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舒他最了解,往日里看着比长姐活泼看得开许多,实则是因被保护得太好了,遇到事情只怕更难承受住。
陆靖誉几乎不敢去细想,他们二人在扬州城头分别被官兵抓走后,陆明舒会遭遇什么样的噩梦……
闻言,一直面带笑意的裴宣倏尔站起身,一言不发地走到他面前。
陆靖誉还未反应过来,一柄锋利长剑便抵上了他的喉咙,他抬眼,看见那人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眼里满是煞气,似是终于露出了罗刹的一面:“怎么?连在你这个兄长眼里,她若沦落到那等地界,也该去死吗?”
他眼里浓郁的杀气让陆靖誉毫不怀疑,但凡他敢点头,这把剑就会毫不犹豫刺穿他的喉咙。
但这不是他现在最关心的。
陆靖誉瞪大了眼睛,瞳眸里掠过一道光芒:“什么意思?二妹妹还活着,是不是?”
他浑身忍不住战栗,心中升起了一线希望。
裴宣没有说话,手里的剑仍旧没有放下的意思。
他苦心孤诣冒着风险救下陆靖誉,不是为了让他有机会到舒儿面前讲什么孔孟礼节的大道理来约束她的,他是想在将来的某一日,她身边能有一个替她撑腰的娘家人,那会是她心里头莫大的底气。
倘若陆靖誉做不到,或是仍旧同过去一般做个没出息的纨绔,那他活着也没什么必要了。
陆靖誉见他不应声,脸上难得的露出急切的表情:“我……我这些时日梦见了许多婶娘堂姐妹,却独独没有梦见她……我还以为,二妹妹是怨恨我作为兄长没有保护好她,连入梦的机会都不肯给我……
“我做梦都希望,能扯着婶婶姐妹的耳朵,告诉她们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那些什么女子贞节的大道理,都是不怀好意的男人们编出来的屁话!活着,活着就是最好的!”
他是家中庶子,也是最没出息的一个。从小到大,只有嫡出的二妹妹同他最为亲近。
兄妹俩年龄差距不大,陆明舒打小就喜欢跟在他后面六哥长六哥短,他小时候特不耐烦有这么一个跟屁虫,想方设法地捉弄她,到大些了,却半点见不得别人欺负她。
为此他打了许多架,成了家里祠堂的常客和京城喊得出名号的纨绔之首,每每此时,府里也只有明舒会偷偷地给他送吃食送垫子。
他与明舒的感情,最为亲厚。
他看着裴宣,不顾刀架在脖子上,向前探试图扯他的领子道:“裴大人,你告诉我,她是不是还活着?”
“你不要命了!”裴宣怒斥一声,及时收回了剑,冷哼一声:“你确实是个废物,半点消息没听到傻乎乎地去城门等着让人抓!”
但触及方才他不知死活撞上来割出的伤痕,皱着眉头扔了一块帕子过去,大发善心地道:“放心吧,她一切都好。”
对陆靖誉,他心里的确有怒气在。明明为人兄长,却没有半点担当,哪怕只是在别处避避风头落落脚,也不至于害得舒儿去那腌臜地里走一遭。
听到消息赶去教坊司之前,他想到了许多恶劣至极的可能。遭蒙劫难,他一心只想让她保住性命,旁的什么,都不要紧。但倘若她真受了□□,即便能挺过去,恐怕也会在心底留下无法愈合的疤痕。
如若有可能,他想让她永远活得像在陆府一般,肆意快活。
陆靖誉大松了一口气,一时帕子捂着脖子又哭又笑,末了就要跪下来给裴宣行大礼。
“不必了。”裴宣拦住他,从怀里拿出一叠文书递过去。
“这是?”
“这是我寻人替你伪造的身份文书,陛下近来有意和大夏打仗,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机会。若是你去了边关还混不出个名堂来,倒也不用想着替陆家光耀门楣了。”
陆靖誉愣住。
陆家是诗书世家,从没有子弟从军的,幼时他曾经跟着府里的护卫舞刀弄剑,却被姨娘狠狠教训了一通——要他向大哥学习,接爹爹的班,免得朝中的人脉全都落到了大哥身上。
都是庶子,哪里有什么高低贵贱。这是姨娘的想法。可他心里清楚,他根本不是读书那块料,和大哥一块读书,爹爹是从来不会正眼瞧他的。后来成了京都有名的纨绔,反倒被爹三天两头叫过去“谈心”,当然,是拿着鸡毛掸子的那种。
陆靖誉垂着眼睑笑。没想到,这世上最了解他的竟然是个锦衣卫。
也罢,从前自我安慰说是因为没机会才做不好,此次机会到了眼前,倒可以尽力一试。
“好,我听你的。不过,去之前,我想见二妹妹一面。”
裴宣摇了摇头:“不行。”他看他一眼,解释道:“她在教司坊受了刺激,又听闻家中流放的流放,自戕的自戕,心神俱伤,如今……谁也不记得了。”
“好事,不记得,是好事。”陆靖誉苦笑一声,不像他,一个安稳觉都睡不了,整日整夜,都是想象中家里人自戕的画面。
裴宣嗯了一声:“我替她赎了身,她是女眷,如今已经可以光明正大地生活,与你不同。收拾好了行囊,明日便出发去西北吧。记得要对过去守口如瓶,免得被人抓了把柄。”
说罢,便准备转身走了。
“等等。”裴宣回头看他,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耐心地等了会儿,才听他道:“你……打算怎么安顿我二妹妹?”
