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大。”
从荷包里掏了碎银仍在桌上,江可芙突然觉得京城最大的赌坊原也没什么意思,涿郡是有赌坊的,只无这般大,且从未进去过,初次打此地过时还以为多有趣,这些人魔怔了似的围在一处喊大喊小,也不知图什么。
打定主意只一轮就走,这里面乌烟瘴气属实闷得慌,她爹好不容易出一回门,她还想去青楼里逛一回呢。
装着两颗骰子的晒盅在半空摇了几十下,“啪”一下扣在桌上。
“开!”
“大大大大!”
“小小小小小!”
周身一片狂呼乱叫。
博头开了,一二,一一,江可芙撇撇嘴,转身想叫恒夭该走了,一扭头,却找不见了人。
“恒夭?”
只片刻功夫,那娇小的姑娘就不知挤去了哪儿,坊里喧嚣,喊叫恐也听不清,扒开面前人群,江可芙打算围着整个赌坊找一遍,不经意间回看里侧赌桌,穿过人堆,将将从缝隙中瞧见一个瘦高的年轻男子把一个小厮打扮的人往里间拖,不是恒夭还能是谁?
“你给我撒开!”
那人神情猥琐,动作粗鲁,仿佛是识破恒夭女身欲行不轨。
江可芙入京前听舅舅说起过京中酒楼赌坊里常能遇见这种人,有时会从街上迷晕拖走有姿色的姑娘到偏僻处,叫她上街时当心些,却不想今日就叫她遇见了。一时血气上涌,也不管在喧闹中那瘦高个能否听见,当即一声大喝,就拨开人群冲上去。
恒夭迷迷糊糊不醒人事,旁人听见也只瞧了一眼仿佛习以为常,瘦高个居高临下瞥了江可芙一眼,见是个俊秀得仿若女子的公子哥,眉眼间越发轻佻。
“怎么的,知道今天爷想换个花样?一个两个往这儿送?”
放开恒夭,显得有些瘦骨嶙峋的大手就要来抓江可芙衣襟,被她狠狠一皱眉,用折扇隔开。
“什么杂碎!也不瞧自己配不配,爪子老实点儿!别等爷给你剁了。”
一手揽过恒夭,心道有些难办,一群人坐视不理就有猫腻,待会儿若是打起来恐不好脱身,但江可芙自小没怕过什么,气势上不输,也斜眼瞧着瘦高个。
“呦!小公子脾气不小,知道这赌坊谁罩着吗?知道爷是哪个吗?”
瘦高个不恼,只是盯着面前人银白袍子圆领中露出的嫩白脖颈,神情下流至极。
有人轻轻一拽江可芙袍角,悄声劝她算了,这是宫里锦嫔的兄弟,京中横行多年,为一个小厮实在犯不上招惹。
“哈!我当什么人物呢?原来是仗着家里姐妹当螃蟹的。”
锦嫔何人她不知,但管她哪个,今儿她就是杠上了。恒夭不能出事,加之看这人色中饿鬼的样子怕是没少糟蹋良家妇女,不,男子想必也有。江可芙当即立了主意,她今日就要替.天.行.道。
“天子脚下!不过仗着个做圣上妾室的姐妹!也敢造次!”
第五章
被江可芙正义凛然的大喝吼的一懵,那瘦高个本还想再言语调戏调戏这个小公子,怎料他不走套路,正瞧着,不及反应,眼前寒光一闪,脖子上一凉。
刀!这小白脸来真的。
赌坊里寂静片刻,不知谁大叫一声“杀人了!”,一时坊中乱做一团。做这个生意的人自然都有些胆量,但更多的只是来此处找乐子的寻常赌徒,乱乱糟糟一群人就要往外跑,却被突然出现的几个彪形大汉堵了回去。
“小子!来这儿闹事儿,你有几条命啊。”
刀架着脖子,瘦高个却并不慌,江可芙细皮嫩肉,不像是舞刀弄枪的主儿,他见过的大场面不少,坊里养的打手也不是吃白饭的。
“我只知道你命要完。”
庆幸自己出门在腰上绑了刀,江可芙嘴上不饶,心下分析形势。她没来过赌坊,不知道都会养打手,此番又是莽撞了。若只一人,揍他一顿全身而退也不太难,难就难在还有个恒夭。
握紧刀柄,一手揽着恒夭,江可芙上前一步,转身后撤,到瘦高个身后,手中刀锋一转,变作挟持之态。
行不行的,总要试试。
“怎么?僵着等官府来?呵。小子,这片地方爷作主,不拘哪个,来了也得他妈装孙子过去。要么你从了爷,要么你竖着进来,棺材板儿抬出去,想想吧。”
偏头与江可芙说话,却正好嗅到身后之人身上淡淡幽香,微微一愣,猛然瞥见少年耳垂上一个黑点,心下雪亮,更是有恃无恐了。
街上热闹,却无人敢在门前围观,心知瘦高个说得不假,几个彪形大汉又渐渐逼近,江可芙手中利刃贴着脖颈紧了几分。
“你这么说话,在我们府上,是要打断腿的。”转瞬之间,她就决定带恒夭逃,好汉不吃眼前亏,且说些有的没的,转移他们注意,“对了,你还不知道,我是谁吧。”
身侧那张赌桌距离正好,她可以跃过去,借着那高度破窗而出,就是不知那窗子能不能过她们两人。
“府上何处?”
