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皇后邀闺秀们进宫赏花的日子,天热,她不愿出门,却推距不得,离定下的时辰还有些时候,江霁莲早早的与交好的姑娘一道去了,留她呆在房里一会儿独行。
“都说金陵好,就是这般热死个人的好。”
翻来覆去只觉竹席都带了些许暖意,低声抱怨,江可芙起身挥手叫不必扇了,行至窗前从面盆里鞠一捧水在脸上,水珠顺着一截藕似的白嫩脖颈直滑进衣领里,终是得了片刻清凉。
“时辰差不多了,奴婢给您梳妆吧。”
在衣柜中寻了进宫觐见应着的样式,恒夭拿了梳子替自家小姐挽发。
镜中少女约莫十四五岁,鹅蛋脸润白里透出自然的红晕,黛眉如弯月,杏目似清池,朱唇皓齿,靡颜腻理,轻轻在鬓边插上一朵珠花,恒夭觉的,若非自小一起长大见着她翻.墙上树,上房揭瓦,自家小姐只要不开口,是能唬住许多人的。
出门与江司安打了招呼,垂下马车的帘子,听着车轮压在青石方砖的滚动之声,出永安街,过祥安路,行至慈恩街,皇城大门就到了。因只传召各家闺秀,婢女不在进宫之列,故恒夭留在外面,一粉衣宫娥款款走来,问了姓名,替江可芙引路。
禁宫中。
朱红宫墙夹道矗立,一眼似望不到头。才从坐得人气闷的马车下来,江可芙两颊还泛着红,双手交叠胸下规矩小心的走路,一对眸子却骨碌来骨碌去,四下打量。
“宫里不比外面,小姐玩乐也需注意分寸。前面就是御花园了,小姐请。”
宫娥走在前面,出言提醒一句,转过宫道一角,迈过一月洞门,眼前豁然开朗。
亭台楼阁,玉宇琼楼,怪石堆砌的假山都带着江南独有的钟灵毓秀,各色卵石铺就的小道蜿蜒向前,一片柳绿花红。远处临水而建的纹彩画廊里,依稀可见几个衣着鲜艳的女子,似是在一处笑闹。
风送荷香迎面,水鸟从水上低低掠过,躬身与宫娥道声谢,江可芙举步踏上画廊。
临水的风凉爽,稍稍减去面上心头几分燥热,见江可芙近了,说笑声渐止,素未谋面的闺秀们瞧着这个同样眼生的姑娘,眸子里带着疑惑。
江霁莲和几个闺秀去另一角的亭子里坐着,没她引见,她们也想不出面前的娇俏少女是传闻里粗野的江家大小姐,直到江可芙一福身,有模有样的自报家门,一帮姑娘们大惊失色。
“原来是江家姐姐。啊,我姓吴,吴姝思,家父大理寺少卿。”
吴家大姑娘吴姝思是个中翘楚,先回过神来,不着痕迹打量来人,言语客气,但一双美目中已带了两三分不易察觉的的轻蔑。她原以为是哪个高门里不常出门也不与她们来往的娇小姐,原来是她。规矩站着倒像个样子,但江霁莲纵使夸大其词,这江可芙也不见得与传言迥乎不同,怕是个绣花枕头,只一副皮囊还能看得过去。
心知自己在京中风评不好,面前言语客气的姑娘眸子里也带着疏离轻慢,江可芙同样客气的道声“正是”,就坐在画廊另一边,专心吹风。
马车上晕晕乎乎的劲儿还未完全消散,她也没心思硬要融进她们的圈子。轻轻摇着扇子,江可芙垂眸,手指勾勒着裙上的花样。
“我还以为长姐不来了。”
只安静片刻,一华服少女被拥簇着从另一头走来。江霁莲站在少女一侧,与江可芙打了招呼,旁人已起身行礼,道声“郡主安”。
“见过郡主。”
看衣着知道少女身份不低,但终归不识得此人,行礼也慢了,待江可芙起身,少女挑剔的目光已将她扫了几个来回。
“江可芙?”
