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圣旨写道:“鉴于秦若丹为合浦所作贡献,特封为合浦郡主。”
京师来的黄门宣读圣旨的那一刻,伏明晟一颗悬了许久的心才落到地上。
码头边,白眉老头仍趴在三只脚的桌子上给人算命,今日生意毫无征兆地突然兴隆起来,老头看着乘兴而来乘兴而去熙熙攘攘的众人,窃喜之余概叹:那有什么慧眼识珠?不过是当初见小姑娘眉眼和善,想诓她些银子罢了。
如飞正带着如金的女儿丫丫在海星街转悠,看着零星的几个肉摊,将怀里的几吊钱捏了又捏,银子是岑氏给的,说一家子已一旬没有闻过肉味,今日若水带孩子回门,让他到街上割一块肉煮一锅肉汤,他看着昨日能割一块肉的银子,现只能割半块,便不舍得往外掏,徜佯了几回,看看垂涎欲滴的丫丫,还是狠心将银子掏出换了半块肥肉。
如飞付完银子正要取肉,一旁的鱼摊老板闲极无聊,探头对肉摊老板道:“阿甲老哥,听闻了吗?官家封了凡若丹为合浦郡主。”
被称为阿甲的肉摊老板一脸不屑:“切,晨起我便在太守府前门广场听官府宣告,阿乙老弟难道你现在才听闻?”
阿乙更为不屑:“切,你知道凡若丹是谁么?”
阿甲不以为意:“还能是谁,不是凡太守的嫡长女么?”
阿乙一副我有一个大大瓜的神态:“是凡太守的嫡长女不假,但这个嫡长女又是谁你知道么?”说至此处,卖了个关子,故意不理阿甲,转去热情招呼路人:“陈八婆,来条黄鱼?今日黄鱼便宜。”
阿甲被撩拨得心痒难耐,连连问:“谁人,哎,别强买强卖,无人要吃你的鱼。”
阿乙笑道:“是太守府医馆的秦若丹医官。”
阿甲恍然大悟:“哦,系佢啊!”又一头雾水:“不对,若丹医官是三婆的外孙女,姓秦。”
阿乙将这个大瓜慢慢切开:“傻了吧,说来话长。”
阿甲急得火烧火燎,干脆将自己的杀猪刀收了起来,把阿乙摊上的鱼归拢到一处,摆出一副收摊的架势,拉着阿乙在条凳上坐下,掏出水烟筒点好递给阿乙,一脸巴结道:“阿乙兄弟,你快说,话如何长法?”
阿乙瞄了一眼一直站在肉摊旁的如飞及围拢过来的市人,如飞一直住在凤凰山,后又住到庄上,故几乎无人认识他。阿乙见他们都在眼巴巴地等着自己分食这个大瓜,便惬意地长抽了一口水烟,神经兮兮地开讲。
如飞在听见凡若丹三个字从阿乙嘴里吐出来时便似被钉在肉摊旁再也迈不开脚,他极为清楚凡府并没有凡若丹此人,待听见若丹姓秦时,顿时呆滞当场。
战后秦家只剩他一个男人,他不善经营,只得将破败的铺面低价易手,因要打理田庄,便将岑氏接到田庄居住,故极少进城,以至于若丹封合浦郡主这么爆炸的消息都没有传到秦家任何人的耳朵里。
阿甲等人畅快淋漓地享受完瓜事,连连叹息世事无常,阿甲抽刀准备将剩下的一小块肉低价卖出好收摊回家,却见先前卖出的那块肥肉还好好地躺在案板上,购肉的客官已不见踪影,嘟囔了一句:“咦,人呢,给了钱不要肉?”
如飞带着丫丫失魂落魄进了堂屋的门,颓然倒在板凳上。
岑氏正拿着一个小瓦罐从米缸里往外舀米给家里已断粮的若水,见如飞半死不活的样子,便心惊惊地发问:“撞了鬼乜,怎么这副模样,肉呢?”
