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说着就往正院里走。
徐颂宁欢喜地指点那一草一木,把这院子里里外外都介绍清楚,她不算很多话的人,大部分时候都是点到为止、侧耳倾听的角色,此刻却有了滔滔不绝的架势,两个舅母原本准备要关怀一下她的日子过得如何,此刻见她略显别扭的眉毛,与对这草木装饰的热络劲头,倒也没什么不明白的了,各自对视一笑,不言而喻地点了头。
因为徐颂宁畏寒,所以后院早早地就烧起地龙来,打起帘栊就温煦如春,她扶着贺老太君进去,把老太太扶进位置里才抬手解身上厚重的披风,两朵云和阿清过来倒好了茶水。
“这屋里好暖和。”
沈照霓和沈照宵围绕着徐颂宁这个表姐,才进屋就感叹道。
徐颂宁笑着吩咐人给窗户留个缝儿,别叫这屋里太闷热。
“侯爷原本要留下来的,只是有公务要忙。”徐颂宁看向两个舅母解释一句,手里托着盘糕点,分给身边的两个小表妹吃。
霍修玉无所谓地摆了摆手。
“我们又不是为了看他来的,他有事情忙去就好。”
这话说得过于直白,宋景晔跟在后头打着圆场:“是,亲戚们之间,原本不必拘泥这么多虚礼的,心意到了就好。”
贺老太君才不管这些,拉着徐颂宁的手絮絮叨叨把她的饮食起居问了一遍,虽然明眼人都看得出她过得很好,可亲人大抵都是这样,一定要听她自己亲口说过自己过得很好才放心。
各种家常很快就聊到中午,几个人并没怎么拘泥礼仪规矩,一家子人乐乐呵呵地吃过午膳,贺老太君去客房里歇午觉去了,沈照霓和沈照宵要去逛园子,徐颂宁原本也要跟着去,却被两个舅母拉住了。
她于是打发了两朵云跟着过去,自己则和两个舅母在水榭里单独说起话。
“阿怀,你也晓得,你外祖的丧期将过,你两个舅舅是要重新回朝堂上任职的。”霍修玉性子爽朗,径直开口,开门见山地把来意阐明了:“若是从前,那也没什么需要考量的,如今却不同,薛侯在朝堂上势重,我们两家又结着姻亲,难保陛下不会多心些什么,你两个舅舅要我来问一问,薛侯他心里是怎么想的?”
第五十一章
这的确是一个要细思量的问题。
帝王看重薛愈,可那看重背后,又有多少打压的成分在?
他如今无依无靠拢共只有一个姐姐,没有结党营私的可能,因此帝王信重他,他当初娶徐颂宁,也是言明了的,他们是最合适彼此的人,他不畏惧昌意,她的家室清贵却不煊赫,他们成亲,体面足够,也不会惹帝王的眼。
因此沈家去服后,要把自己摆在一个什么样的位置便就很重要了。
何况帝王渐渐年老,皇子们正当盛年,此刻的抉择落在帝王眼里总逃不过别有用心。
徐颂宁几不可查地轻叹一声。
倘若没有这回事,舅舅们大约其实也都无所顾忌,但有了她与薛愈的这一层关系,难免就要掂量起来了,她心里略有些酸涩:“我晓得了,待侯爷回来,我问一问他,也要问问舅舅们,可有什么打算吗?”
宋景晔抚慰一笑。
“你两个舅舅一大把年纪,都快要含饴弄孙的年纪了,还能有什么打算?一切都看你们年轻人的罢了,如今我们只求那两个小子,到时候春闱的时候能考个好名次。”
徐颂宁点头答应了下来。
这事情提过一句也就没有再深究下去,霍修玉和宋景晔漫无边际地跟徐颂宁说了点家常,待老太太醒过来,几个人喝了阵子茶,吃了些点心,赶着天色明亮离开的。
徐颂宁站在门边一路目送着去,回身的时候长长地叹了口气。
八月里头天光已经短促下去,沈家人走了没多久,天渐渐暗下来,徐颂宁坐在屋里拨算盘,等到暮色四合,金乌坠下,才等来薛愈。
她披着氅衣迎上去,要接过他衣裳。
薛愈捏住她手指,他手冰凉,握了一下就松开:“我身上冷冰冰的,不要靠我太近。”他语气是温和的,和她一起走到廊下,昏黄的灯光映上两个人的眉眼,他步子忽然一顿,徐颂宁回过头看向薛愈,他也低下头来,借着灯光凑近打量她。
“舅母来,不高兴吗?怎么似乎有些郁郁寡欢的样子呢?”
