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司安便常想,她身子看着一直康健,但许盛京那几年的冷风,已经叫人从芯子里坏了,便是再养人的地方,也都不顶事了,于是回涿郡探亲时,一场风寒就能把人带走。
圆桌旁,江可芙正嘻嘻笑着往烧开水的锅子里倒肉,一面王氏低呼下意识去抢盘子,提醒她下人做就是了,江霁莲厌恶那腾腾的热气,也恐化了面脂,站得远远的。
“岳父。”
李辞一声唤回江司安渐走渐远,似要留在盛京时的思绪,江司安回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微红的眼角,被李辞看得清楚。
“过去坐吧。”
不便多问,李辞只能这般提醒,江司安却又转回去,瞧着说不打紧,把王氏按肩坐下的江可芙。
“殿下,可芙和她娘很像。”
李辞微微一怔。
“为这个,老臣也不会站到旁处去。”
语毕微微一笑,江司安举步过去,留下因这话愣怔的李辞。
热气氛氲中,江可芙好歹拖了江霁莲过来,按人坐下,抬眸间。
“欸,爹你来啦。”
便这么一顿饭,除了江可芙,兴许吃得都不自在。
王氏和江霁莲碍着李辞在场,十分拘谨,又不曾吃过这种东西,热腾腾的妆也要化了。江司安触景生情,想得全是昔日与林亦轻在盛京时种种,思及亡妻因风寒撒手人寰,自己都未曾见最后一面,心生悲怆。至于李辞么,与生人做一处,又有女眷,实则心里比王氏等人还拘谨,且这从一个锅里捞出来的东西,虽说是一把干干净净的勺子分到个人碗中,却还是心有芥蒂。
一回首,见身畔江可芙卷着袖管,半探着身子从锅里捞豆腐,一侧婢女要帮忙也被她摆手拒了。
“不用,要的就是自己动手……欸,你怎么不吃啊?”
江霁莲是被江可芙强行拖来按到另一侧坐着的,一直拿着袖子遮掩半张面孔,躲那热气远远的,一口未动,碗里几个冬菇,也是江可芙替她盛上的。突然被问,一怔,就要开口呛人怎的管那么多,右面上蓦的一热,被江可芙指尖轻轻划过。
“你妆花了。”
耳畔是江可芙的笑,凑过来声音放轻,热气随着喷薄而出,还带着碗里淡淡的蘸料咸味儿。
说是奚落,偏生声音也不大,但还是叫人讨厌。
眉头狠狠一皱,江霁莲已有些恼了,便要伸手推江可芙。她都碍着上次墙头的事儿且不与她计较了,这人还自己凑上来给她不痛快。
“这个给你吧,擦擦。”
推了个空,江可芙及时撤远了,却在她手里塞了方帕子。
“你……”
面色微红,怒气还显在脸上,江霁莲却不知该怎生呛她了。张了张口,余光瞥见李辞往这处瞧过来,悻悻收了目光。
热气聚在厅堂,带着锅子里的肉香,约莫坐了半个时辰,江可芙额上已出了一层薄汗,心满意足撂下筷子,才发觉似乎只自己欢喜,其余人,都未怎么动筷。
撤了锅子,斟上茶,坐了片刻,看天又阴沉下来,怕不是又要来雪,且这出来时候够久,二人该回去了。
拿起立在墙侧的绸伞,江司安与李辞立在一起,不知又做什么嘱托。
回首,江可芙瞧一眼江霁莲,悄悄挪了过去。
“欸,你还喜欢他么?”
“关你什么事?”
微微一惊,片刻,江霁莲瞪了她一眼。
“你若喜欢,我好给你寻个差不多的啊。”
江可芙不恼,朝她眨眨眼。不是上赶着找没趣儿,就是想逗江霁莲,再想到她也得嫁人了,这性子,不知得寻个什么人家啊,牙尖嘴利得只瞧着凶,脑子里没东西,又不会动手。
算是因为莫名的担忧,又想同她说说话了吧,她最近买得话本子没趣儿,一帮女人宅子里呆着,今儿你整我,明儿我害你,江霁莲这般性子的里面有一个,可是早早的被害,连带着名声完了,一袭破草席卷着扔去乱葬岗了。
“不用你管!”
