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里的帕子狠狠一甩,正砸在子佩衣摆上,恐外面街上的人听见姑娘的牢骚,这个小丫鬟赶紧机灵的提起旁的事,逗江霁莲开心。
“可不是么。最后还是小姐去诗会见那些才子名士。而且,奴婢之前可还听说了,这诗会啊,七殿下,也是要来的。”
将帕子揉作一团的芊芊素手一顿。
“当真么?”
“相爷若邀了,怕是没理由不到。只是不知,是不是还同上次一般,只露个面,就不见影了。”
“她们不都说,他不爱这些东西么?想来是过来应付一下,可偏生,他作的诗,大家又都觉得好……”
提起“七殿下”果然有效,江霁莲不再生闷气,脸上反而难得的显出少女的娇羞,低首垂眸,两颊绯红,手里的帕子却被揉的更皱了。
七殿下何许人?当今圣上李隐与皇后钟氏的幼子,排行第七,名辞,字无别,正是鲜衣怒马少年时的年纪。因圣上皇后宠爱,由着性子,这位殿下时常能在宫外看见身影。有时是一骑红尘打马出城,有时腰悬三尺青锋与三两个友人在碧于天二楼饮酒。
人虽张扬了一些,但模样生得好看,又颇有些才气,凡是见过一面的,很难不对少年眼角眉梢的意气风发念念不忘。所以,自一年前相府诗会上远远一瞥,江霁莲的心头,也同京中闺秀们一样,住了同一个少年郎。
心心念念的人被提起,少女的心思便只扑在那人身上,惹人厌烦的长姐自然也被抛到一边。江霁莲只盼今日远远看李辞一眼就心满意足,又暗暗庆幸自己穿了最喜欢的一件衣裳,带了最新样式的绒花,计划着如果李辞多待一会儿,目光扫过自己该作何神色,该对视还是该垂眸,马车已经停了。
张丞相三朝元老,深得圣上信任,为显天家恩宠,朱红纹饰,带着的鎏金门环的大门上,悬着圣上亲笔御书的牌匾。由子佩小心翼翼的扶下车,江霁莲感叹相府越发气派,随后递了帖子,随从引着到了后院。
“江家姐姐!”绿草如茵,落红遍地,许是为添诗意,后院里的残花都不曾扫去,红漆抄画游廊里,几个锦衣少女正凑在一处说话,被围在中间一个不经意间回首,正瞥见江霁莲由人引进来,“怎么就你一个?”
本要点头微笑,听闻后半句,江霁莲微不可查的蹙了蹙眉。
“还要找哪一个?”
“你那位长姐,我们可还未见过呢!”
先起头的少女,是户部侍郎秦璨的三姑娘秦怡,眨着一双比旁人都要大些的杏眼,瞳仁中的疑惑仿佛浑然不觉自己问了句扫兴的话。
京中人都知晓,兵部尚书江司安年前从涿郡林将军府上接回来个姑娘,是前妻林氏所出的嫡长女,散漫无度,无才无德,虽不曾在大小宴会上见过,却已然成了京中笑柄。江霁莲自然是不可能喜欢这个长姐的。此时,秦怡却见面就提江可芙,实在不知是无心,还是有意戳她的心窝子。
暗暗记了个仇,江霁莲面上装作浑不在意,她性子是暴躁一些,但当着旁人,也能伪装得很好,随手甩甩帕子,握住一个交好的姑娘的手,笑得有些无奈。
“亏你们平日听那些传言,她若出不得门,还能因为什么?昨日也不知又闯了什么祸,半夜里我爹就在院里骂人,今日我去寻她一起走,哪里都找不到,最后发现,原来在祠堂跪着呢。见了我,还要挖苦几句,说她不稀罕来。”
“天下竟有这样的姑娘家!”
“不不不,她这长姐哪里像个姑娘家,我若被我爹罚跪,怕是都没脸见人。”
“到底是北境来的,才这般不同凡响!”