如飞默了半盏茶功夫,吐出一句令岑氏匪夷所思的话:“若丹妹妹……若丹妹妹被封为合浦郡主,她本是凡仕林太守的嫡长女。”他埋首饮泣:“阿妈,我们一家都有眼无珠啊。”
岑氏手上的瓦罐“砰”地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良久,她突然大哭出声:“我的儿呀,养你这么多年却不知道你是只金凤凰。” 她想起了从前对若丹的种种,想起了最初自己一人份的奶毫不犹疑只喂了如飞,某些时候看着只吃糊糊长大小猫般瘦弱的若丹自己不是没有半点愧疚,可谁让她是女孩且让自己心存疑虑呢,她还想起了最后一次若丹喊她阿妈,她的回答“我不是你阿妈。”果然被自己的乌鸦嘴说中了,她不是若丹郡主的阿妈,可她本来可以是的,是自己把这泼天的富贵推了出去。
她突然想起若丹说过的一句话:昨天脑子进的水必将成为今天眼里流的泪。
若花一直赖在娘家,若水今日带了几个孩子回来打秋风,姐妹俩龟缩在内屋闲聊,听见物品碎裂的声音,跑出来见米撒了一地,岑氏坐在地上大哭。
岑氏泪水滂沱对两个若道:“你们姐妹真真是眼瞎啊,一直拿若丹当鸡来欺负。”她悔得肠子都绿了,一边嚎哭一边翻江倒海大吐,以致吐出的一切都带了绿色。
若花若水大眼瞪大眼,呆若木鸡,若水更是吓得手脚发抖,她抚着自己脸上残存的疤痕,想得更多的是:往后娘家不能时常回来了,万一撞见若丹,郡主要捏死一个疍家妇简直便像捏死只蚂蚁般轻松。
韦大紧家的韦大娘子与她的胖女儿茹艮脖子上带着枷锁被兵士押着发配到更为遥远的日南郡充作营妓,临上船时茹艮看见从码头旁走过的若丹,使劲挣开押送的兵士冲到她面前,朝她呸了一口,骂道:“你得意了吧,你那点比我好,全身无半两肉,老天你眼瞎了么?让这样的贱人得志。”
押送的兵士追过来,几下杀威棒打得她脸面浮肿牙齿脱落,与其母韦大娘子一道被推到船上。据后来传,母女皆在日南郡死于疫病。
第80章 爱何所终
若丹却对这一切无甚反应,无论是宣告她是合浦郡主,还是茹艮照脸骂她,皆无动于衷,脸上全无喜怒哀乐,一副死者目前情绪稳定的状态。
她每日三点一线,早起到南门码头当初凡尘目送她走海丝路的地方孑然而立,痴痴地看着远方的点点白帆,待太阳升起后便到医馆坐诊,余后便回凡府照料圆圆,一声声阿妈硬是把两只脚已踏进鬼门关的圆圆从生死线上拉了回来。
活过来的圆圆见到瘦成纸片人般的若丹异常心疼,变着法子做些好吃的让她多吃一点,只是她便似个木头人,圆圆让她吃便吃,不叫她停便一直吃下去,自己不知是饥是饱,圆圆也是六神无主。
杜妈妈蹒跚而来,看见若丹此般情景,唯有摇头叹息。
见了杜妈妈,若丹似乎神思归位,取了一包马蹄金并一些上好绸缎,让江芏悄悄送了杜妈妈上安京方向,还不忘叮嘱杜妈妈搬得更远些,唯恐族人再寻去。
杜妈妈望着若丹,几乎肝肠寸断:“我守了公主一辈子,不能再守着小郡主你了。”
若丹泣道:“妈妈若是想我了,便悄悄来罢,若丹的命是妈妈给的,没齿不忘。”
杜妈妈一步一回头哭得几欲昏厥。
伏明晟一有空闲便喊上啰里啰嗦到霁和堂吃酒,江芷酿得一手好珍珠酒,却学不到三婆的烹饪绝活,“餸”煮得二大帅锅难以下咽。
啰里啰嗦每落坐吃酒之时必用半生不熟的白话伤江芷几句:“我话江家丫头,易家明了你做大厨的后果喽,毒害亲夫嘅同时,仲失去佐宝贵嘅友情,所以,以后边个娶你做老婆捏,唔好再俾你落厨房啊!”
