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风里愣了会儿神,徐程便开口了:“嬷嬷,这姑娘刚落水不久,不易吹风……”
周嬷嬷点点头,客气地转身带着人进去,心里却直犯嘀咕:落水?该不会是被她们家大人救了,出于名节不得不带回来的人吧?那徐大人的态度也是稀奇,从来对这些事不着调的人,倒会对女子关怀备至了,连人家吹会儿风都见不得……
路过前面马车时,元姝和裴宣也刚站定,后者从丫鬟手里接过绸伞,亲自撑了伞护着她,却见元姝附耳和他说了一句什么,两人便没急着走,目光都投在了她们身上。
“嬷嬷,一会儿让厨房煮些姜汤,给苏姑娘去去寒。”元姝吩咐道。
“是。”周嬷嬷恭敬地应下,余光瞥见姑娘脸上的神色无异,反倒是大人,眉头紧锁,像有什么心事似的。
一群人安顿好更完衣,元姝便坐在铜镜前发呆。
苏姑娘受了这么大的惊吓,今日是不方便问了,等明天一早,再去寻她说话好了。
周嬷嬷净了帕子递给丹兰,元姝在镜中见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笑了:“嬷嬷有什么话要说吗?”
周嬷嬷眼光毒辣,陪着苏思思走了一路,观她举止作态,已经对她的路数心里有了数,再加上今日大人和姑娘赴的是林家的宴……林家在家中养了许多“瘦马”送予各路官员的事,扬州人心里都门清儿。
“……姑娘怎么能点头答应大人将这样的人带回来?”她以为是裴宣要将人带回来的。
元姝笑了笑:“是我要带她回来的,她今日救了我。”
“这……”周嬷嬷更是急得直拍大腿,“姑娘莫要引狼入室,后悔一辈子!”周嬷嬷心知自己来了这小院,回高家的机会是渺茫了,倒不如一心一意伺候好元姝。再一个,姑娘有了大人的恩宠当底气,却也从不曾冷脸对她,这样好性儿又漂亮的主子,也是打着灯笼难寻的。
可那苏姑娘一瞧就不是个好惹的,从小被教着如何讨男人欢心长大的,她怎么瞧,姑娘都不会是对手。一仆不侍二主,这两位里若只能有一个出息,那也必得是元姑娘。
周嬷嬷此刻全然忘了,在她起初的印象里,元姝也是这样的出身。大抵是元姝失了记忆,在她面前从没有那些妖妖娆娆的做派,倒让她鲜少主动将她与窑姐儿联系起来,只觉得她可怜可欺。
元姝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周嬷嬷在担心什么。她是怕,大人会瞧上苏姑娘啊……
裴宣从书房出来,正好听见主仆这段对话。想了想,出于一些莫名的心绪,没有立时进去。
便听她漫不经心地道:“嬷嬷多虑了,大人若真看上了谁,便是咱们将人赶出扬州城,大人也能将人找到好好护起来。没发生的事,不必杞人忧天。”
讲得头头是道,句句都是道理,听着,倒像是很了解他似的。
有丫鬟端着水盆出来,看见裴宣,吃了一惊:“大……”
裴宣抬手制止了她,掩去眸中的艰涩:“……今日还有公事要办,让她早些休息,我……睡书房。”
丫鬟诺诺应了,眼里却有稀奇:大人来这儿,从来都是和姑娘歇在一处的,怎么今日……
屋内,元姝回了那一句,心里却还有一句没出口:她觉得,大人不会喜欢苏姑娘那样的。
那喜欢什么样的呢?
她双手抚着脸颊,忍不住想起在石园时,他在人群中失态地找寻她,见到她时,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流光溢彩,如东珠般璀璨,然后不顾在众人面前,一把将她捞到怀里,紧紧扣着她,像要嵌入骨血一般……
大人,好像很在意她。
这个念头让她颊腮滚烫,一面觉得自己自作多情,一面又觉得定是如此。正值丫鬟进来禀报裴宣的传话,她愣了愣,没理睬周嬷嬷“果然如此”的眼神,钻进帷帐拉起锦被将自己圈了起来。
不来也好,这么大的床,她一个人睡得更自在。
*
翌日一大早元姝便起了身,丹兰见她一边眼睛下有淡淡的乌青,忧心地问:“姑娘昨夜没睡好吗?”
