱”。
灵山听出若丹明显发急的语气,又不好意思明说,一时愣在当场,颇有些进退两难。
便此时凡逸急匆匆进来,意外给她解了围。
凡逸告诉若丹的却是一个坏消息,刚刚凡尘送完其师傅了空道人回到凡府,突然倒地,至今人事不省,圆圆姨娘让他速来请若丹进府救人。
若丹大赅,让凡逸在外稍候片刻,自己进了药房,手忙脚乱将所有能考虑到的病症所用药物胡乱塞进小药筪,提着药筪便要出门,被江芷拉住道:“姐姐不能去,尘公子回了凡府,你却又要进凡府,万一出事如何是好?”
若丹急道:“不能不去,尘公子有危险,我能将自己置之度外么?”想了想,悄声吩咐道:“医馆里的解药你分开藏好后分别告知两个医官,倘我真有不测,霁和堂的解药藏在水井里你是知道的。不过现在共用水井不安全的风声已然放出,料想不会再有人到这些水井取水,故不会有太多人中盅毒。倘医馆也乱起来,你便到太守府衙里避一避。”
江芷仍是拉住她不撒手:“姐姐,我怕你此去有危险。”
若丹强笑道:“傻妹妹,我自有法子,我何时不是全须全尾而回?我再不去尘公子真的会有危险。”
言罢出来招呼凡逸欲走,灵山定要随她一起去,凡逸轻声劝阻:“你去帮不上忙,城里太乱,你赶紧回凤凰山照顾好先生。”
若丹发急道:“你去做甚?没的添乱。”她怕凡府真有陷阱,灵山白搭上性命。
灵山神情却异常坚决:“我去看看尘公子,虽说现今我身份尴尬,但师姐关心师弟,还是说得过去。”她心里隐隐觉着不安,故必要去看个究竟。
凡逸看着灵山说到凡尘时脸上的关切之情,不由醋意上涌,咬了咬牙道:“上车吧。”
坐在颠簸的马车上,若丹慢慢冷静下来,透过车上遮挡车窗的布帘朝外看去,骑在马上的凡逸神态似乎并不着急,而是带了几许迟疑,想起方才凡逸与她说话时闪烁不定的眼神,才感觉自己确是一时情急乱了方寸。
她与凡尘、啰里啰嗦、江芏等人原就约定,为防万一,他们预先服了解药,除非受意外袭击,否则凡尘不至于因中蛊毒突然倒地,再说他如是送师傅回山,出了凡府必定先到医馆,没理由又返回凡府。
不过事已至此,只能骑驴看唱本,见招拆招了。看现今情形, 倘猜得不错,连凡逸也站了泽兰阵营,若丹不由叹了口气,对一脸忐忑地盯着自己的灵山道:“姐姐你真不该来,此次料是凶多吉少!”
若丹话音刚落,马车已停到凡府门前。凡家是年初搬离的太守府,毕竟凡仕林丁忧三年,虽说伏明晟不提,但凡仕林脸皮不够厚,仍是搬到了早已寻好的院子,亦在北街。
新凡府三进的院子很大,足够凡府主人及妻妾丫鬟横着走路。前院为门房,中院为凡仕林日常所居,会客室及书房均在此处,后院则是妻妾儿女所住,泽兰的院子占了后院一半,其余方是儿女及妾侍的,不过也每人分得一个小院,互不相干。
若丹、灵山下了马车随凡逸从正门进的凡府,若丹有些纳闷,她从来走的都是后院侧门,尚未等她想明白,大门便在三人进来后迅速关上。
看见门边各站了一个持刀的丫头,灵山大惊,欲待要问,凡逸道:“哥哥在父亲房里。”领着二人进了凡仕林住的正屋,自己却悄悄退了出去。
进得屋内果然见凡仕林、凡尘及圆圆均在,只是三人均被绑了手脚,凡尘满身鲜血,显而易见经过一番打斗。
泽兰夫人休闲地坐在太师椅上,不见了往日脸上的温婉,取而代之的是冷漠,周围站了七八个拿刀的悍妇,为首的便是春妈妈。
若丹、灵山扑到凡尘跟前,凡尘看若丹的神态,甚是悲痛和无奈:“你不该来。”
若丹轻声道:“共赴黄泉,也强过孤身一人在奈何桥上等三年。”
泽兰饶有兴致地听着二人对话,脸上终于有了表情,她冷冷地对若丹一笑:“我便知道你这小贱人会来,关心则乱。”
她转向灵山玩味道:“怎么还有个陪绑的,你是牵挂大阿哥么,可你自己也得掂量掂量,人家心里可曾有你?可怜的蠢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