他的手在披风下搓到温热了,才伸手去握住她,和她一起挑开帘栊进去,听徐颂宁一字一句地把霍修玉问过的话复述了一遍,他低着眉沉吟,半晌道:“我会去拜见两位舅舅,把事情说清楚的。”
徐颂宁点头说好,这件事情暂时先过去,徐颂宁如愿请过沈家后,第二日,当初薛愈说得,要为她介绍京中这错综复杂关系的两位夫人也递了帖子上门。
所谓有福同享,这样的事情徐颂宁自然不能丢下盛平意,提前把人邀来了。
因为和她最熟稔,所以盛平意来得最早,徐颂宁严妆以待,正收拾和薛愈一起在廊下练习过的字,很多自己后来都被描摹在她身上过,她一张一张收拾着,唇抿紧了,耳根泛一点红。
盛平意来时正见到这场面,好奇了凑过来看:“这是什么?”
徐颂宁道:“侯爷说要练一练字,这些是写过还没来得及收起来的。”
“这就奇了。”盛平意哦一声,眉头微微挑起:“我记得贵妃姐姐说过的,薛侯还没十岁的时候,就写得一手好字,后来入朝时候,比之幼年时候的字迹,去了疲弱的笔锋,是更见凌厉刚劲了的,倒是难得见他写得这么……”
她一时寻不到合适的、不够冒犯的形容词,轻咳一声,满院子地打量要找一个别的话题。
徐大姑娘挑着眉毛,借着她这句话,想起薛侯爷委屈可怜地看着她的样子。
合着全是唬她的!
第五十二章
徐颂宁心里又恼火又好笑,摩挲过指节的时候又想起他手搭在上面,故作笨拙的样子。
她早该觉察到不对的,怎么就被他两三句话糊弄过去了?
她心里是怎么想的?他又是怎么想的呢?
她无奈地笑着,到底不能在这里发作出来,于是摇一摇头,和盛平意一起张罗开宴席,等了那两位夫人来。
一位卫夫人,唤作沈覃之的,另一位萧夫人,本名宋如娉,皆是比较闲淡的人家,和徐颂宁差不多的世家出身——家里的人显出后继无人的颓势,皆任着不顶用的闲职在。
沈覃之是嫁了闲散的卫小侯爷,和夫君两个人依仗着爵位过活,宋如娉还好,嫁了上一遭春闱的探花郎,如今夫君是清贵的校书郎,虽然前途无限,然而估摸着也得是下朝天子时候的事情了。
徐颂宁早早地了解过这两个人的事情,此刻见了两个人,一个面目清隽,一个灵动可爱,便认出谁是谁来,弯着眉请人落座。
她们夫家交好,各种关系又错综复杂,很快就搭上了关系,说起话来也顺畅起来,沈覃之很快便进入正题:“我听闻前两日薛夫人送了两篓螃蟹给昌意殿下?”
宋如娉也轻轻一笑:“怎么,吃味儿了不成,难道你那里没有?我们府上可是蹭了好一篓鲜肥的螃蟹。”
徐颂宁还恍惚着“薛夫人”这个称呼,她成亲这样许久,身边人其实还是叫她“姑娘”的多,夫人这个称呼实在耳生。
“自然是有的——还没谢过夫人。”沈覃之瞪一眼宋如娉,又看向徐颂宁,宋如娉也一起道了谢,徐颂宁也抿着唇点头,盛平意在一旁坐着嗑瓜子儿,眼看着沈覃之,她缓一缓,也继续道:“只是昌意殿下大约触景生情,那些螃蟹并没吃下去——早些时候,昌意殿下和六殿下交好,公主府上的蟹都是供自六殿下府上的,如今六殿下…哎。”
她说到这,摇着头叹一口气:“真是天妒英才。”
六皇子私底下什么人物,诸人未必没有一点风声,但当着众人的面,话还是要说得漂亮的。
至于赵明斐和六皇子,彼此之间的关系好也是人尽皆知的,当初六皇子作韬光养晦的模样,和几个兄弟走得不亲近,和赵明斐倒还亲近,彼此之间交际颇多。
徐颂宁合一合眼,又想起当初在赵明斐府邸上的经历。
后来薛愈曾提及此事,当初赵明斐是派人走了一趟六皇子府,想要把六皇子带出来的,她是想要做什么?那背后的思量害得她脊背一凉。
“这是我考虑不周,没有想到这一茬,来日待公主得闲,一定要去谢罪的。”
宋如娉虽然模样鲜活,但并不莽撞,如今和徐颂宁初次见面,彼此心里难免还隔着一层,因此无论什么话都说得谨慎:“这是应当的,但殿下心慈宽仁,并不会因为这种事情怪罪你的,薛夫人心里也不要太过不去。”
沈覃之把赵明斐和六皇子的关系点过之后,又继续说起京城里面错综复杂的关系。
其实徐颂宁没很多必要知道这些事情,哪怕她后宅关系处再好,前头薛侯爷也是个遇上事情绝不徇私的铁面公正的人,为人做事似乎是从没考虑过会不会得罪人的强势,然而徐颂宁到底身处其中,多少也要让明面上过得去。
这样的关系本就错综复杂,再加上说起来又要委婉和不经意,沈覃之和宋如娉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补充,不知不觉就说到很晚的时候,徐颂宁要留用饭,沈覃之摇着头:“不了,多谢夫人好意,只是我跟我家侯爷说好了的,今日要回去用膳。”
宋如娉叹口气:“我是在哪里都好的,只是今日家里有些事情,也不能留了,薛家姐姐见谅。”
徐颂宁于是把人都送出去,盛平意站在门边要披风:“我也不留了。”
她轻咳一声:“最好也能别跟我表兄说,我来过的这个事儿。”她意有所指,眸光好几遍轮转过廊下的书桌,徐颂宁弯着眉眼,嗤一声笑出来。
她摆一摆手:“路上小心些。”
盛平意点着头,也一路离去了。
因为薛愈说了今夜他会回来,因此徐颂宁暂时没用膳,继续着晨起时候清理库房的活计。
“这是个什么?”
