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去去千载姻波——千墨云书
时间:2022-03-09 08:02:15

  灵山又惊又惧,顾不得体会泽兰话里的讽刺意味,只是慌张无措地欲去解绑着凡尘双手的绳索。
  泽兰喝道:“将她们绑了,免得节外生枝。”拍拍双手站了起来,狠狠地道:“等了这半日我也该去干正事了,倘非若丹你这小贱人生事,那些傻兵士早中了蛊毒被放翻了,全城百姓怕也倒了一半,我真是小看了你了。”
  她转身恨辣地对凡仕林道:“老爷你劝劝大阿哥脑子也别转得太快,好生老实在这里呆着,过了今晚我便会放了你们,否则,你的两个宝贝女儿及府上几十号人均在后院关着呢,别怪我狠心。”言毕便要迈步出门。
  凡仕林急扯白脸道:“等等,夫人,你为何要下此狠手?是我待你不好么?”
  “好,好的很。”泽兰咬牙冷冷从嘴里蹦出几个带冰喳的字来:“你不但待我好,还惠及我身旁,连我的丫头都好到了你的床上。”
  “那不是你应允了么?”凡仕林极为不解,泽兰为他纳妾,每个小妾从挑选到送入洞房都亲力亲为,全程没有表示出一丝不满情绪。
  若丹很替当朝女子悲哀,无论是深宅大院又或是市井小户,似乎妻子表示自己贤惠的方式便是给丈夫纳妾,纳得越多名声越好,且纳妾的整个流程,妻子全程参与,从小妾的选择再到小妾与丈夫洞房的布置,甚至在小妾与丈夫行房之时,妻子都在旁边守候,以便随时教导没有经验的小妾如何做好服务。
  泽兰轻蔑一笑,语气怨愤:“我能不允么?等着家里那个老杂毛拿着我善妒的把柄,好叫你休妻?”
  凡仕林被噎得差点透不过气来,他是拗不过凡老太爷,不过扪心自问,自己确是打着凡老太爷的旗号行了纳妾之实,但历代历朝的男人不都是如此么,泽兰也成了人人称颂的贤惠典范,凡仕林一直以为她以此为荣。
  但凡仕林忽视又或是假装忽视了一个问题。
  泽兰初嫁之时,看着才貌俱佳的丈夫,享受着他的温柔体贴,亦是爱凡仕林入骨,细想汉人待已之好,给了她幸福的童年,又为她觅得如意佳胥,便是贵为南越国公主也未必能如此,有一瞬间甚至闪过忘却深仇大恨,如此过得一生也是圆满的念头。
  凡仕林却忽视了爱之深便恨之切,倘若一个女子真爱他的丈夫,是绝不会与人分享的,何况泽兰是公主,便算没人知道她的公主身份,却也知道她是将军之女,尊贵且高傲。她每将一个新人送到凡仕林的枕边,爱惜他的心便减少一分,此便是口中对自己说着“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的丈夫,转身搂着小妾不知又说了多少遍,每想至此,心便痛到滴血,痛着痛着便麻木了,变成了厌恶憎恨。
  泽兰不待凡仕林答话,却突然话锋一转,问道:“老爷。可知我是谁么?”说至此处顿了一顿,见众人将视线集中在自己身上,方冷冷一笑,咬牙一字一顿地道:“我乃南越国王赵建树之长女,赵妮徵。”
  众人仿如惊雷在头顶炸响,连若丹也不例外,她知道泽兰是越人,却没想到是已被灭国的南越国公主。
  泽兰,不,应该称赵妮徵,望着众人震惊的表情,语气凉凉地道:“我五岁那年,汉军杀至皇城,忙乱之中阿妈给我换上一套宫女服,嘱乳母杜妈妈将我带出宫去,未及动身,汉人便已杀了进来,我和杜妈妈躲在帷幕之后,亲眼看见双亲被利剑刺死,阿爸便倒在我的脚下,他的目光穿透帷幕,对我说了他在这世上的最后一句话‘血海深仇,唯靠阿徵’。”