“行吧,那可别又翻.墙头就行,不然我真不管了。”
抖落出旧事,江霁莲面色一变。江可芙但凡有心对呛,就是一招将军。看对面少女眉头又皱起来,得意的朝她扬眉,转头脚步欢快的朝李辞与江司安走去。
雪停了,街上有了几个人影,有小厮在扫门前积雪。风还是那般冷,江可芙把手缩进袖管,抱着那把绸伞。
一路无言,李辞又不知琢磨什么,江可芙因为他不打招呼就找江司安的事,心里芥蒂,不想与他搭话,只想着回了府怎么呛他。
又一阵冷风,些微凉意灌进领口,碎发散落在前后的耳朵也冻得有些难受,大氅的帽子未戴上,江可芙却不想伸手去够,又不想叫李辞帮忙,索性慢了步子,抱着伞一弯腰,想将背后的帽子甩过来。
“你干什么呢?”
弯得太猛了,视线一暗,帽上兔毛绒绒的,挡了眼,不及伸手正一正,李辞已发觉她未跟上来,回首瞧见这般情形,不由轻笑,已走过来先替她整了帽子。
“不用你。”
江可芙抬眸,正瞧见少年翘起的嘴角,皱眉伸手要推他,夹在臂弯里的伞却被李辞取走了。
“那伞给我,抱一路跟个宝贝似的,你松开只手戴帽子它能跑了?”
“我冷不行?”
“那你叫我啊。”
江可芙撇过头不瞧李辞。
李辞一怔,随即想起什么,又开始笑,还凑过去拍江可芙肩膀。
“你怎么跟个小姑娘一样还使起性子来了,因为我找江尚书的事生气啊?”
江可芙脚下一顿,片刻,转头瞪过去:“我本就是个小姑娘!我比你小两岁还多呢!”
李辞微愣,继而笑得更开怀起来:“行行行,是小姑娘。小两岁还多,怎么,让我叫你声妹妹么?”
“李辞!你是不是想跟我打一架?”
“不不不,这就免了,做兄长的要爱护妹妹,不能动手。”江可芙又一眼横过去,李辞赶紧摆手,随即又拍了拍她肩膀,“行了我的错,帮四皇兄问江尚书些事,他不方便过来,我这身份又不至于旁人起疑。放心吧,不是什么危险事儿。”
得了确切答复,江可芙平了心静了气,其实也没多生气就是有点儿别扭,担心江家莫名其妙被拽着蹚了什么浑水。当即瞥李辞一眼,微微颔首,示意自己不较劲了。
长街一地白,一高一矮两个人影又挨近了,并肩向另一头的白茫茫而去。
第三十四章
午后天色阴沉,暮色四合之际果然飘起了雪,纷纷扬扬的,比白日更大,枯枝挂了一树白,轻轻踹一脚就落下不少来。
秦氏恐二人冻着,慌手忙脚的又在卧房里添个炭盆,进门瞧房里灯火昏黄,夫妻二人与清早一般,一人歪在一侧塌上,看着各自手里那几页纸。
时辰已不早了,这妇人就是愿意操那份心,便上前劝二人仔细眼睛早些歇息,又知道两人晚间惯是不用有人在屋里服侍的,出门时也就一并叫了外间凳上打络子的恒夭与青苑。
东风卷碎雪,在廊下灯笼的火光中飘过,使人将好能由着那一点,窥探几分外面雪势。秦氏不由紧了紧衣裳,双手也揣进衣袖,似是自语,又似跟身后两个姑娘感慨。
“今年这天气才是怪,这时候来这老大雪。初五还要祭祖,若就这般的下上一宿,出城的路怕是不好走呢。”
“祭祖?秦婶子,干嘛还出城啊?”
