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宣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嬉皮笑脸的徐程瞬间端正了脸色,佯装镇定地抬头挺胸走出去:“下官去同她说,汤留下,人就不必进来了。”
裴宣将目光移回案卷,仿若丝毫并没有被这件事引起什么心绪。
……
周嬷嬷没想到等来的是这个结果,心有不甘地将食盒交出去,转身欲走,却又折返回来——她若就这样回去了,在那小院的人面前可就没什么体面了。失了靠山,旁人哪里还会再高看你?
她咬了咬牙,迟疑着开口:“劳动大人再去通禀大人一声,我其实是九云巷的……”
话没说完,方才那名锦衣卫已经沉了脸色:“你这老婆子,存心消遣我们的是不是?一时是高家的,一时是什么九云巷的,你有分.身之术不成?”
周嬷嬷难堪地动了动嘴皮子,心下大恨自己为什么要提这一桩,瞧瞧,这里哪有人知道什么九云巷?
“等一下。”在大门那儿躲懒避风头的徐程耳力极佳,听到那三个字就沉下了眉眼,大步走了过来。
“佥事大人。”
“你说你是九云巷的?”
周嬷嬷一愣,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
“大人。”
“去告诉胡知府,初八那日林家的宴,本官会去。”裴宣垂着眼吩咐了一句,没听见答音,蹙眉抬头,这才瞧见了一脸惴惴跟在徐程身后的周嬷嬷。
“周嬷嬷?”男子很是意外的样子,放下了手里的卷宗:“你怎么来了?她那里出了什么事?”
周嬷嬷还是头一回瞧见裴宣身着飞鱼官服的模样,只觉得乍一瞧竟比当年高家的老祖宗的二品蟒服还要威势逼人,听见他问话,才如梦初醒地蹲下身行了礼:“……姑娘身子好着呢,正是大好了,才特意遣了老奴带着羹汤来向大人道谢。姑娘还准备了一桌子好菜,大人晚间若是忙完了公事,去九云巷歇歇脚也是好的……”
进来的路上被那佥事大人盘问了一路,周嬷嬷心里早有了数——若大人真是不在意姑娘,手下人又如何会这般上心?只怕这些时日没去,是另有缘由。因而此刻说这番话,倒是十分诚心的模样。
闻言,裴宣的目光落在那食盒上,一时没有说话,不知在想些什么。
徐程转了转眼珠子,故意虎着脸问:“元姑娘大病初愈,怎么能下灶房?嬷嬷也不拦着些?”
“瞧您说的,哪能让姑娘亲自动手?”周嬷嬷讪笑着,“是姑娘亲自定的样式,院里的厨娘来做。”她顿了顿,旋即故意垂下眼睛叹了口气:“姑娘也是遭罪,病了这一场,什么事都不记得了,想来心里正慌乱着,却没个说话的人,才日日在那里写字……”
做主子的,哪里有将脆弱的一面给下人看的道理?
说话的人,自然也要是主子才成。
过了片刻,裴宣拿起桌上的卷宗,淡淡开口:“我知道了。”
“今日晚些时候,我会过去。”
*
消息传回小院,下人们自是一片欢欣鼓舞,如同有了主心骨似的,忙忙碌碌地准备了起来。
这种时候,元姝反倒成了闲人——自晌午小憩起来,周嬷嬷便开始让丫鬟们给她打水净面、沐浴更衣,一应钗环澜裙,皆是精挑细选,元姝全然像个听话的偶人,任由她们拾掇。
末了,她对着镜子看了半晌,发觉这般收拾下来,自己倒还真的有几分像这屋里挂得那副仕女图上大家闺秀的模样了。
除却这些,周嬷嬷还叮嘱了她许多规矩,倒是与平日里教训她的话没什么两样——诸如为妇者要柔顺贤惠,小意伺候,才能讨得主君欢心云云,元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没太放在心上。
天幕一点点暗沉下来,小院的气氛也越发紧张,元姝盯着桌上各式各样的美味佳肴在心里暗暗流口水,纤长的手指轻轻扣在桌沿,眼前是模糊闪过的一幅幅画面。
从前的事,她当真是半分都不记得了,可她记得,高烧不退的那些时日,有个人拉着她的手,温声细语地同她讲了许多话。只可惜,她烧得太厉害,一个字都没听清,那人的面貌,也是宛如被一层薄纱遮着,让人看不真切。
不过,据小院下人们的说法,那彻夜守着她的人,想必就是裴宣。只她想不通,既然那人付了那般心思,又怎能说收就收?
