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有一桩事是确定的——绝不能让裴宣去睡书房。
“大人这时候出去,明日院里的下人就不知道会传什么了……”她眨了眨眼,双指捏着他的袖口讨好地晃了晃,脸色有些为难。
裴宣看了她一会儿,轻叹了口气:“睡吧。”
……
他们分了两个被窝,裴宣睡在外侧。
“大人。”
“嗯?”
“大人将我买回来,为什么又不……”那声音欲言又止,掩藏不住的好奇。
裴宣偏过头看她。暖黄烛火下,她双手撑着下巴歪着脑袋看他,畏热似的将被子挪了大半走,素白中衣是宽松的样式,却稀奇地衬得那盈盈细腰更不堪一握……
元姝正等着他的回答,却见那人忽地翻身起来,有力的双臂围了过来……将她用被子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
男人定定地看了她片刻,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时声音有些喑哑:“你身子还没将养好,这般瘦弱,本官还不至于急着欺负你。”回答了她方才的问题,唇角有淡淡的笑意:“怎么,难道你急着……”
“才不是!”她急急打断了他,像个小鹌鹑缩进被子里,有闷闷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大人早些休息吧。”
屋子里静了一会儿,裴宣从床头拿起茶盏喝了一口茶,灭了那盏立地的宫灯。
不知过了多久,元姝从被子里探出头,一双大眼睛盯着帐子上的花纹发呆。
大人说她身体不好所以不会欺负她,那……是因为不能欺负她所以才不来的吗?
她想不太明白,想着想着反而困了,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
*
翌日。
元姝打着哈欠坐在铜镜前,乖乖地让丹兰给她梳头。
丹兰笑眯眯地道:“姑娘气色好了不少。”
“是吗?”元姝也对着看了看:“应该是昨日上午在院子里走了几圈,晒了太阳的缘故。”
丹兰弯着眼睛笑,她觉得和大人也有关系——大人在这儿,周嬷嬷那些不中听的话都少了许多,姑娘心情好了,气色跟着变好也是有的。
“那一会儿要不要出去转转?”
元姝愣了一下,她一早起来就发现旁边人不见了,只当他是回衙门办差了,没想到竟然没走。
“大人今日不用去衙门点卯吗?”
“不用,差事办的差不多了。”
裴宣见她还在愣神,便又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元姝的眼睛顿时亮起来:“大人要带我出门吗?”
他嗯了一声,在桌边坐下:“先吃饭。”
……
有了这根胡萝卜吊在眼前,元姝整顿饭都是眉开眼笑的,不知不觉吃了许多,让裴宣意外地看了好几眼。
周嬷嬷看不过眼,提醒道:“姑娘,吃饭吃个六分饱就得了,咱们又不是那吃不起饭的人家。”
闻言,裴宣脸上的笑意淡了淡。
元姝有些赧然地吐了吐舌头,解释道:“嬷嬷,我这不是高兴吗?而且一会儿和大人出门,不多吃点,路上饿了怎么办?”
周嬷嬷脸色微沉,但顾忌着裴宣在,没有多说。待得饭后,却私下对元姝道:“老奴不知姑娘是怎么想的,从前做的是抛头露面的勾当,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安稳日子,怎么还想着满大街乱窜?”
“……这是大人提的。”
“姑娘若想大人瞧轻了你,只管去就是。”
这些话说得重了,几乎是在□□裸地鄙夷元姝的过去——一个她并不记得,但并不妨碍为此感到刺痛的过去。
元姝咬了咬唇,拦下了闻言气得满脸通红的丹兰。
一个嬷嬷,在她心里没那么大的分量,但她总是忍不住想,若周嬷嬷的所言所行不是大人的意思,大人又为何要从高家将她带来?
“大人,我还是不去了。”裴宣不防她忽然改了主意,眉头微蹙,想问什么,她却已经扭身出去了。
想起方才用饭时的一幕,他心中隐隐有猜测,修长有力的手指敲着桌上的云纹,一下又一下。
“去叫周嬷嬷进来。”
……
“你可知,本官为何要你来这里伺候?”
周嬷嬷有些忐忑地踏进门,一进来,就被这冰冷的话劈头盖脸砸下来,抬头,一对上裴宣的眼睛,整个人就膝盖发软,跪了下来,结结巴巴地道:“……大人是怕姑娘举止有不妥当的地方,是以让老奴在身边提点着规矩,免得累及了大人官声……”
裴宣笑了。
“你倒是觉得自己很懂规矩,怎么本官瞧着,却是个尊卑不分的刁奴?”