平日里大家都一样做派,最多笑笑哪家的姑娘女红做不好,首饰过了时,自江可芙来了京中,仿佛给她们带了极大的乐子,只是聚在一处听江霁莲口述,就已经乐不可支,今日又是听了一桩趣事,几个姑娘已经开始议论说笑起来。
只这片刻说话功夫,院子里人已经多了起来。因大启出过两位女帝,对男女之间交往界限已不那般苛刻,故来人男女都在一处,却也不必分开。
院子外墙。
红衣少年把玩着一把匕首,由管家引着走在廊子里,习武之人耳聪目明,并非有意偷听,墙那头的少女娇笑已传进耳中,正欲快走几步,江霁莲的话却让他莫名想起一件旁的事。
昨夜慈恩街险些出一起命案,行凶者,是个十四五岁的姑娘。
“江尚书的长女叫什么?”
下意识随口一问,管家也一是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素日不曾见过,传言里也是称“江家大小姐”的时候多,暗暗觑着这位贵人神色似乎只是突然想起,想来也并非真心要知道,思索片刻,不确定的道:“江,江霁…荷?”
“从涿郡接回来那位,叫这个?”
“应该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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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江可芙:你才叫江霁荷,你全家都叫江霁荷。
众闺秀:江可芙简直是我们每次聚会的快乐源泉。
第二章
江家祠堂里,跪在地上支起一条腿揉膝盖的少女冷不防打了个喷嚏。心道果然这个时节穿纱衫还是早了些,虽然还特意多裹了几层。
门外江司安抬手欲进,突然听闻这么一声,却不禁动了恻隐之心。
江可芙自小不在他身边,林家虽娇惯,但到底不是江司安看着长大的,让她跪祠堂也是不忍心罚她更重,又叫她长记性。
如今许是在地上跪得久了,受了寒气,恐江可芙随生母一般体弱,江司安有些担忧,一时却又拉不下脸来进去,毕竟早间才疾言厉色的训过。当下转身到前院叫了一个老嬷嬷,吩咐她传个话叫江可芙回卧房。
昨夜的事,自此,就算翻页了。至于江霁莲得偿所愿,满心欢喜的回府,得知江可芙只跪了一个上午,气得又去江司安面前告了一回黑状,就是后话了。
园林春去后,叶间梅子青如豆。下了几回连绵的雨,金陵初夏已至,天气也渐渐热起来。
着一袭曳地轻衫,执一面轻罗小扇,少女们发上都换了应季的栀子,茉莉,三三两两走在街上,伴着隔墙人家院里的一树槐花,整个金陵仿佛都散着清香。
临街的碧于天里。
飞檐垂下一串银铃,随风响得欢快,红木雕花栏杆上,倚着一个俊秀的红衣少年,腰间一柄长剑,身侧一坛美酒,盛过山河日月的澄澈眸子里,此时却映着一团火红。片刻,唇角微微勾起,竟露出笑容。
此时的节气,日头已显出毒热,街上该是没什么人,少年身后的随侍正疑惑他所见何事,却被少年轻咳一声,恢复正色回了一句:“无事。”
确实不是什么大事,李辞只是有些想碧于天的酒,就出宫来了,站在二楼饮了一口,又有些嫌今日的慈恩街无趣。百般聊赖的四下回看,却瞅见街角一红衣少女的发带没系好,被风吹起,飘进了临街一户人家的院子里。
距离终归有些远,少女面上的神情被模糊成一片,李辞只能看见她似是懊恼的一顿足,发如泼墨垂在腰际,抬头看着那户人家的高墙。也不知为何,他就看着那个身影笑了。
大概是太久不曾见什么新鲜事了。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也谈不上多喜欢碧于天的酒,只是往日里坐在高处观街景的感觉,有趣。
市井生活,三教九流,形形色色,比明瓦红墙圈起的四角天,有烟火气多了。
就如街角那个少女,他也不知是美是丑,是何品性,只远远一眼,他就觉的宫中之人,都不及那一顿足来的鲜活可爱。
“没什么意思。走吧。”
慈恩街街角。
自“命案”那一夜,这里的酒馆就关了。
那日那汉子直嚷有人刀架脖子要杀他,虽没出人命,行凶者也没逮到,但到底有人瞧见了明晃晃的刀子,酒馆本就是要转出去的,没什么主顾,此番就更没人来,店家索性提早收拾了东西离开。
今日第二次路过此处,看着酒馆门上的铜锁,江可芙再次后悔自己那夜的莽撞,如今却是无处再听那说书先生讲她战神舅舅的故事了。
暗暗叹气,少女抬步欲走,却不想迎面一阵风,带着栀子的清香,还一并吹走了系在发上的红色发带。
“欸!”