  说至此处,她顿了顿,将头略微向上抬起,继续道:“那日皇宫里的人全死在乱箭及刀剑之下。我一家二百六十二口,除了我,还有一个凑巧被乳母抱到街上买风筝的妹妹外,全被斩首。皇宫各处,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杜妈妈将尸血涂抹在我和她的脸上身上骗过了汉军,后拚死护着我一路向北,吃尽千辛万苦才逃了出去。”
  妮徵平静地述说着似乎与己无关的经历,然森然语气令若丹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见妮徵视线悬停在半空,许久不曾说话,便壮了壮胆打破沉默,对妮徵道:“可是夫人今日所做之事不也重蹈你三十多年前的覆辙么?夫人想过没有,你一旦起事,合浦百姓便会落入水火之中,他们可都是无辜的。”
  “‘邦畿千里,维民所止’,此处本就是我南越国之地,越人祖辈在此繁衍生息,汉人打过来便成了他们的,我们复国倒成了叛贼,天理何在?”似是被若丹打断了思绪,妮徵语含悲愤。
  南越国,始皇原为南海郡尉赵佗,赵佗乘秦亡之时,封关绝道,兼并岭南的桂林郡和象郡,自号“南越武王”,国都定于番禺,全盛时疆域自交趾到会稽七八千里,百越杂处,各有种姓。
  若丹小心冀冀道:“夫人再往前溯,南越国之地此前又是何人之地?可知一切皆无定数。我只知汉人的伏波将军平定叛乱后,推行汉越通婚及‘和辑百越’之政,使汉越文化融合,才有了合浦今日之‘舟船继路,商使交属’的繁忙景象。难道夫人不愿见百越族人安居乐业么?你可知你为报一己之仇,又将有多少生灵涂炭?与汉军何异?且为复仇,今日你打我明日我打你,周而复始,族人永无宁日,于心何安?”
  妮徵狠狠地瞪着若丹:“人皆说你见识广泛,伶牙俐齿。你一小丫头懂什么,三十三年来,每当夜阑人静之时,那句‘血海深仇,唯靠阿徵’便如重锤般击打着我的心扉。”
  她忍不住朝若丹咆哮:“我忍辱负重,终于等来如此良机,今我族人在交趾起事,从者无数,已拿下交趾、九真、日南郡的几十座城池,本应今晚由我里应外合,乘合浦守军中盅毒之机拿下合浦,却被你这贱人坏了我的大事。”
  说至此妮徵出离愤怒,从身旁丫鬟手上拿过一把剑,狠狠向若丹刺去,凡尘一跃而起用身体将妮徵撞开,春妈妈在旁快速朝凡尘劈了一掌将他劈倒在地。妮徵两眼冒火,挥剑转刺凡尘,凡尘拚命往旁边挪了一下,被刺中肩膀,一时血流如注。
  凡仕林赅得大喊:“夫人住手,那可是你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亲儿子。”
  妮徵抽剑,顿了一顿,决然道:“他不是我儿子,风月池的莲莲才是我的亲妹妹,她叫赵妮丸,妮丸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可怜她历尽百般艰辛受尽千般侮辱才寻着我,却被这个所谓的儿子所杀。”言罢朝着凡尘又是一剑刺下。
  圆圆抱着一线希望竭力劝阻道:“夫人,你是气糊涂了么?你素来不是心狠之人,难道你为了复国便连儿子也不要了么?”
  若丹很清楚凡尘不是太子而是狸猫,妮徵为胞妹报仇没什么杀得杀不得的,便一下扑到凡尘身上,两眼一闭小声喃喃道:“等不得也哥哥,我走了。”直觉凉凉的剑尖贴近了自己的后心。
  圆圆见此情景吓得昏死过去。
 
 
第73章 水落石出
  便在若丹命悬一线之时,一个颤颤巍巍的声音传来:“公主,杀不得。”
  妮徵一惊,剑尖堪堪悬停在若丹后心方寸之上。
  若丹睁开眼,看见杜妈妈衣衫褴褛跌跌撞撞朴了过来,一时竟忘了自己身处险境,狂喜道:“杜妈妈你能走路了呀,不枉我日日为你扎针。”
  妮徵亦是震惊之情溢于言表,举剑的手垂了下来,她示意身边的丫头将杜妈妈搀扶到椅子上坐下,问道:“妈妈你便是身子好利索了,也只须在院内呆着,来此做甚?”