周嬷嬷脸上的血色霎时间退得干干净净。
第4章
◎“人太多,别走丢了”◎
“真穷啊。”
元姝正坐在屋里看丹兰清点她的首饰盒——据说是她来的时候就带着的,也不知是从前在教司坊得的,还是裴宣送的。不过零零星星的也就几件,一双手数得过来。元姝小声嘟囔了一句,身后却忽然有声音响起来:“走吧。”
她扭头瞧见裴宣走近,听出对方还是坚持要她出门,嘴里道:“大人,我说了不去了,这不合规矩……”
裴宣在她面前停下来,骨节分明的手指在她额上轻叩一下:“我是大人,你要听我的。”
元姝立时就捂着脑袋哎哟一声,一副吃痛不已的模样,委屈巴巴地望着他:“大人惯会欺负我……”
裴宣自然知道自己压根没用力气,但防不住这妮子惯会弄怪,他看了一眼显得空落落的妆奁,眉梢舒展:“那就跟我出门,算作赔礼。”
“那大人等等我,我去换一身衣服……”
“不必了,眼下已经很好。”
就这样,元姝被这人的三言两语哄得晕晕乎乎跟着上了马车。坐定好,她不由在想:大人怎么这么会哄女人?莫不是从前经常在风月场上混迹,实则是个不折不扣的浪子?
等马车停下,掀了帘子一看,赫然是个极豪奢的银楼,客来客往,好不热闹。元姝看了脸上没什么多余表情,仿佛对此处很熟悉的裴大人,心里越发打鼓,疑心自己的猜测是对的。
永盛银楼是承安街最大的银楼,伙计们都是极有眼色会来事的老油子,一见这对年轻男女衣着不凡,身后跟着的护卫腰间都佩戴着刀,脸上立刻就显出殷勤谄媚表情,一路引着二人往二楼上去。
到了二楼,客人少了许多,都是零星的散着,周边围着好几个伙计热情地介绍,但柜子上摆着的东西一看就知更加不凡。
在元姝的认知里,她还是头一回来这么大的银楼,心下不免胆怯,小脸便绷得紧紧的,严肃地听着伙计介绍样式和价格,余光瞥见落后了她几步的裴宣,才微微镇定下来。
裴宣见她扭头看过来,脸上还余着如临大敌的神色,便轻笑道:“你喜欢什么,只管挑就是。”
元姝眨了眨眼,忽地有了主意,便凑到裴宣身边,笑眯眯地道:“大人的眼光定然好,不如大人帮我挑一挑?”她也好瞧瞧,大人是不是经常干这种事讨女子欢心。
裴宣皱了皱眉头,眼中的困惑飞逝而过,思索片刻,对那伙计道:“把你们店里最名贵的首饰拿来看看。”
元姝愕然。
伙计瞪圆了眼睛,旋即连忙应下,等再回来时,除却手里黑漆铺着白色漳绒的盘子,还跟着银楼笑得牙不见底的掌柜——扬州城有钱的人家不少,可像这种敢点名要最贵的东西的人,很少来店里,那都是得银楼嘘寒问暖地当祖宗供着,人家才会在想起来的时候让银楼的人把东西送到府里供府上的小姐们挑选。
掌柜热情地介绍摆在首位的点翠赤金镶红宝石鬓花。那鬓花上的红宝石有三颗,个个有大拇指甲盖大小,点翠的工艺也是精巧绝伦,大朵的鬓花绚丽夺目,华美异常。
只是……这鬓花的制艺怎么看都不像是她这个年龄戴的。
然而裴宣却没发表什么看法,甚至还点了点头,目光撞过来,像是在说她要是没意见就包下来。
元姝看那掌柜的眼睛越来越亮,还是忍不住道:“这鬓花,我瞧着不大适合我的年纪。”
掌柜的何等人精,早看出这小姑娘在挑选首饰时的局促,哄她道:“夫人年纪轻,戴什么都好看,况且这样的鬓花戴出去,旁人瞧着您稳重,越发不敢轻忽您。”
所以还要特意戴添年龄的首饰?元姝虽被他那一声夫人喊得有些愣神,但三百两银子的价格足以让她冷静,她坚持地摇了摇头,还拉着裴宣的衣袖道:“那个珠花也太稚气了,我不喜欢。”
“这两个你不喜欢?”裴宣低头看她,像是在确认什么。
“嗯。”
“我知道了。”裴宣点了点头。
掌柜听得这话本有些丧气,却又听那男子道:“除却这两个,其余的都包起来。”
掌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都?这托盘上可是足足有十件首饰,个个都不是便宜货色。
……
回到马车上,元姝好一会儿都没有回过神来。他们逛了一趟银楼,竟然足足花了近千两银子!
她料想以大人的官职和家世,出手定是阔绰的,但也没想到,竟能阔绰至此——这一匣子首饰,足以在扬州城买好几间大宅了。大人,可真是财大气粗啊!