没有旁的挽着,长发直接散了开来,随风沾染上花香,江可芙转身去抓,却是一空,眼睁睁瞧着那抹鲜红飘飘悠悠的过了临街人家的高墙,只气得她不禁跺脚。
吹去何处不好?偏是个人家!私闯民宅是要吃官司的,她连□□去拿都不成了。
仰头泄气的盯着那片高墙头,江可芙想着那发带还是她很喜欢的一条,且披头散发的回去,爹怕不是又要跳脚骂她一声“兔崽子”了。
在墙下徘徊片刻,只能嘀咕一句“今日不宜出门”,江可芙就没奈何的踢着青石方砖上的小石子回家去。
不算什么大事,她也只烦恼了片刻,就开始庆幸亏得不是深更半夜,不然走在街上恐是要被当做索命厉鬼,突然,耳畔响起一个清朗的男声。
“这个给你。”
未太注意街上行人,江可芙心中一惊,感觉腕上一暖仿佛被人缠了什么东西,慌忙抬眸,却只瞥见一片和自己衣裙一样的大红色衣角,恍惚之间,那声音的主人还不及看清面容,就已经远了。
给她?给她什么?
怀疑日头晒得自己有些昏了头,幻听眼花了不成,可垂眸,皓白的玉腕上赫然缠着一条红带子,微风一过,垂下的末端跟着摆动,还能看清不整齐的撕扯痕迹,像是从衣袖或者下摆撕下来的。
可是,一条破布条,给她做什么?这是谁与她玩笑?
江可芙百思不得其解,抓了抓头发,以为还是先收好为妙。当即将布条又在腕上缠了一圈,以防风吹了去,却浑然忘记,这倒是可以代替发带将长发挽起。
“殿下,衣服…”
“回去换新的,没事儿。”
清风几许,带来丝丝花香,凤栖宫中,香炉难得闲置着。
染着鲜红蔻丹的纤纤素手轻轻划过茶盏的牡丹纹盖,皇后钟氏正歪在贵妃榻上,与一华服少女说笑。
茶香氛氲,少女眉目如苏,笑容清浅,垂首间长睫落下一片淡淡阴影,文静识礼,让人极易生出喜爱之情。
便如此时的钟氏,一双美眸不着痕迹的上下打量少女,朱唇微微勾起的弧度,就带着欣赏满意。
两年未见,徐太傅家的姑娘,出落得太合她心意了。浓密的睫毛掩饰了瞳仁中几分算计,钟氏正盘算着徐知意若当个皇家的儿媳,也是做得的,门外未叫人守着,小儿子却已经莽撞的冲了进来。
张扬的大红显着来人一身少年气,李辞风风火火的进来喊句“母后”,才后知后觉殿中还有旁人。
只一瞥下首少女团扇掩面,未来得及遮住面上一抹羞涩的绯红,李辞就知道自己这次有些冒失了,一时间留也不是,走也不是,一转头就要进凤栖宫内殿。
“抱歉。”
“欸!你做什么去!”钟氏暗叹一声“榆木脑袋”,赶忙出声叫住,“你是个姑娘家?知意都没躲,你跑什么?”