裴宣和他们,裴家和陆家,过去都是没什么交情的。裴宣冒着大风险救了他一个本该流放的罪臣之子,方才又差点因他关于明舒的一句之失杀了他,傻子都看得出他是为了什么。
陆靖誉不是傻子。家生大变,一夕之间,他也成长了许多。
他明白,他现在对于裴宣来说,就是一根手指就能按死的蝼蚁,由不得他选择。
明舒也是。
如今懵懵懂懂跟在他身边,什么光景他也不知道。即便是裴宣让她做了见不得光的外室,他也没办法去阻止或是提剑杀了她。以现在的情形,说不得还是一种保护。
但作为兄长,他还是没办法等闲视之,哪怕这句话问出来就是不明智之举。
裴宣看着他,大大方方地直视他的眼睛:“……京城对于她来说,还太危险了。这件事目前来看,多多少少牵扯到了宫里的那几位。如若她同意,我会将她留在扬州,留一笔足够的钱财供她花用。”
闻言,陆靖誉心里的大石头微微放下了些。不去京城就好,京城熟人太多,想害明舒的,不知有几何。裴宣的意思,应该是不会养他家妹妹当外室了吧?
“好,裴兄,我明日就要走,不如咱们兄弟俩喝一顿酒,权当是为我践行了。”
裴宣蹙了蹙眉头:“……你有钱?”不是不穿他送的衣服,不吃他的东西吗。
“……此一时彼一时,过去是我误会你了,这一顿酒,记在我账上,等我凯旋,一并还你。”
……你哪来的账?
裴宣无言,但自己方才差点一时冲动杀了人家,也确实该赔礼。
况且……他想起昨日听到元姝说的那一番话……真真是襄王有意,神女无情。如若不然,他才不会把她留在扬州。
“好。穆瑞,去买酒来。”
……
裴宣轻叹一口气。
昨日陆靖誉高兴得跟什么一样,要是听说他只隔了一晚上就反悔改口带舒儿上京了,会不会忍不住来刺杀他?
不怪我啊,是你妹妹趁我喝醉骗我写契书的。
“林家那件事,查的怎么样了?”
第12章 (修)
◎是她方才耍赖移去的位置◎
厅堂的漏斗沙沙地落下,裴宣坐在上首,静默地听着徐程一桩桩禀报。
锦衣卫近日来和林家接触的外来人士查了个底朝天,其中有两件事有些异常。
其一,淮南王府的清河郡主月前抵达扬州,数日前曾陪在此养病的慎郡王妃去灵安寺上香,寺中与林伯雍的夫人江氏巧遇,受其邀请,到了林氏修建的和园修养了一段时日,现下还未离开。
“清河郡主?”裴宣眉头蹙起,“淮南王那个捧在手心里的庶女?”
“是。”
“继续说。”
其二,端王手下一位门客,叫秦焉子的,一月前来扬州办事时在林家名下的赌场输了个精光,若不是林家二爷听说他的来路放了人,早就被赌场的人砍了手脚丢去大街上乞讨了。如今,此人已经回京复命了。
“大人,依我看,咱们还是早些回京,免得这秦焉子不明不白死在哪儿了都不知道。”
他并不觉得,秦焉子这一桩事代表端王和林家交恶,一个门客而已,能有多大分量?况且事情发生的时机与陆家的事撞在一起,反而让人心生疑窦——或许,是他们两者故意划清界限……
否则,一个赌徒,平日里都不见端倪,怎么偏偏在千里之外的扬州露了馅?