对此,她恍若升起了奇怪的胜负欲,一如失忆后费尽心思地验证从前的自己有什么卓越的才情一般,对于那个男人,她莫名也有了一种势在必得的心情——倒不全然因她此刻孤苦无依,一生安稳富贵似乎全系于他身上。
正杂乱无章地想着,前院的动静忽地大了起来。
周嬷嬷笑了起来,有些邀功意味地看了元姝一眼,后者却没瞧她,径直站起身来,往远处张望。
月色皎皎,院子里起了一层薄薄的雾气,那人一身月白长袍,负手不急不缓地走过来,五官俊逸,面容平和,踏着满庭青竹的影子,宛若谪仙般出挑,让人移不开眼。
元姝微微瞪圆了眼睛。她没想到,裴宣会生得如此俊美无俦。
一时间,她脑子里全是近来在书房翻的那些杂本里才子佳人的故事,脚已经比脑子先一步做出了反应,在周嬷嬷警告的眼神里不由自主地迎了过去。
裴宣亦远远瞧见了她,一身朱红的裙,到底是病了一场,消瘦了许多,见他出现,眼睛恍若亮了亮,唇角有清清浅浅的笑意,行动起来却像只小燕子,到了他面前,仰着头唤了一声:“裴郞!”
裴宣顿住了脚。
元姝回过神来,看见对方脸上难掩的讶异,暗道自己真是被什么杂谈轶事冲昏了头脑,身后周嬷嬷不满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地容易让人觉察,她低下头,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委委屈屈地道了一声:“大人来了。”
纳福行礼,像画卷一般的流畅静美。
裴宣嗯了一声,目光在她看不到之处微暗,沉声道:“进去吧。”袍角勾着她的挑线裙子,一晃而过,鼻尖是淡淡的檀香味儿,让元姝窘迫的心情瞬时安宁下来。
想起屋子里热腾腾的饭菜,元姝深吸了一口气,再仰起头时脸上又有了笑脸。
……
“大人,奴家……为你布菜。”元姝笑盈盈的,心里有些别扭地勉强喊出这个称呼——周嬷嬷说,她虽被大人赎了身,到底还是下三流的贱籍,理应如此称呼。若是有福分被大人纳入府里有了名分,才能自称“妾身”。
男人微微蹙眉:“不必如此拘束,坐下吧。”
周嬷嬷笑了笑:“那老奴来给大人和姑娘布菜。”
“不必了,你们都下去吧,吃个便饭而已。”
丫鬟婆子们鱼贯着退出去,元姝有些愣神地低着头,心里犯嘀咕:周嬷嬷不是说大人是世家出身,最讲究这些规矩吗?怎么瞧着,倒是不像?还有,大人是锦衣卫,应算是武将,这副打扮,倒更像是清风明月般的文人……
再抬头,却正撞上男人的目光,她微怔,旋即笑眯眯地道:“大人在看什么?”
“没什么。”裴宣收回目光,语气有些认真地道:“你不必如此自称,你这里……没有那么些规矩。”
元姝眼睛亮起来,看着他:“那大人喜欢我自称什么?妾身?我?”
“随你心意。”
……
饭后,裴宣去了书房处理带回来的公务。
周嬷嬷皱着眉头拉着元姝,告诫她不可再像方才迎大人时那般轻浮不守规矩,元姝点了点头,旋即笑着推开她的手:“我去给大人伺候笔墨。”
周嬷嬷一口气哽在嗓子里,还没反应过来,便见她已进了书房,顺手关了门。
她气愤地甩了甩袖子:哪个正经的后院女眷会在主君处理公务的时候在旁边红袖添香?倒是和高大老爷书房里那些心思不正的丫鬟们一个德行!可大人和大老爷可不是一路人,过会儿她若是被大人轰出来了,她可不去理睬她!
元姝听不到她的想法,听到了也不会在意:她都是外宅了,还要正经做什么?若是大人喜欢正经的,也不会将她买下来了。
裴宣一面翻阅着手里的卷宗,一面在纸上写着什么。忽然,余光瞥见一抹朱红靠近,一双洁白修长的手麻利地为他研了墨,旋即轻手轻脚地在他身边坐下来。
他手上的动作不由慢下来。
那人恍若也察觉到了,于是更凑近些,语气里带着羡慕:“大人的字写的真是好看。”
裴宣偏过头,便见元姝手肘撑在桌角,捧着脸,无比认真地看着他方才写的字。卷翘的睫毛如蝶翅微颤,一跃一跃的烛光下,白墙上映出了璀璨精致的剪影。
第3章
◎“本官还不至于急着欺负你”◎
其实元姝跟进来也没有什么别的想法,她只是很好奇,他平日里是在干些什么。现今,许多事物对她来说,都是新鲜的。
失去了记忆,倒不是像孩童一样对生存本能都懵懂无知,只是从前会的东西,见过的场景都是模糊到难以分辨,一细细回忆就觉得头痛。
活到这个年岁,反倒要像孩子一样熟悉从前会的东西,元姝不免既好奇又沮丧。
此刻,她看着裴宣龙飞凤舞的字迹,眼里就带了羡慕:“不知道我失忆之前,字写得有没有大人五分的好……”
这话本是喃喃自语,却不料身侧的人有了回应。
“你的字,从前写得很好。”
元姝抬头看他,怔了片刻,眨了眨眼:“可我如今连运笔都是从头学起,倒全然不记得往日的风光。”
裴宣看着她不自觉拉平的嘴角,想起白日里周嬷嬷在知府衙门诉苦的话。
“你……”男人像是在字斟句酌,脸上表情寡淡,却仍不减语气的诚恳:“……也不必太过失落,那些东西,都不是永久失去的。假以时日,定然会回到你身边。”
又像是想到了什么,裴宣的目光有些黯淡,元姝看不懂其中的意思,只以为他在为什么不顺意的差事烦忧。
但他方才的话,让她心里滚过一股热流似的暖,元姝想了想,安慰似的嬉笑着抱住那人的手臂:“那大人也是,日后,万万不要为一时的得失难以纾解心绪。”
话说完,她才察觉到被她抱住手臂的男人僵住了身体,片刻后,缓缓地从她怀里抽出手来,沉声道:“……怎么这般行径?实在不合规矩。”
元姝本来也觉得自己这样有些太大胆,可瞧见他这样一副坐怀不乱无动于衷的模样,那股莫名的好胜心霎时间涌上了头——他实然是不可多得的俊俏郎君,可她也是不会相形见绌的美人,红袖添香,互道衷肠,他怎么就能这样翻脸无情?