她看着人往里头抬晾晒的东西,迎面就是一件灰扑扑的破旧氅衣,毛发都打卷了,显见儿是扑满了灰尘,背后还豁开好大一个破洞,原本是纯然一色洁白的调子,灰扑扑了不说,还被打了个黄棕色的皮子的补丁,瞧着很不搭调。
“瞧着似乎是侯爷的一件旧衣,”徐颂宁小心翼翼地抖擞开了,在身上比划着:“这样小……”
身后踏来脚步声,薛愈半身寒气地站在那里:“怎么把这东西拿出来了?”
徐颂宁回头看,他亲自提着盏灯,因为怕身上寒气侵染到她,所以离得远远的,眸光落在那氅衣上,长长地叹一口气:“这是我十一岁那年,被…的时候,途中似乎是遇上一位父亲的故交,他家中人解了氅衣给我披着,那年冬日森寒,兄长与我身体都不算好,全然靠这一件氅衣取暖。说好了轮换着披,最后又总担忧我受冻,于是趁我睡着之后,给我裹上……”
他语气里有着长长的追忆,他在那样的岁月里历经过最后一场兄友弟恭的和睦,然后亲手埋葬了一个个兄长们。
徐颂宁记得他状似无意地提起,说平反圣旨来的前一个月,他才埋葬了最后一位兄长,手指挖在泥地里,混着血刨出深深的坟坑。
那年他十八岁。
她伸过手去,要握住他手抚慰,被他顺着握住手腕,抱在怀里。
他披风凉透了,身体却是温热的,下颌靠在她肩头,牵着她衣袖轻轻地道:“阿怀,我有一些想他们。”嗓音滞涩,被风吹得沙哑了,有什么滚烫的顺着她后颈流淌进她衣领,仿佛是一滴藏匿在夜色与拥抱里的泪。
徐颂宁抬着手,一下一下地拍着他肩头,想嗔怪的话尽数忘了,只剩下一点一点的心疼。
第五十三章
皇后的生辰在九月,六皇子的病也就拖到那天。
临到她生辰前一天,他病情终于到了岌岌可危的时候,徐颂宁原本在屋里练字,就听见有人步履匆匆地踏过长廊,叩响了门:“侯爷?”
薛愈打散了发冠,正散着发在屏风后看书:“说。”
他语气从容沉静,并没有避讳徐颂宁。
徐颂宁也放下手里的笔,直起身子,一边净手,一边看向门外映着的那道身影。
“回侯爷,六皇子身边的人说,六皇子似乎是要不行了。”
薛愈寡淡应一声,抬眼看向徐颂宁,她手擦干了:“阿清,你和周大夫一起去吧。”阿清眼里闪着一点愤恨的光,她温凉的手伸过去,抚慰似地握住她手。
阿清深吸一口气,推门出去。
徐颂宁吹灭了灯,借着屏风里面透过来的光摸索着走向内室,迎面撞进薛愈怀里,他执着灯站在那里:“明天要小心。”他没疑虑她能不能做到,只要她注意安全。
她牵住他衣衫,说好。
阿清到第二日清晨才回来,和周钰走在一起,她面色看不清晰,但显然不会太好。
徐颂宁彼时已经穿戴好,正准备要出门,迎面看见她,语气温和:“都结束了,去休息吧。”她要握住她的手安慰一下,阿清手下意识往后一缩:“姑娘别摸,是脏的。”
徐颂宁握住那只手:“不是脏的。”
她温和地握过,看向一边的周钰:“劳请先生照顾好她。”
两朵云匆匆忙忙跟在她身后:“姑娘猜到了什么?”
眼睑垂下,徐颂宁目光掠过手指:“猜到六殿下给皇后娘娘的贺礼。”他们往宫城的方向去,只听见昌意公主策马的声音,扬长而去。
“六殿下不是……?”
“还没呢。”她轻轻说,语气轻柔:“最后一把刀还悬着。”
最后一把刀由谁落下?
徐颂宁望着自己的手,倘若借刀杀人,杀的是穷凶极恶的人,会脏了自己的手吗?薛愈第一次杀人的时候,是怎么想的?
她到底是没有直接经手过这样血淋淋的事情。
见得最多的也不过是内宅里口蜜腹剑的争斗,不曾沾血,没弄脏过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