“也不见得。”裴宣则有别的看法,修长的手指扣在桌面上,敲了敲,以示警醒:“……别忘了,这位清河郡主,也是常常出入宫廷,深受顾贤妃娘娘宠爱的。”
秦焉子来扬州办差必有猫腻,但不代表,他就和养在深闺的清河郡主没有干系。
顾贤妃是端王生母,若林家是为端王所用的,秦焉子来扬州,说不定也嘱托了林家照料郡主。在此情形下,江氏的包庇,那自由出入林家的婢女,都有了解释。
林家夜宴那件事,在裴宣看来,更像是女子争风吃醋的手笔,不过,清河郡主何时和舒儿有了关联,他确实不大清楚。
不过,不管什么原因,若那件事真是清河做的……
那她这次,也不用再回京了。
徐程点了点头,为自己思虑不周有些赧然,听他道:“想办法查一查,清河郡主身边有没有那种长相的丫鬟。”徐程抬头,没有错过裴宣眼里一闪而过的杀意。
他打了个寒颤,垂下了头。
那些官员背地里诋毁大人,将大人传成罗刹恶鬼,但他素来知道,大人行事是有章法的,不会随意构陷定罪。如今,事情还没查清楚就对宗室的郡主起了杀机……
虽然扬州的“意外”难达天听,但如此行事,还是冒险了些。一不小心,就会毁掉陛下先前对大人建立的信任。
能让大人做到这种地步,这陆二小姐,还真是个人物。
是了,他是裴宣的心腹,救下陆家的两位嫡系,也正是他一手包办的。是以,对元姝的身份,他心里很清楚。
“苏思思的来路,查了吗?”
重要的事问了清楚,裴宣表情放松了些,靠在椅背上随意地一问,抬头却见自己的心腹手下神情有些怪异。
“怎么?有什么不妥吗?”
“没有没有。”徐程连连摇头,想起那位一颦一笑美得动人心魄的佳人,耳根微微泛红。
“……苏姑娘身世可怜,八年前的大洪水后扬州闹粮荒,她被爹娘卖给了教坊司,后来偶然被林家人发现,两处交情从来深厚,林家人就把她带走了教养了……”
“她去找过她爹娘吗?”
“找过。”徐程毫不犹豫地答,“……可惜都死了,死于怪疾。林家那些姑娘们暗地里都说,这两口子是遭了天谴……”表情有些唏嘘。
听到这个说法,裴宣不置可否。
怪疾这种事,可能是天灾,也可能是人祸。
但他这心腹属下明显对苏思思的事有了感情倾向,他没必要去说——只要苏思思不是家里人被别人捏在手心里,受人胁迫,故意接近舒儿伺机害她,就好。
况且……那日他去找她,告诫她不许向舒儿吐露关于身世的半个字,知道了原委,她也是确实守口如瓶了。
只要苏思思没有伤害她的心思,无论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他都可以为了她忍让。
*
正是晴空万里,一碧如洗的好时节,小院里的花姹紫嫣红地开,一只碧蓝的蝴蝶飞舞翩跹,有丫鬟趁嬷嬷不注意,偷偷地扑了去,只是还没来得及向人炫耀,一不留神,那漂亮得不似凡间物的蝴蝶便飞走了。
苏思思正坐在窗边出神,丫鬟春晓掀了帘子进来,欣喜得面孔都是明亮的。
“什么事值得你这样高兴?”
春晓在苏思思身边也有三四年了,主仆情分不浅,是以见她这样,原本心事重重的美人也不由弯了嘴角,黛目里星光点点。
“徐佥事又使人送了东西来……”春晓笑嘻嘻地附耳,“人参燕窝雪耳都有,手笔也是阔绰得很。”
闻言,苏思思兴致缺缺地移开了目光。
徐程嘛,她记得,那日夜里,就是他下水救的她。少年人血气方刚,在水里二人贴得很近,苏思思自恃也是个难得的美人儿,即便没有刻意勾引,也足以让一个京城来的公子哥儿对她心心念念。
但那又如何?她这样的出身,好人家连买回去做妾都是勉强的。一个毛头小子,在无名无分的情形下,又能给她多少?
春晓兴致勃勃地说了一通,见姑娘没什么反应,忙又道:“姑娘可别小瞧了徐大人,奴婢听人说啊,他在锦衣卫是裴大人第一得力的人,升职之日可待……而且,徐大人自己出身也很好,周嬷嬷说,徐大人的母家,和宫里那位得宠的娘娘是同宗呢……”
苏思思正垂着眼皮拨弄着面前那盆花的叶子,闻言愣了愣,猛地坐直了身子,眯满脸警惕地望过去:“哪位娘娘?”
高高在上的贵人实在遥远,春晓记得不大清楚,想了想才笑道:“……好似和姑娘是一个姓呢,说不好,三辈上面还沾亲带故呢!”
“呵。”苏思思冷笑一声,脸色有些难看,“我们这样的人,哪儿能和贵人相提并论。”
错不了,这么多年圣宠不衰的,唯有那一位。
觑着她脸上的神情,春晓一时不敢说话,坐立难安地看了一会儿,才迟疑地起来给她奉茶:“怎么了,姑娘……姑娘若是实在不喜欢徐大人,奴婢这就去回绝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