气得江芷发誓赌咒不学好烹饪誓不为人。
若丹似是听不见啰里啰嗦的讥笑也看不到江芷的白眼,她是坐下便吃,吃完便倒,倒之前仍不忘直勾勾地盯着伏明晟问:“尘公子可是有消息了?”如水的眸子将希望到失望表现得层次极为分明。
伏明晟的心便被揪得发慌,他实是心疼这个痴情女子。他不清楚自己对女人的看法是从何时开始改变的,或许是从看见若丹之时吧,此前他绝对是个彻头彻尾的大男子主义者,认为女人只需传宗接代便可,能恪守妇道相夫教子便是好女人,故对女人的唯二要求便是:女的,能生儿子。
可自从遇见若丹,心里便无端生出一丝奢求:从冰冷的官场归家,不应只有热饭香茗和美人在侧的伺候,应有红颜和着自己的节拍低吟浅唱,便隐隐觉着如果自己续弦,应如若丹。
江芷曾经傻傻地问过若丹:“姐姐,你是何处惹着伏大人了?每回他盯着你的背影能看许久。”
若丹微微摇头,却无法言说,她不是不知道伏明晟待自己的好,只是这种好她却觉着更象上司对下属又或是长辈对晚辈的关怀,终有着居高临下、给你一个桃子你好好给我打工的感觉。
随着时间流逝,合浦城内,各项秩序慢慢恢复,然凡尘音讯全无,活着的希望几近渺茫,但若丹始终不愿承认,也不敢放弃等待凡尘的执念,她怕自己一旦放弃,凡尘便永远回不来了。有时心痛到无法呼吸,她便强迫自己忘了凡尘,但越想忘却,往事却越是清晰在目,耳边更是时常响起那句低沉的“不怕,我在。”
是从何时起,自己听到那句:“不怕,我在。”又曾几何时,习惯了那句“不怕,我在。”
似乎是多年以前的某个早上,她到霁和堂,未见三婆,便到海星街寻找,日常若丹来霁和堂,三婆会趁早到海星街采购新鲜食材,做些拿手好菜给若丹解馋。
远远地若丹却见三婆坐在街边屋沿下动弹不得,三婆嘴里轻轻“哎哟”着道:“刚才一只肥大老鼠骤然跳到我脚面上,我想甩掉,不想脚底一滑便跌坐在地上,痛得我站都站不起来,不会是跌断尾锥骨了吧。”
若丹叮嘱三婆:“你千万别动,我去寻个轿子。”然此时天色尚早,连轿子的影子都见不着,若丹急得手足无措。
伴随着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凡尘同学到了跟前,看着一筹莫展的若丹,他说了句:“不怕,我在。”拍马往码头方向而去,不一会便将在花楼外面彻夜等候客人的轿子押了过来,看着三婆上了轿子,才与若丹作别,说自己要赶早去十万山给了空师傅过生辰。
看着马背上的凡尘一骑绝尘,回味着那句“不怕,我在。” 若丹心头似有暖流淌过。
又某日,夏侯先生带着学子从后门上了凤凰山,众学子团团围坐在树荫之下,听先生实地讲解树大根深并朝中有人好做官的道理,学子们均是全神贯注,未料一条手臂粗的长虫从树上滑落到灵山的袖子上,灵山吓得长袖善舞,将长虫一下摔到若丹面前。
长虫直立起上半身盯着若丹,待若丹看清它全身包着金边吐着信子,吓得只会冲长虫谄媚地傻笑。
众人皆屏气凝息,说时迟那时快,一个白色身影腾空而起,一柄长剑缠着长虫往后一扯,宽阔的衣袖朝若丹脸上一罩,长虫脑袋轻松断开的瞬间,一腔红色液体喷涌而出溅在白色的衣袖上。
若丹藏在衣袖内,透过质地精良的绸缎朦胧看见长虫断头,耳边分明响起了:“不怕,我在。”声音虽轻,若丹心底却热潮汹涌。