“说出来你们通通跪地求饶,我…”
暗暗揽紧恒夭,足下蓄力,抬脚欲踹身前人弄些乱子,突然,门前一声熟悉大喝。
“兔崽子!给我滚出来!”
“嘭!”
心下一慌,脚已经出去了,瘦高个撞上桌子,又倒在地上,摔了个狗啃地,一帮打手扑过去欲抓江可芙,一个身高七尺有余,仪表堂堂的中年男人已经怒气冲冲的扒拉开人群挤进来。
“爹……”
吓得忘了躲,被七八个汉子围住,双手反剪在背后,江可芙缩着身子,不敢看来人,心道不是后日才回?有句话说错了,她是什么都不怕,但江司安不在“什么”之列。
江司安,兵部尚书,朝廷重臣,此时站在市井赌坊中气得破口大骂。
“我就是惯得你是不是?房里躺几天你又飘得没边儿!不把你老子气死你不死心!你们愣着干什么!押回去啊!”
他在扬州视察,当时就担心江可芙生事,提前匆匆赶回来,到她房里,真不见人。若是酒楼茶馆什么的他也就不管了,偏生上了街就有熟人告诉他江可芙好像换了衣服进了赌坊。这个崽子!下次莫不是要逛窑子了。气昏了头,江司安也不看什么形势了,对着打手们就下吩咐。
几人面面相觑,市井之人,不关心政事,自然也不记得朝臣的脸,正欲不客气的问是哪号人,瘦高个终于被扶了起来。
“嘶…江尚书?”
“啊楚公子。这崽子没管教好,失礼了。”
此时才见着地上的人,楚先,后宫颇得盛宠的锦嫔楚冉之弟,一向无交集,也看不上他为人,但当人的面,表面功夫自然要做。
“尚书府,何时多了个小公子?”
江司安脸色有一瞬难看,心道这人真是没眼色,凑进一步,附耳悄声道:“小女顽劣,最喜四处游逛,得罪了。”
已有猜测,并无惊讶,楚先回首瞥一眼江可芙,露出玩味的笑容。
“还不听吩咐?押过去吧。”
江司安道句“得罪”,先一步迈了出去,几个汉子扭着江可芙,又扛起恒夭,也跟着出了门。
“江大姑娘,你这一脚当真不轻,届时,我可是要讨回来的。”
一个白眼过去,江可芙不再理会那看得她恶心的眼神。
斜对角碧于天。
老地方,友人约李辞饮酒,几人才落座,辅国公幼子林翼北就瞥见常胜坊里,兵部尚书江司安满面怒容走出来。
“江尚书也赌钱?”
“怎么?”
“你看,那脸色,是不是输大发了。”
神色兴奋,倒也不是有仇,就是爱看朝臣笑话,李辞举杯的手微微一顿,回首看去,却对上楼下一个给人押着的年轻公子的眸子。
“押着那人莫不是出老千了?”
想不出押着人做甚,李辞也接受了江司安赌钱输了,污蔑或者确实此人出千的想法。只是怎么想,朝上不苟言笑的重臣在赌坊里气得跳脚,他都觉的莫名…诡异…“怎么还扛着一个?打晕了?这输钱就输钱,还真上手啊?”
景象属实怪异,也不怨这些公子哥多想,目送一行人远去,几人饮了一会儿酒,礼部侍郎家大公子齐铮突然一拍额头,惊道:“我想起来了!”
“什么?”
“刚才押着那个,怕是江家大小姐。”
李辞被酒呛了一下,林翼北忙不迭的问到底怎么回事,江司安赌钱这点儿笑话还不够他瞧。
“适才过来时顺路去织云阁替长姐取衣料,等着的功夫就听伙计闲话,说有位小姐到那儿买男装,随行的丫鬟太瘦个子又矮,找不到合适的衣裳。这么一对,不就是逛赌坊被江尚书逮回去了?”
“…也是…旁人我倒不信,江家大姑娘,什么做不出来啊,欸,无别,皇后娘娘是不是都不许她再进宫了?”
咳了几下,放下酒杯,李辞回想那日晚间去凤栖宫钟氏的话,他那时才知,自己带路的就是江家姑娘,当时文文静静的倒是看不出来,细想之下,抓他手腕时就已显出些本来性子了。
“那倒没有。”
“算了,不提她了,反面典型,我祖母不出门都知道她,日日念叨我可千万别娶这么个夫人。不过要我说啊,无伤大雅的事罢了,也不该议论得那般过分…”
江家祠堂。
“跪下!跟你娘说,你做了什么混账事!”
“身为女子,去那等市井之地,有悖闺阁礼教。”
“接着说!”