不过,大人这样,倒像是全然不会揣摩女孩子的喜好——只管给最好最贵的,什么成色样式,他是半点都瞧不出来,也不感兴趣。可偏偏,他又能注意到她缺首饰……
“怎么了?”裴宣见她一直不说话呆愣愣地盯着自己看,蹙眉问。
“没事。”元姝打着哈哈,转移注意力般的掀起帘子往外看。
忽地,感觉到手腕处有冰冰凉凉的触感。她忙低头去看,却见裴宣不知何时从匣子里取出了那也极其名贵的红珊瑚手串,戴在她手上。
珊瑚光泽艳丽,触之湿润可人,一摸就让人舍不得放手,正巧与她今日的衣裙相辉映,衬得她整个人明艳脱俗,不可方物。
元姝弯着眼睛看那漂亮的手串,大概是因为舒服的触感,她看到裴宣的手指下意识地在上面摩挲了两下才放手,指腹不经意掠过她手腕时,她觉得心上也像被轻飘的羽毛挠了一下,然后听见他道:“这手串,很适合你的年纪。”
她不由扑哧一声笑了。
是个不太明白风花雪月的士族男人,也是个愿意听她的每句抱怨,默默记在心里暗暗学习的上进郎君。
*
用了午饭,裴宣又带着她去逛了胭脂铺、成衣铺,这次元姝学会了直接表达自己的喜好,没再发生像永盛银楼那般为搏美人一笑一掷千金的“美谈”,等再出来,发现天色已经晚了,扬州城的夜市,开始了。
……
元姝笑盈盈地从摊贩手里接过两个油纸包儿,递给裴宣一个,自己已经迫不及待地拆开了油纸包。
他们买的是梅干菜肉饼子,摊主将梅干菜和五花肉用面粉揉了,抹了猪油,贴在锅沿煎得两面金黄。元姝在一边眼巴巴地望着,心里一直流口水。
入口酥脆香甜,她吃得十分满足——一个铜板两个饼,够他们吃饱肚子了,自己虽是个外宅,听起来仿佛是生来就是要花男人钱一样,但做人嘛,还是要讲一些道德,不能太败家了。
她这头心里美滋滋地夸赞着自己,偏头瞧见裴宣也正认真地吃着饼,而且是一咬一大口的那种,但也许是因为他生得太过俊朗出挑,这般进食竟也不让人觉得粗鄙,反倒是赏心悦目,让她忍不住也跟着咬了一大口,咸鲜的滋味瞬时在唇齿蔓延开来。
只吃这饼有些干,伺候的小厮就近找了间茶肆,要了一壶酒并一壶茶,二人坐下安静地吃完。
“我还以为,大人不会吃这些市井的东西呢。”
裴宣将杯子里的酒慢慢饮尽,笑了笑:“你这般娇气都能吃得,我如何不能吃?”
小妮子听不惯这样的话,立时就开始嘟嘟囔囔,趁着给他斟酒的间隙想偷偷贪墨下半杯,被他目光抓个正着。
“那大人饮得,我如何就不能饮得?”
斤斤计较,非要跟他比个输赢,裴宣云淡风轻地从她面前将那半杯酒夺走,笑:“不许你喝。”
吃完饭,两人在街上慢慢走着,权当是消食。东街的夜市人头攒动,忽地有一群七八岁的孩子成群结队地从大街上疯跑着穿过,元姝没个防备,趔趄着被挤到一边,差点摔倒。站稳后扭头去看方才裴宣的位置,却发现已是空空如也,不见人影。
她脸色微变,心下正惶惶然,有一只手却拉住她的腕,强势地将她牵引到身边。看到熟悉的脸,元姝松了口气,那只手却顺势从她腕上滑下来,勾连住她的指尖,将她的左手整个包在掌心,牵着她继续向前走。
“人太多,别走丢了。”
元姝抿了抿唇,耳根被淡薄的晚风吹得发烫,应了声好,极力忽视那滚烫的手掌,亦步亦趋地跟着他的步伐走。
裴宣生得人高马大,长手长脚的,兴许是想赶快离开这个喧闹的地界,步伐比她迈的大得多,走了百尺的功夫,元姝就有些累了,她就着交连的手掌借力晃了晃那人的胳膊:“大人……”
裴宣这才意识到什么,脸上难得的露出些尴尬,再迈步,就比之前小了许多,也缓了许多。
转过一个路口,元姝的心情渐渐平复下来,好奇地打量着街边卖的各式各样的灯笼。男子看着她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兔儿爷的灯笼,颇有些啼笑皆非。
真是孩子心性。
街边,一个紫衣女子遥遥看着那因得了孩童才玩的灯笼而欢喜雀跃的少女,眉头紧锁。陆家二小姐,怎么会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