  杜妈妈喘着粗气道:“不能杀若丹姑娘。”
  她其实昨日便已能独自缓慢挪动,只是此次在鬼门关附近游走了一趟,唯一的心愿是在有生之年见一见重孙子,故想的是一旦自己康复的消息张扬开去,便无法离开凡府,因此瞒下了实情。今日听见小丫头闲叩牙,说若丹医官为夫人扎完针才离开不久,不知何故又被叫了回来。杜妈妈见府内静得可怕,心知有异,问了妮徵现在何处,便赶了过来,因心急且未完全康复,一路摔了几个跟头,终于在关键时刻阻止了妮徵刺向若丹心窝的剑尖。
  杜妈妈又重复了一遍:“公主,不能杀若丹姑娘。”
  妮徵不屑道:“妈妈是怕我杀了她无人给我排毒么?这小贱人根本就是在骗我。不错,她一下针我的膝盖便有热血上涌之感,但全身却觉着更为有力,她给我扎了几次针我方悟出道道,她不过是寻一个我不能杀她的理由罢了,今儿我便要了她小命。”
  杜妈妈甚为伤感地摇摇头道:“公主你先看看若丹姑娘脖子上挂着何物?”
  妮徵狐疑,让春妈妈在若丹脖子上扯出一个挂件,众人一看,却是一个极精致的鸡血玉怀古。
  这几日风声渐紧,若丹怕合浦乱起来霁和堂不保,便将怀古戴在身上,好歹留个记念。却没想到,昨日她给杜妈妈扎完针用肩膀去架着杜妈妈行路之时,杜妈妈无意中看见了她衣领内脖子上的挂绳,还不动声色伸右手帮她将领子紧了紧。
  凡仕林看得两眼发直,魂不守舍。
  妮徵惊问:“妈妈此为何意。”又止不住大惊失色:“妈妈难道这是真的?她还活在世上?”
  杜妈妈点点头,流下两行浑浊的老泪,断断续续地道:“当年你让我溺死这个女孩,这可是公主你的骨血啊,我不忍,便用手边的包袱被将她包好,我既怜这孩子一出世便无父母,又担心你日后反悔想寻孩子无恁无据,正好老爷进来给了你一对怀古,我便随手塞了一个在孩子手里,让老管家阿全伯趁夜带到街上的客栈,不啻送与那个番禺商贾,那怕捡去当阿猫阿狗养着,也能留她一条小命。”
  或许是大病初愈,说到此处,杜妈妈有些力不从心,停下大口喘气,众人皆屏神凝息,妮徵用眼神逼着她快往下说。
  杜妈妈喝了一口丫鬟端过来的凉水,接着道:“不巧当夜闹贼,官府在全城搜捕了一夜,翌日,阿全伯却在南湾浅海处看见他托付孩子的那个番禺商贾的尸首,那番禺商贾本应到码头乘船离开合浦,想来是一时慌张跑反了方向逃到凤凰山上,见带着孩子难以逃循,便将孩子扔下,也是,一个男人携着个才出生的婴孩,如被逮住百口莫辩。我只道孩子也葬身大海,孰料却是三婆捡了去养至今日,此乃天意罢。”
  若丹听杜妈妈提及三婆,一时气血上涌,也不分前因后果,跳起来大声质问妮徵:“因为三婆养了我,你便要杀她,你的心何其毒也,你竟然杀一个刚刚救了你的老人。”
  春妈妈冷冷道:“是我杀的,谁让她乱嚼舌头说夫人的胎儿是用药打下的。”
  凡仕林听得目眦尽裂,他挣扎着蹦到妮徵跟前问道:“夫人,那胎儿是你用药打下的,不是滑胎?才刚说什么若丹姑娘是我亲生女儿?那么我儿子呢,我儿子又是谁的儿子?”他急火攻心,问得有些逻辑混乱。
  不独凡仕林蒙圈,凡尘更是如坠云雾,本来因失血过多已是脑袋发昏,听了妮徵所言,忽然也如凡仕林般,蹦到妮徵面前问:“我是谁?我父母又是谁?”