于是扁了扁嘴,又主动凑上去紧紧抱着他的手臂,撒娇道:“大人,我不是您买来的外宅吗?我是您的人,既然这样,咱们二人之间还需要讲什么规矩吗?”
她抱着他,睫毛几乎要接着他的,雪白的耳垂和皮肤,浑身盈着淡淡的果香味儿,仰着头一瞬不瞬地瞧着他,依赖亲近的姿态像乖巧温驯的小羊羔似的,可水汪汪的眸子里有不容错识的狡黠。
裴宣垂下眼睑,突然将左手执的书卷信手扔在桌案上,道:“安置吧。”
元姝一怔,倏得瞪圆了眼睛。
*
丫鬟们来来往往地将烧好的热水抬进净房,裴宣神色淡然地坐在桌边,元姝站在一边,木偶似的低着头绞帕子。
男子的眼里飞快地闪过一抹笑意。
方才还敢张牙舞爪地撩拨他,这会儿倒知道害怕了。
热水很快备好,有丫鬟过来提醒,男子点了点头,见姑娘站的远远的没有动弹的意思,那丫鬟便下意识地说了一句:“奴婢帮大人更衣。”
裴宣还未答话,一道闷闷的声音就先发了声:“我来。”
闻言,他嘴角弯了弯,挥手让丫鬟们出去。
裴宣身量很高,元姝踮起脚都够不着他的肩头,最高的那一颗纽扣更是难以解开。偏生这人像个不解风情的呆子,半点不懂得弯腰迁就她,元姝试了两回就有了气性,不满地嘟囔:“大人……”
抬起头,却见裴宣似乎也是对这种境况有些尴尬,摸了摸鼻子,道:“我坐在那里?”
元姝觉得是自己小人之心了,裴宣这种人,恐怕是个只知道埋头做事的干吏,哪里会故意逗弄她?
“也行。”
坐了下来后,元姝能很轻易地碰到他的肩膀,但因上身离得远些,她又不得不前倾着去解他外衣的纽扣,待她功德圆满将他外衣解下来,却惊愕地发现自己这个姿势近乎是坐在了他腿上似的。
她刷地红了脸,却还逞强着去碰他中衣的领子,只是还没碰到,就被他一把攥住了手。
粗粝带茧的拇指指腹压着她细腻滑嫩的食指,宽大手掌能全然将她的包在里面,仿若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让她动弹不得似的。
此情此景,元姝才有了几分他确然是武夫出身的明悟。四目相接,便听裴宣垂着眼睑说了一句“不必了”,拨云散雾似的将她推了开,转身进了净房。
……
待一盏茶后裴宣从净房出来,丫鬟们早服侍元姝卸掉了钗环,净了面,素着一张莹净的小脸,坐在填漆床边百无聊赖地轻踢着床踏。
看到裴宣走近,竟是浑身一激灵,站了起来:“大人……”
裴宣心里觉得好笑,挑眉道:“这么怕我?”
不知缘何,这女子如今就像听不得失败的斗鸡似的,闻言立刻就仰着头否认:“不怕。”话说得硬气,全身却是一副警惕戒备的状态。
裴宣目光平和地笑了笑:“我去书房睡。”手刚伸向架子上的外袍,她又忙过来拉他的袖子:“那怎么成?”
元姝心里是茫然的。所有人都告诉她,她是风月之地出身,这样的女子,只怕自小被教导的就是如何迎合男人伺候男人,对那种事,会有畏惧之心吗?可她,确然对想象中的情景有些头皮发麻,也不知该归罪到失忆还是旁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