是啊,树在、山在、大地在,你在,我在、岁月在,方是最美的世间,只要你在我便心安,纵然繁华褪色,我亦能在你的眼眸里看见最明亮的色彩。
但眼前,凡尘已然不在,纵然思恋成河,若丹觉着自己的心早已在那断崖处归于寂寞。
爱不知所终,倏忽而逝。
偏生凉凉岁月之中,不思量,自难忘。
众人皆道凡尘少年老成,不苛言笑,且才高八斗,自带一种高处不胜寒之姿,但若丹知道,这只狐狸狡猾着呢。
记得一次几个兄弟围着红泥小火炉,将绿蚁新醅酒灌得正酣之时,啰里嗦嗦直直看着若丹,眉角眼梢皆是风情:“若丹我要娶你。”
若丹灿然笑道:“我却不能嫁你,我的亲人在合浦,根在合浦。”
啰里嗦嗦不以为然:“那我嫁给你,我嫁到合浦来,王子我可以不当。”
若丹敛了笑容,对天直翻白眼:不当王子,我嫁你个白丁啊,我又不是富婆能包养各国美色。
却又不知如何说服啰里嗦嗦不嫁给她,便没好气地问:“为何非要嫁我啊,我那里好啦,说出来我改,我改了不行么?”
啰里嗦嗦狡黠地眨眨眼:“那你说我那里不好,你说出来我改,我改了不行么?”
若丹想了好一会,噘着嘴道:“你太好看,容易招花惹蝶。”
啰里嗦嗦如释重负般嘟囔:“丑还不容易么,明日我便穿上乞丐服沿街行乞。”
让他变丑当真不易,他的金发碧眼、明媚笑容加上修长高挑的身姿,美得如此丧心病狂,还有多金王子身份加持,走到那都是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你皮肤太白,害得我卖的防晒膏时常脱销。”这歪果仁皮肤白得耀眼,在海边都晒不黑,若丹为自己近乎不择手段的说辞惭愧。
“我每天出门涂点烟灰。”啰里嗦嗦更觉轻松。
“你太善良。” 若丹知道,他对自己的好实在是挑不出半点毛病,她觉得自己这种骨头里面挑鸡蛋的行径委实令人发指。
便连那两个兄弟也觉得若丹过分,均对她侧目而视,开口替啰里嗦嗦鸣不平:“明明熬骨头的时候你就没放鸡蛋,你让人上那找去?”
啰里嗦嗦也不恼,仍是死缠烂打:“为证明我不善良,我去杀只鸡给你看。”
若丹狠狠道:“呸,当我是猴呢。”又补上一刀:“你汉语太差,拜托,你先回去好好学学成语,别一开口就一失足成千古风流人物。”她佩服自己终于找到了制胜法宝。
啰里嗦嗦住了嘴,纯净湛蓝的眼里满是决绝:“我学好成语我便一定要嫁给你啦,欧克,成交。真乃祸从天降大任于斯人也。”高兴得手舞足蹈而去。
原以为这个单纯的王子好对付,谁知却是个油盐不进的,若丹差点没被噎死:咱二人不来电你这孩子怎么就不明白呢?
凡尘看着愁眉苦脸的若丹,轻描淡写道:“才多大点事,注意些讲话艺术便可。”
末几,一脸平静地回来对若丹说:“老将出马,金石为开。”
若丹疑惑:“便你这种被他带偏的节奏,我费了多少功夫都没解决,你几句话能解决?”
凡尘说:“本便不复杂。”
“你如何解决的?”
“我对他说:‘我对若丹承诺过,今生只娶她一人,倘若你嫁给她,她又嫁给我,如此一来,我便变成娶两房了,而这将违背我的诺言。所以你嫁给若丹,若丹便不能嫁给我,而若丹不能嫁给我她会很快死掉的,而这不是你愿意看到的结果,不是吗?’”言毕他得意地看着远方呵呵直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