江可芙被吼得一瑟缩,垂在两侧的手抓住衣摆,轻咬嘴唇,片刻,低声道:“上街带刀,有违律法。”
“继续!我不问你就哑巴了不成!”
“没了…”
“没了?!没了!你到楚先那里生什么事!你当我气头上不明白?我若不到你什么下场!落在那小子手里!你!你想气死我!”
“我没生事…是他要对恒夭下手……”
“你还顶嘴!”
江司安竖眉瞪眼,“啪”一下,大掌拍上供桌,江可芙身子又是一颤,但她说得是实情,且这件事说起来她还有点儿委屈,紧紧抓着衣服带子,咬牙壮着胆子辩解。
“我去赌坊不该,可那小子就该挨揍,我爱生事,恒夭总不见得惹了他,明明是他仗着有个在宫里的姐妹就为非作歹。”
“啪!”桌子又是一震。
知她说起此事占几分理,但金陵不比涿郡,此事怎么做于她声誉都是不好,偏生她自己不当事,江司安又无法其实也不愿与自由惯了的大女儿真正讲那些。自然是不忍打江可芙的,只能拿桌子泄愤,且与其说气,无奈倒是更多的…
“我认罚。您消消气。”
“哐”,死死盯她半晌,江司安踹门出去了。
深知这次父亲是真动了怒,江可芙叹口气,难得专心的低头反省,但只片刻就想起了旁的事,她的刀,是不是落在常胜坊了?
王氏卧房。
江司安怒气难消,思来想去,江可芙这般,也是王氏这个继母未加约束。他如何看不懂她心思,天底下的继室没有哪个看得顺眼上一任主母的嫡女,她不喜江可芙,又怕落人话柄,所以干脆不闻不问,这就纵容了那丫头。
“江家你这个主母是摆设么!亦轻自她幼时就走了,你就是她母亲,你就这般管教她爱护她?”
坐在塌上,王氏正在房里翻账本儿,却不想江司安怒气冲冲进来,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
江可芙的事她早早得了风声,心里还有些窃喜,这小妮子到底比不上她的霁莲,没个闺秀样子。自她入江府以来,众人不说,但她知晓自己事事比不上林亦轻,如今女儿名声上压江可芙一头,她自然开心,殊不知江司安是要一起骂的。
“老爷息怒,大姑娘…哪儿肯服妾身的管…”
“你倒是管了!”
“我……”
张了张嘴,确实说不出什么,王氏悻悻的继续翻账本。
江司安怒气略微消减,愣了片刻,道:“两月后可芙就及笄了,你看看京中这些年纪相当的,不拘什么家世,只要品行好,家教严的,多留意一下。早些定下叫她收收心,不然这样呆着,我有几条命够她折腾。”
第六章
月满如盘,丹桂飘香,花市灯如昼。
中秋佳节,处处张灯结彩。官家办的灯会从慈恩街起头,一路延伸至钟秀路。
人流如织,车水马龙,不论老少都上街来看热闹。提一盏兔子灯,江可芙笑靥如花,拉着恒夭在人流中穿梭。
少年不识愁,一月前常胜坊的事江司安还发着愁唯恐楚先报复,她已经赶着这难得能正大光明上街的日子跑出来了。
一袭大红,鲜艳夺目,发上系着中秋才佩戴的纹花红色缨带,少女娇俏面容上漫着喜悦。
“恒夭!你看那个!”
涿郡偏远,逢年节也未有如此热闹,幼时林家虽带她去看过邻近州府的灯会,但与此相比还是差远了,所以江可芙看什么都新鲜,一手拽着小婢女唯恐人挤丢了,指着头顶一个样式新颖的花灯叫她瞧。
然而,未等身边人应答,耳边先响起一轻佻男声,左手被恒夭蓦的握紧了。
“我与江姑娘当真有缘。”
微微一惊,偏头瞥向来人,待看清面容,也不掩饰厌恶。江可芙蹙眉后撤一步,看着身畔眸色深沉的瘦高青年,好像是叫…楚先?
“楚公子。”
街上不好撕破脸,点点头,拉起恒夭要走,楚先长臂一伸,将路拦个分明。
“什么意思?”
“当日不知是江姑娘,多有冒犯,又不好去府上叨扰,有缘再遇,在此陪个罪。”
楚先居高临下,看着江可芙灯火下投着一片阴影的长睫,忽闪忽闪的弄得他心也痒痒的。常胜坊一面,知晓江可芙是个姑娘,楚先就惦记上了。
来世一遭二十多年,仗着长姐,他祸害的姑娘不计其数,早打听了这位初来京城,既无交好名声也糟,江司安官是不小,但若想江可芙日后还能嫁人,恐怕也要忍气吞声,所以并不难得手。
“楚公子赔罪我接受了,可能走了么?”
“江姑娘这么不待见我?怎么我一来就要走?”
对面人目光灼热,盯得人难受,拦在身前的手臂也不肯放下。脸色霎时间有些不好,江可芙冷笑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