“总感觉这屋里有蚊蝇。”元姝随口说了一句,丹兰蹙着眉头,不好说自己守夜没察觉到什么,只道一会儿吩咐人撒些药,一面又拿了粉细致地盖。
元姝看了她一眼,没多说。她晓得这屋里的人听了周嬷嬷那番话都有了警惕心,哪怕是昨日全程跟着她的丹兰也不例外。这会子,怕是在担心她气色不佳到了苏姑娘面前乘了下风,铆足了劲儿要把她打扮得更漂亮些。
但她也理不直气不壮,没法去教训她——习惯了和大人一起睡,昨夜里,竟是睡不安稳,整夜耳边脑子里都在零零星星闪着同大人在一道的画面……
没出息极了。
待丹兰拾辍出一个绝色佳人来,才满意地松了手,元姝看着铜镜里头上的赤金衔珠凤钗,红宝石的大朵,耳边的赤金镶猫眼石坠子,眨了眨眼。
打扮得还真是华丽,就是……挺重的。
不过眼下她有意让丹兰做她屋里第一得力的人,没去拂她的面子,径直就这样去了。
哪知到了苏思思安顿的西厢房,门却还紧闭着,派去服侍的丫鬟一见她来了,目光就躲躲闪闪,形容有些堂皇地想要避到一边。
丹兰叫住了她,面色不善:“躲什么?苏姑娘还没醒吗?”
“没……醒了……”
“到底醒没醒?”丹兰眉心直跳,不想让姑娘觉得她派了个愚笨的来伺候苏姑娘,却见那丫鬟突然扑通一声跪下来,嘴唇直发颤:“醒了……可……现下大人正在里头……”
一众人都愣住了。
丹兰唇色一白:不会吧,真像嬷嬷说的,大人这么快就……
周嬷嬷想得更多:昨儿乐巧进来传话的时候,好似她正巧再和姑娘说这事儿,该不会是大人不满意姑娘的反应,存心来气姑娘的吧……
她确然也觉得,姑娘那番话,似乎对大人并无情意,更多的,是依赖于大人。可这世上有头有脸的男人,哪个不是幻想着自己的女人全心全意地倾慕于他,以他为天?若察觉了这一点,不恼才怪。
下人们愣神的当间,元姝已经抿了嘴,一言不发地上前去推了门。
周嬷嬷大惊失色:“姑娘……”若真是撞破了大人的好事,只怕这冷落还有得受。
第9章
◎裴宣,我不讨厌你◎
进了屋,瞧见苏思思坐在床沿,衣衫饰物俱整齐妥帖。裴宣一身鸦青色的刻丝袍子,坐于黄花梨六方扶手椅上,端着茶盏,垂着眼睑不知在想什么。
两人坐得并不近,像是此前曾遥遥地说着话,跟进来的丹兰和周嬷嬷看着就舒了一口气。
见她猝然推门进来,裴宣抬眼看过来,黑漆的眸子里有点点讶然。
她今日戴了长长的赤金耳坠,走路时悠悠地荡着,衬得整个人温柔和气,很是漂亮。脸上施了薄粉,头上的钗环也俱是他买来的贵重首饰,寻常在小院里她不怎么戴的,瞧着今日倒是像是悉心打扮了一番。
元姝也有些不自在,不明白自己方才缘何忽地这样冲动,在下人面前失了态,但迎上他询问的目光,又不得不硬着头皮佯作不知:“呀,大人怎么也在这儿?”
裴宣手一顿,揭起茶盏盖来低头吃了一口。雾气蒸腾间,看不清他的神色,只听他道:“昨日你险些落水的事,我来问问她事情的究竟,也好查下去。”
她点了点头,在他身侧坐下来,看向苏思思:“苏姑娘这一夜可歇得好?昨日让你受我牵累落了水,实在是过意不去。”
“昨夜一碗参茶一碗姜汤下去,又睡了一觉,已经无大碍了。”苏思思笑了笑。
“你们先聊。”裴宣却忽地起身离开,没有再听她们客套下去。见他走了,苏思思脸上的戒备微微消融,叹了口气:“你来,是有事要问我吧?”
元姝正看着那人离开的背影出神,闻言嗯了一声,转过头来:“昨日着急忙慌的,又出了那档子事,也没问清楚。苏姑娘,我想问,你知不知道我的身世?”
*
这日辰时,天阴沉的黑,豆大的雨滴落个不停,到了夜里,院子里四处淌着水,周嬷嬷担心裴宣回来不小心滑倒,命人在游廊拐角各处铺了一层草垫子,忙活个不停。
元姝早早沐了浴,散着发坐在躺在贵妃椅上想事情。
今日,算是从苏思思嘴里将她的身世问了个清楚。
据苏思思说,元姝十岁那年就到了扬州的教司坊,那年周边恰好发了大洪水,许多吃不起饭的流民卖儿鬻女,只为换一小袋粮食。苏思思估摸着她就是这样的来路。
到了教司坊,因她生得漂亮,鸨母一心想让她以后为她谋个大富贵,什么脏活累活都没让她做过,也没让寻常的男人近过她的身,权当是当金贵的小姐养大的,后来及笄后恰巧遇到了裴宣,后者出大价钱将她买了下来,也就出了那下九流的地儿。
这些话,倒是隐隐能和她这个名字的来处对得上。
至于苏思思自己,她本就是林家养大的,江氏听说那教司坊的鸨母有手段,便送了林家的“姑娘”们去学了些时日,她们也就是在那时认识的。
那段时日她常常生病,苏思思与她投缘,便多帮扶了些,一来二去,两人就成了坊里比较要好的朋友。
一切的事情仿佛都完美的对上了。时移世易,经历了大洪水,死于疫病和饥饿的人都不计其数,想要找到她根本不记得长相的父母似乎也成了无稽之谈……
她想要知道的事一夕之间都有了答案,但似乎又在此处戛然而止了。元姝心里有一股说不清的憋闷,总觉得事情不该是这样。
正胡思乱想着,外头忽地有了动静。
是裴宣回来了。
裴宣身边得用的小厮穆瑞撑着一把玄绸伞,半扶着他进了正房。
元姝吃了一惊,忙迎上去。见她不事钗环,穆瑞连忙垂下眼睛不敢多看地退后几步,手也松了。元姝怕裴宣是站不稳,下意识地伸手搀扶住他的手臂。
贴得近了,元姝才闻见他大袖间沾染的淡淡酒气。
“大人饮酒了?”