涿郡跟金陵祭祖不一样,恒夭就记得每年初三府上要备写香烛纸钱,却也不用出去,因林家祖坟其实不在涿郡,祖上三代的墓,都远在苏州。不知什么原因,林卫也未想过有一次回去祭拜,只在林府后院的祠堂里对着老太爷与老夫人的牌位拜一拜,上柱香,就算祭祖了。
是以这些年月瞧下来,恒夭只当祭祖便是拜牌位了。
“你这丫头傻了不成?去年进京是不曾过皇陵?不出城去何处祭祖?”
秦氏被问愣了,还道怕不是与她玩笑,青苑机灵,明白其中意思,轻轻啐一口,已上手去点恒夭额头。
“呀,你那么大劲儿干嘛,我又不知道。再说,我是前年年末进的京。”
回首也拍了青苑一下,恒夭其实不大喜欢她,待要说句不要这般同自己闹,秦氏已回头叫她们小声些。
“这还没出院呢,你们再闹大点儿动静,王爷王妃要休息,此番可都听见了。”
青苑闻言,赶紧噤了声,恒夭却知秦氏这人也不凶悍,江可芙与李辞听见了也不打紧,当即吃吃笑两声,再说话声音也放轻了。
“我瞧卧房还没熄灯呢,且我说个笑话,秦婶子你别与旁人说。王妃她恐怕也一样以为,祭祖是拜牌位呢。”
“你这丫头,平日也不见你牙尖嘴利,这时候主子也敢编排。”
秦氏确实不恼,只笑骂一句,却得了恒夭带笑一句:“我不怕呢,王妃喜欢我!”
初三夜里的雪,当真下了一宿,次日出门,天地间空旷一色,待过一日初五也不曾怎么化开,还需城里禁军出城清雪,便真成了秦氏担忧的一般。
但行路难,祖宗规矩也得遵,只宫里头一日,圣上李隐忽染了风寒,来势汹汹的一时还成了重病,虽自己觉着不打紧,御医却叮嘱招不得风,是以无奈之下,带皇室宗亲出城祭祖的担子,搁在了东宫李盛身上。
初五寅时,天色微曦,李辞早早的推了江可芙起来,洗漱过后,江可芙打着哈欠被恒夭和竹溪套上蟹青色庄重礼服,发上扣了沉甸甸的素银冠子。
“当真不公平,你们男子永远这么轻巧。”
扶着冠子立起来,回首见李辞只是换了件颜色深沉的衣裳,发上换了个素净的玉冠,江可芙撇撇嘴,就由恒夭和竹溪扶着,缓步向外去。
出城的路难走,禁军如何清终归能用的也只一天,故要留出这路上耽搁的时候,祭祖赶上正时辰,便只能早些出城了。
坐上马车,需先往禁宫去,女眷们在一处,男子们都骑马。
李隐子嗣不算少,几个封王够年岁祭祖的儿子还都特许留京,再加上其他在金陵旁支的子子孙孙,开路并护着女眷的禁军,凑了很长一路人马,浩浩荡荡往城外去。
皇家出行,街上早早就清了干净,铺面房门紧闭,临街庭院更是说话声也不敢有,恐冲撞贵人。如此,安生一路,约莫半柱香时辰,一队人出了城。
官道其实平坦,与城中无异,只是不似城中有人活动,雪也化得快,轮子压在未扫净的残雪上,响起轻微的吱吱声,把雪压得更实了。
紧赶慢赶,至皇陵之时,尚还离祭祖的正时辰有些时候,前面骑马的一队已进了陵园,着人摆上贡品与香炉。女眷们则被马车带到临园而建的感业庵中,里面住着几位自愿守陵的太妃。
禁军已散了开去,围着整个皇陵,江可芙被恒夭小心扶下马车,偷偷打量四下。早春尚冷,瞧不见生气,一树树的白霜,便是皇家地界,也只余荒凉。
有身着艾褐色衣衫的妇人迎出来,年岁近五十,发上只一支素银,却气度非凡,为首的太子妃微微福身,道句“舒太妃”。
妇人微微颔首,回了个礼,便朗声对着众人,叫女眷都进庵好生整顿整顿,理理一路颠簸而来微散的发髻,弄起褶皱的衣裙。