  父子二人一起双手反剪双脚被绑着在妮徵面前蹦跶的样子,若丹觉着像极了一对僵尸。
  妮徵冷冷地对凡尘道:“今日我便让你死得明白些,你父母早死了,在你出生的当日便被我派人杀死了。”
  凡尘抱着最后一丝侥幸看向杜妈妈,杜妈妈背过脸去点了点头。
  凡尘悲愤填膺,终于支撑不住向后倒去,若丹忙用身子垫在他身下,结结实实被砸了个狗啃泥,心里叫苦不叠:便是我篡了你的豪门公子之位,也不能如此恨瞌我吧。
  妮徵看着面前乱成一团的众人,起身欲待离去,行前又一次立定脚步,环视一周众人,笑意浅淡、表情玩味:“还有要问的么?索性让你们死的通透些。”
  便在她说话的当口,一个披挂整齐的肥胖汉子走进来,若丹一看,是久未露面的韦大紧,心下了然,他便是妮徵在城里的同伙。
  原来韦大紧虽被免职下了大牢,但罪名只是延误情报及采取救治措施不力,罪不至死,经过一番上下运作,只被关了一段时日便放了出来。他心里恨得牙痒痒,认为自己是在替凡仕林背锅,便蓄意找寻报复的机会。妮徵一直派人留意他的举动,多次试探,又许以事成后给予高官厚禄,韦大紧祖辈便是越人,以前也收过冬瓜的银子替她办过事,今觉着有人牵头为复国而战,既能报公仇又能兼顾报私仇,便与妮徵一拍即合。
  韦大紧也不看众人,径直走到妮徵身边,附在她耳边紧张地说了几句,若丹靠得近,隐约听见提及“芭蕉七”。
  便见妮徵脸色一凛,对春妈妈道:“将他们绑牢了,看得紧些。”又对杜妈妈道:“妈妈走吧,今日我是反也得反,不反也得反了。”
  出得门来,看见凡逸又嘱咐了一句:“看好这里,防着他们逃了。”
  妮徵与韦大紧率众匆匆而去,几个丫头搀扶着杜妈妈踉跄跟随其后。
  这边春妈妈命人将已绑了手脚的凡仕林、凡尘、若丹三人背靠背绑做一处,令他们丝毫动弹不得,另将灵山及圆圆绑做一处,看看万无一失,才与几个丫鬟退到门外守着,却是刀剑不离手。
  室内一时沉入死寂,众人面面相觑,却无人开口,气氛极为诡异。
  凡仕林不敢相信自己养了十八年的优秀儿子,转瞬间便成了别人的儿子,自己不让娶进门来的姑娘却是自己的亲生女儿,他无法承受这个打击,更让他无法承受的是,他自认为深爱着的泽兰夫人,却骗了自己二十多年,一时精神恍惚。
  凡尘已醒了过来,比凡仕林更为精神恍惚,这个打击太突然,一直以为是自己救若丹于水火,孰料却是自己陷若丹于水火,虽说是被动的,故此刻他便连死的心都有了,迷茫之中他在心里向自己问出了:“我是谁?从那里来?到那里去?”的三大终极哲学问题。
  他今日吃了不少苦头,刚踏进院门,便被埋伏在院里的春妈妈带着几个彪悍丫头持械围攻,饶是他有所防备,但抵不过对方人多,还是被伤了皮肉,不过那些人急切之间也赢他不得,春妈妈便令人绑着中了蛊毒的凡仕林出来亮相,凡尘只好缴械,加上刚又中了妮徵一剑,恍惚加上伤痛交加,无力说话。
  若丹却是不想说话,她看了一眼陌生的凡仕林,压根无当场认父的打算,又看一眼一脸死灰的凡尘,有话也不知从何说起。
  圆圆仍昏迷不醒,她一早便守在凡仕林病床前,她本便是只知相夫教子的妇人,后来发生的事已超出她的认知范围,特别是四海人皆称颂的楷模泽兰夫人的形象在她面前轰然倒塌,她不由便也跟着倒地昏厥。
  灵山只是睁大了双眼一脸惊恐地看着若丹,她觉着天底下最离奇的事情让自己碰上了,便是说书的也不敢如此杜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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