“是。”
“听坊间传闻时我就不喜欢,如今一见,更是让人生厌。”
尾音上扬,带着生来的优越,江可芙微微蹙眉,也不知自己怎么触了这位的霉头,却见少女轻轻拍拍身侧江霁莲的手,已看向别处不再理她。
“姑母片刻就来。你们都别愣着了,准备准备迎驾吧!”
少女拔高了声音提醒,转身去拿身后婢女托着的红漆茶盘里的茶盏,正想着这郡主架子也是大,还没回过神来,已被茶水泼了一身。
“呀!江姑娘,对不住,我真是没拿稳!”
茶盏不大,只湿了一边衣袖与下摆,但夏日衣服轻薄,只湿了衣角,也有碍观瞻,回想起适才那直直泼来的动作,这郡主还真是连装都懒得装。江可芙算是明白了,这是与江霁莲交好的替她整自己出气呢。
“无妨。”
对面是皇亲国戚,她气不得。
“可姑母就要到了,这样属实见不了人。这样,我这些日子都住在宫里的琴悦阁,珠圆,你带江姑娘去那里换件我的衣裳吧。”
不解泼了自己怎么还要给台阶,但这衣裳确实没法穿着见皇后,福身道谢,江可芙随那叫珠圆的婢女去了。
出了园子,日头渐渐升高,纵有清风拂面也再难消减燥热,江可芙又觉有些头晕,可珠圆仿佛不惧炎热,脚下步子飞快。
初时走宽阔宫道不显,后来却进了狭小的偏道,一连穿过三个小园,一处花草茂密处,江可芙险些跟丢了,却不知那琴悦阁到底在哪个犄角旮旯。
走过不知第几个月洞门,又是一处曲折回廊,江可芙腰际的翡翠禁步突然掉落,俯身拾起想叫珠圆等一等她系上,抬眸,那抹身影已不见了。快步行至廊子转口,也未见人影,垂首将禁步系好,江可芙无奈一叹。
未经历过此等事,但她不蠢,泼茶不算什么,那郡主是想她在宫里找不到路呢。届时与皇后说自己不守时,确实也无伤大雅,但在皇家眼里,她就是彻彻底底的失礼了。
“今日大概也不宜出门。”
感慨一句,江可芙努力回忆起来时的路,但晕乎乎的不知东西只跟着乱走,她委实想不出什么,只出了适才的月洞门,就不知打哪儿过来的了。
少女本惧热,今日又是个不错的艳阳天,上面一个大火炉烘烤着地面,只能回那廊子寻阴凉,然后扇着手中团扇,等一个过路宫人。
适才泼湿的地方已快干了,只是带着茶叶的清苦味,此地偏僻,一时半刻等不来人,江可芙索性挽起一截衣袖。一阵卷了竹叶的穿堂风忽然吹过,片刻清爽差点儿让她笑出声,然而嘴角刚刚翘起,她就慌忙低了头。风让人开心不假,可是,除了竹叶,还送来个人。
李辞才从宫外回来,知道御花园里都是各家闺秀,便来岁寒阁寻个清净,怎料转过廊子一角,就见一个少女已先他一步占了此处,面朝转角任由清风吹起额前碎发。似乎本是要笑的,却因忽见生人,强行将带着愉悦的嘴角压下去,低了头。
不打算上前,李辞只是觉的好笑。宫里还有旁的地方,孤男寡女共处一处实在失礼,转身欲走,身后却传来一声脆生生的“公子且留步。”
坐在此处,等的就是来人,江可芙不识得李辞,看服饰猜到是个殿下之类的人物,虽有冲撞贵人之嫌,但已管不了那些,当即上前两步,盈盈一拜,说自己在此处迷了路。
天热都显在脸上,少女两颊绯红,福身低眉垂眸间,李辞只觉有几分熟悉,待要开口,却冷不防瞥见少女鬓发上的一片竹叶,想是刚才风吹上去的,也不知是不是晒得昏了头,竟鬼使神差的伸手要替她拈去。
未等到回答,江可芙微微蹙眉,抬眸想与之对视,却瞧见对面人怔怔的看着她伸出了手。瞳孔骤然一缩,不暇思索,当即伸手扣住李辞手腕。
“你做什么!”