被扶着跨过门槛,正殿一尊佛像,只是瞧着色泽发涩,绝不是金,却也不似铜的,下首两个蒲团,面前小案上还放着一个木鱼,似就在她们进庵之前,还有人在此处念诵佛经。
“王妃这边请。”
许是耳濡目染,林卫说行军之人,每处一陌生之地,都要留心四周,江可芙便也习惯了到了生地,就要四下打量,正瞧那佛像发怔,身畔响起适才那苍老之声,回神,原来是那舒太妃在催她。
似为她那般大喇喇直视佛祖不悦,虽言语客气,面上却已有不愉之色。
江可芙赶紧垂首,道句“失礼”,心里想的却是,那佛像若夜里瞧见,还是有些渗人的。
长在北境的人,自小听得也是战乱,江可芙不信这些祷告祈愿之说,君不见南朝四百八十寺,依旧分乱割据,百姓流离失所。
一行人安置在一敞亮耳房,整理着装,候着时辰,不多时,有两个约莫十一二岁的小尼姑,给几人端上清茶。
“庵里也无旁的招待,太妃叫我们给几位贵人上茶润润嗓子。”
庵里的姑子,据说都是几位太妃可怜收下的孤儿或落难女子,大多都不是出身富贵之家,猛然见许多天家人,有些不知所措,小尼姑上了茶也不敢瞧人,匆匆说了话,双手合十一礼,赶紧出去了。
瞧着有趣儿,江可芙目送二人出去,因不怎么口渴,也未曾碰那茶盏。
转头,瞧见承王妃正与先帝十二子宁王世子的世子妃咬耳朵,不时还偷偷瞄她一眼,也不知说什么。正自暗笑也不一定是在说自己,少往面上贴金,耳房里忽生异响,接着几声女子惊呼,一位不知哪个王爷或世子的正妃,突然倒地不起。
“阿素。”
有个相识的女子,上前轻轻唤人,一侧太子妃眉头轻颦,命几个侍婢先将人扶起安置在耳房榻上,转身待欲问这一位的随身侍婢些来时的近况,却突然一阵眩晕,眼前片刻的天旋地转,叫女子身形一软,若无婢女就在近侧,也要瘫软在地上。
“太子妃。”
女子被人扶住,轻按额侧两穴,不过片刻,眩晕之感再次袭来,似乎连带着身侧人,也与她一般了。
“怎么我也晕起来了…”
“我也有些不对劲…”
“不应该啊…”
一众人东倒西歪,惶恐极了,只江可芙立在耳房内,举目,里侧也站着两个女子眸子清明,目光相对一瞬,江可芙忆起,她们三人该是都未碰那茶盏。
“茶水有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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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江可芙:又是喝的里面下东西,我逃离不开这种圈套了是吗?就不能经历更酷一点儿的吗?比如刺杀什么的,被我擒获,不然我要这武力值何用,只是碾压李辞,证明我俩互换剧本的吗?
李辞:你安静一点,我不是打不过你,不要揪着救人手慢这一点不停嘲我,这梗过不去了是吗?
江可芙:我要刺杀戏份,然后我缉拿刺客。
李辞:我要给自己证明,谁是男主。
作者:安排安排,下章一定。
江可芙,李辞:你说一定的样子,像极了刷某站时许诺的一键三连。
第三十五章
太子妃缓缓吐出一句,双目一阖,便不省人事,江可芙心头一凛,当即转身。
“快!去外面喊禁军。再有哪一个,去通知几位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