被母亲奚落两句,李辞无奈一笑,只是看那姑娘红了脸,他怕人尴尬,转头,徐知意已起身盈盈一拜,轻启朱唇温声叫了一句“七殿下”。
“…徐三小姐?”
名字是耳熟的,想是徐太傅家的姑娘,幼时似是一块儿读过书的,但已不大记得清,试探着回了一句,对面少女轻轻点头。
“天气热了刘贵妃她们也不愿意出来,再者都是一群对着坐了十几年的人,想看两生厌,无趣得很,本宫就喜欢叫她们这些小姑娘来陪着说话,感觉自己也年轻了。说起来,你们两个倒也是旧识呢。”
看出徐知意有些不自然,钟氏笑着起了个头。
“臣女与殿下,八公主,是一起读过书的。那个时候就觉的,殿下的诗做得好。”
细声细气回一句,徐知意不大敢看李辞,偷偷瞥一眼,却正好对上少年的眸子,一时间连莹白的耳垂都染了红色。
“谬赞。”
察觉到自己一来,殿中仿佛不及适才轻快,李辞心道到底自己还是该快些走,回首对钟氏说从慈恩街带了她喜欢的点心,便借口有事寻几位皇兄,匆匆出去了。
压下心头悸动与窃喜,徐知意目送那抹大红翩然远去,一回首,却见钟氏正意味深长的看着自己。
“皇,皇后娘娘。”
仿佛少女心思被窥探了蛛丝马迹,她有些惊慌。
“知意今年也十五了吧?”
“臣女上个月及笄。”
“正是好年纪呢。太傅可看好了要许什么人家?你看本宫这个儿子如何?”
“娘娘……”
潮红刚慢慢褪去,只钟氏一句,少女白润的两颊又泛起一片绯色,纤细的手指抓住了衣角,少女垂眸羞得说不出话。
知道徐知意这是有意,钟氏掩唇轻笑,轻轻撂了茶盏。
她这个儿子,什么都好,就是孩子心性,玩心大,待五个月后过完生辰,可就十七了,该封王出宫立府了,还整日打马出城,四处寻新鲜。
徐知意确实是个不错的,但钟氏还未相看过金陵所有合适的闺秀,倒不如挑个日子叫她们聚在一处,若有更合眼的,和徐知意一块儿抬进门,也是使得的。
心下合计,钟氏面上不显,垂首摆弄了一下衣裙上的宫绦,似是不经意的开口。
“再过一个多月,御花园的荷花也该开得差不多了,去年皇上叫人种的冰娇,本宫瞅着倒好看,今年似乎又引来些文君拂尘?左右夏日里也没什么乐子,不如今年叫你们这些小姑娘都一并来赏赏,也让宫里沾点儿鲜活气儿。”
“那,臣女先谢过皇后娘娘。”
“行了。留你这么久,也不知徐夫人是不是担心了,早点儿出宫吧,日后记得时常来陪本宫说话就是了。”
“臣女告退。”
带着锦绣纹饰的月白色背影莲步轻移,出去了。钟氏阖上眼,呆了片刻,轻声唤身边的大宫女。
“木樨,你把无别从宫外带的点心拿来,宫里留一份,余下装食盒,本宫去一趟金龙殿……这婚事,还是早些和皇上商量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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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李辞:我为了帮忙衣服都扯了,你怀疑有人跟你开玩笑?
第三章
流光飞逝,窗间过马,又是一月。
来金陵的第一个夏日,江可芙到底有些不习惯,往年此时,涿郡虽热,但树荫下尚得几丝凉意,金陵城里,却连雨水仿佛都是热的。
时有微凉只是风,少女难得的消停下来,神色恹恹的卧在竹席上,袖口大喇喇的卷至上臂,露出一段欺霜赛雪的皓白。身侧,是随她从涿郡至此的婢女恒夭,正替她打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