“…你头发上有竹叶。”
不及反应,被抓个正着,出手敏捷的仿佛一个练家子。李辞被江可芙反应弄得愣怔,片刻,才吐出一句解释。
腕上柔荑蓦的一松,江可芙面上有些尴尬,自己伸手摘了竹叶,贝齿轻咬朱唇,瞥一眼李辞之后,又默默看向了别处。
“抱歉。”
她本就有些身手,察觉被冒犯了也不会只是躲闪,更喜欢先下手为强,所以下意识就出手了。静下来回想只觉自己反应未免过激。
“是我唐突了。不是要去御花园么?走吧。”
见少女被汗水黏了碎发的雪白脖颈仿佛也染了颊上的红,李辞不自然的轻咳一声,转了话题。不方便多问,但御花园与岁寒轩相隔甚远,只想想也知道江可芙是被整了。
“这路迷得倒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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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珠圆:想甩掉个人真费劲。我太难了。
第四章
两人一路无言,七拐八绕,终是到了御花园的月洞门。
李辞回首说句自己不宜再进去,就送到此处。江可芙福身道谢,与他擦身而过。
这一趟怕是有一炷香的功夫还多,也不知皇后娘娘心中怎么想。
江可芙轻轻抚上越发燥热的脸,心道若骂几句也没什么,别叫她在大太阳地里罚跪就好。
“给皇后娘娘请安。”
还是她离开时的地方,该就是在等她。
一个身着绣金牡丹红纱裙的女子坐在石凳上,满头珠翠,柳眉凤眼。气度华贵,应当就是皇后。闺秀们拥簇而坐,见江可芙鬓发微乱,两颊飞红的匆匆而至,大多都开始挤眉弄眼等着看笑话。
不敢多瞧,江可芙福身行礼,然后跪下请罪。
地面温热,隔着薄薄一层衣裙传至膝盖,垂首等皇后发话,江可芙感觉有汗水顺着脖颈流进衣服,里衣紧紧黏在身上,很不舒服。
茶盏与石桌接触,传出细微的声响,撂下茶盏,皇后钟氏瞥一眼右手边侄女钟因掩饰不住的幸灾乐祸,心下已如明镜。
“江姑娘可是来了。本宫为天下女子之表率,如今也要望眼欲穿的坐在此处恭候大驾,当真好大架子。”
虽知钟因搞了鬼,但到底是一家人,天下终是护短之人多,一国之母也不能幸免。且江可芙恶名在外,她也耳闻,此时仪容不整的跪在此处,没由来的就使人厌恶。
“臣女不敢。娘娘息怒。”
心道自己是真冤枉,但听此言语皇后是打算回护郡主,故面上不敢显现自然也不能辩解,双手抚地,恭恭敬敬磕一个头,江可芙屏息等着责罚。
“罢了,本宫瞧江姑娘这脸烧得,想是热的厉害,金陵不比涿郡,看来是不合江姑娘的意。”
“金陵皇城,天子居所,是臣女无福消受这好天气。”
知道钟氏告诫她京城不是涿郡,不由她没规没矩,江可芙头压得更低。
“呵。日后常住,总归要适应,惧热也不能当个病。如此,就叫江姑娘在此处跪一个时辰适应适应吧。”
不拘江可芙如何答,钟氏早就想好了罚什么,轻轻一句,只教地上少女微微松口气,幸而不是叫晒着,也没什么不满足了。
“木樨。你就在此处看着江姑娘吧,仔细人中了暑。等了这些时候,本宫也该与她们看花去了。”
“娘娘,江姑娘恐怕受不住……”
徐知意就坐在钟氏左手一侧,看江可芙双颊红得厉害,知这滋味委实不好受。她本性子温良,心中已有不忍,壮着胆子劝一句,却被郡主钟因狠狠剜了一眼。
“平日里听她翻.墙上树,弄得府上鸡飞狗跳,也没说受不住,怎么跪一会儿倒不行了。晾了我们在这儿这么久,姑母还没说等得受不住了。怎么?天底下只你徐知意心善?”