“是。”穆瑞没听见裴宣的答话,忙应了一声,道:“烦请姑娘好生照料着二爷,有什么事,着人到外院唤我一声就是。”
裴宣出身英国公府,在家中排行第二,穆瑞是打小跟着的,习惯用家里的叫法。
但落在元姝耳中,莫名有一种她同大人居家过日子的感觉。她嗯了一声,看穆瑞转身出去了,扭过头仔细地检查他身上有没有被雨淋湿。一个醉酒的人,一把伞可不见得顶用。
好在穆瑞做事似乎还算尽心,裴宣青色的袍子上一点晕染的痕迹都没有。
她刚松了一口气,扶着的人忽地挣开了她的手,一言不发地自己坐到了桌子旁正对着她,一双眸子黝黑深邃,炯炯有神,人坐得也笔直,哪里看得出是喝醉了的样子。
她忍不住疑心:或许他压根就没有醉,酒量好得很,穆瑞那般慎重,不过是因着做下人的本分和谨慎。
却见他忽地扬声喊:“穆瑞!”
片刻后,穆瑞低着头进来,被他吩咐去书房跑腿,取个匣子。
元姝一头雾水地看着,等那匣子被送过来放在桌上,裴宣又没动静了,默然地盯着匣子出神,时而皱眉,时而看看她,像个对心爱的玩具举棋不定的孩子。
她扑哧一声笑了,难得觉得高高在上的大人有些可爱,背过身去吩咐人打水进来,准备给他擦脸更衣。
只是帕子刚挨着他的脸,他就忽然闷闷地喊了一声:“姝儿。”
元姝吃了一惊,差点把帕子丢在他身上——他对她向来都是好的,只不过,还从来没喊过这么亲密的称呼。
瞧上去真是醉了。元姝哎了一声,怕他再说出什么惊人的话,于是将屋子里的下人遣下去,坐在他身侧的绣凳上,温和地给他一边净面一边问:“大人有什么吩咐?”
“我不是大人。”他皱了皱眉头,很不满意的样子,认真地纠正:“我是裴宣,你要记住我,我叫裴宣。”
“好……”元姝憋着笑,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你是裴宣。”她真是明智,这话要是让下人们听见了,她的指挥使大人明日恐怕没脸见人了。
放下帕子,方才仿若被帕子使了定身术的裴宣动了,伸手将匣子拿过来打开,放到她面前。
元姝不解地去看,发现是一些扬州城的地契、田契和铺子,以及这小院里所有买来的下人的身契。其中一个铺面他们上回出去她还看到过,是个绸缎铺子,坐落在最繁华的街道,生意很是不错。
她心中一跳,看着他:“……这是什么意思?”
裴宣垂下眼睑,看上去有些丧气,但肩膀仍旧挺拔笔直,慢慢地开口:“我要回京城了。”
他要回京城,却留给她这么多扬州的东西,所以……
“你不打算带我一起回京城吗?”
“京城很危险……带你回去,我怕你会受伤……”他一脸认真地想了想,将那匣子又推得近了些:“周嬷嬷是高家的人,我要是不在,你管不了她。其他人,你有身契在手,不必害怕……铺子的事,我把康管事留下来帮你打理,你不用花什么心思……”
说这番话的时候,倒是条理清晰,一桩桩一件件都考虑得周到。
元姝心里头直发酸,明知道不该恼怒,明知道这些东西已经够她几辈子吃穿不愁,但还是忍不住生怨。
京城物华天宝,万朝来贡,哪里就像他说得那么危险了?他不过是不想带她这么个见不得光的人物回去罢了!
给她购置了这些田产铺面,总归也是他的人看着,若是日后他还有来扬州的机会,她就还是他的外宅,若是没有机会了,权当是丢了些财物宽济贫民,反正这些钱对他,对英国公府不过九牛一毛,不值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