因近日钟氏看重徐知意,钟因看她便不顺眼极了,此时自己撞上来,她自然要刺几句。
未被这般针对过,徐知意脸色一时难看极了,转向皇后想解释自己绝无冒犯之意,钟氏已经抬手,示意她不必说了。
“那就跪半个时辰吧。阿因,你也是,这口无遮拦的性子何时能改改。算了,走吧。”
“恭送娘娘。”
江可芙跪在地上低头行礼,然后抬头飞快的向徐知意比个“多谢”的口型,也不知她瞧见没有。
入京这么些日子,她第一次见到一个符合她对京中闺秀想象的姑娘。虽然人家也未必喜欢自己,但未幸灾乐祸,添油加醋,她就已经满足了。
“江姑娘请跪端正。”
“木樨姑姑,我头晕……”
御花园一行,江可芙彻底声名远扬。
花没赏成,还触了皇后霉头,头昏眼花跪完被扶出禁宫,在府上躺了才半天,外面已经传成她有意在宫中闲逛,想勾引当今圣上,晾着皇后在御花园等她,最后还出言不逊。
百姓们一向最爱这些捕风捉影的传闻,尤其是达官显贵,大户人家,仿佛能从这些贵人们品行不端里找出一点儿与市井草民没什么不同的平衡,江家大姑娘,一下就成了所有有女儿人家的反面典型。
北境长大的孩子,自小当半个男儿养,自不知人言可畏于女子而言更甚。且江可芙天热便不出门,旁的也听不到,江府上下却简直愁死了。
江司安下了早朝不敢走慢,唯恐被同僚叫住拿此事调侃。
继室王氏几日不敢出门与京中贵妇在一处闲聊。她一向对江可芙不管不问,此时也怨起她败坏了江家门风,一并连累女儿江霁莲的名声。
低迷了将近一月,直到京中又有了新传闻淡忘此事,江府才渐渐恢复如常。但江司安知道,江可芙几月后及笄,该议亲之时,恐怕更让人头疼。
七月流火,暑气渐息。
慈恩街常胜坊。
“小姐,咱们来这儿,不合适吧。”
“咳,怎么称呼?又忘了。”
“啊,少爷。”
恒夭长发竖起,身上宽大的男子服饰快垂到膝盖,做小厮打扮,却有些不伦不类。
江可芙一身银白绣金线的圆领袍,银冠束发,手执描山画水的折扇,站在全京最大的赌坊前,颇有点儿富商之家败家子儿的意味。
若叫江司安瞧见自家闺女这般不消停,定要叫“兔崽子打断你腿”,然而,他这几日外派出京,王氏总归算庶母,不爱管江可芙的闲事,无拘无束,少女心里就又长草了。
“呦!公子,里边请,玩点儿什么?”
伙计就站在门前迎宾,瞧见一个玉面白袍的俊秀小公子站在门前,通身衣装配饰价值不菲,笑得愈发殷勤,恒夭不及再说,江可芙已抬步叫伙计迎了进去。
“小,少爷…咱们赌什么?”
“……押大小吧,我也不懂旁的…”
悄声回了恒夭一句,江可芙挤进人群较少的一张赌桌。不拘什么时候,赌坊和青楼这两处,人永远是不缺的。
刚刚赌完一轮,有人摇头叹气去了,更多的是赌红了眼又咬牙掏出钱袋子,耳听身畔一年轻男子念叨着“老子就不信这个邪”,博头已催人下注了。
“押大押小!买定离手!”
“少爷,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