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姝觉得很委屈。明明都说她是他花了大力气从教司坊赎出来的,明明在她的记忆力他曾那么温柔缱绻过,怎么她就忽然成了他随随便便就能扔在扬州的人了?
可喝醉了酒的裴宣表现得比她还委屈。
他垂着头,低低道:“日后……你若是想嫁人……写信到了京都,我为你相看相看……也无妨……”
元姝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半晌,气得将桌上的帕子拾起来丢进了水盆里。
“既然如此,你当时为何要赎我出来?”元姝冷冷地问。
她简直想不通,世界上竟有大方至此的男人,肯许他的外宅另嫁他人,还放言要为她相看!
裴宣看了她一眼,蹙着眉头慢吞吞地道:“是我一厢情愿。我想去哪里都带着你……可你讨厌我……我不想让你再讨厌我……”
她何时讨厌他了?
元姝愣了愣,有些疑窦:“我,我怎么讨厌你了?你说说。”
裴宣揉了揉脸,像是在回忆:“你每次见到我,都躲得远远的;你常和你的密友说,我是冷血无情之人……”
元姝眨了眨眼。这都是什么时候的事,她怎么不记得?失去记忆之前吗?那以前的她还挺大胆,一个教司坊的娼优,竟敢到处说锦衣卫指挥使的坏话……
“这些我都不记得,不算。你这是拿陈年旧事压我。”元姝理直气壮,鼓着脸看他,心情却好了一点,“还有吗?”
闻言,裴宣牵过她的手,温暖而干燥的手指慢慢地揉捏着她的小指,像是在把玩,又像是在掩饰局促,缓缓道:“你说你是我的人,可你根本不在乎,我身边会不会进旁的女子……”
一股热气自他揉捏之处向上蒸腾涌动,元姝迟缓地想了好一会儿,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她笑得眉眼弯弯,看着他脸上几乎要具象化的委屈,细长的睫毛微微颤了颤。
听人说,喝醉酒的人第二日是不会记得发生了什么的。
她想了想,头一次主动地伸出手,环住了他的腰身,滚烫的脸颊在他胸口处蹭了蹭,小声道:“裴宣,我不讨厌你,真的。”
第10章
◎“你要嫁的人,必然是我”◎
这一刻,她还有些分不清,她对眼前这个男人是依赖更多还是欢喜更多。
但屋里的烛火轻轻摇晃,噼啪地炸了朵花儿,在这个惬意又静谧的夏夜,她生出一个念头——很想就这样继续陪着他,或者是,让他一直陪着她。
……
良久,似是酒气终于上了头,裴宣瞧上去有些昏昏欲睡。元姝不想喊人进来,自己勉强替他宽了衣,也再没力气去折腾了。
她将他扶上床榻盖上一层被褥,径直熄了芙蓉罩子里的烛火,拥着他哄孩子似的拍了拍,见他鸦羽般的长睫慢慢阖上,轻浅却极其规律的呼吸声传来,才松了口气,将那纸契文小心翼翼地放在枕下。
黑夜中,她眼里盈满了狡黠的笑意。
也不知这哄着他盖了印泥的契文,明日能不能派上用场。
*
裴宣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不知是何年何月何日,他又一次因公差到访陆尚书府上。又或者,是他因公徇私,故意要多此一举来这么一遭。
不同于旁的见他就浑身不自在的官员,陆尚书行事一向光风霁月,见了他,目光和气慈爱地像在看一个寻常的小辈,但礼仪规矩,又半点都没有逾越。
事毕,裴宣踱步出了书房,脚步微微一顿。
幽静蜿蜒的鹅卵石小径连着一大片竹林,风一吹,满耳枝叶婆娑沙沙作响的声音。过了这片竹林,就是陆府的内宅。他朝思暮想的人,就在里面。
忽地有脚步声自西边传来,她一身绯红的留仙裙,云髻上斜插一支金丝累凤的八宝钗,身姿婀娜而轻盈,雪白修长的手指拎着黑漆的食盒,走得又快又急,老远都能听见她的丫鬟在后面追赶呼喊的声音。
她唇畔带着明媚的笑意,眼角眉梢的神色都与这春日融融相衬,肆意快活得不似凡人。
“二小姐,且等等吧,小心老爷瞧见了要责骂!”
“守规矩的事自有姐姐在,我不怕责骂。”她嘻嘻地笑,灵巧地像竹林里扑腾的彩蝶。扭头瞧见了立在廊下的他,脚步却立时顿住了。
裴宣垂下了眼睑,没再直视她的眼睛。他心里很清楚,这张宜喜宜嗔的脸上旋即就会出现厌恶恐惧的神情,如同雏鸟碰上了猎人,慌慌张张地逃窜……多年如一日都是这样,他早已经习惯了。
可那双大红绣玉兰花的绣鞋的主人却没有如他预想的那般匆匆离去,反而以似乎更欢快的脚步,冲着他而来了。
“裴哥哥!”他蓦然抬首,直直撞上她干净澄澈的眼睛。那双翦水般的瞳眸里,没有惊惧,没有厌恶,只有满满的欣喜。
裴宣怔了怔,开始疑心这是个美好的梦境。
这样的神情,他只在从前她和沈容安相处时见到过。更不用提,她竟会用这么亲昵的称呼喊自己这一桩了。
这是绝无可能的事情。
却见她立时放下了手里的食盒,对着西边喊了一句:“秋环,这汤你给爹爹送进去,再去替我跟姐姐复个命,我先走了!”
便红着脸牵起他的手,拉着他进了那片绿茵合地的竹林里。
……
“裴哥哥,这是我为你绣的荷包。”
裴宣接过,是个靓蓝色的荷包,针脚细密,荷包上的络子很是好看。他的掌心就像被灼了一下,没有想到有生之年能得到她亲手做的针线物,沉默了一下,问道:“为何送我这个?”
方才还欢欢喜喜的女孩子怔了怔:“你不喜欢吗?”
她委委屈屈地将右手食指给他看:“为了让长姐教我做荷包,我不知道被针扎了多少回,你看,还有印记呢……我不管,你不许说不喜欢,喜不喜欢都得戴上,不然你就是玩弄别人感情的负心郎!”
负心郎?
这说出的字句,恃宠而骄的情态,让裴宣的目光前所未有的明亮和柔和。
他放低了声音,攥住她的食指轻缓地揉着,道:“不是不喜欢,我是问,你为何要费这么大力气?你……心悦我吗?”
陆明舒双颊滚烫,又羞又恼:“你这人!”低着头踢着竹林里的小石子,声音糯糯几不可闻:“分明是你先说心悦我的,怎么转过头来不认账……我爹说了,女孩子家家要矜持,我可不会说些你们男人爱听的……”
话未毕,裴宣已经一言不发地一把抓住她的手,搂住那细腻柔软的腰肢将她按在竹林背面的假山上,用力地俯首吻住那红润的唇,如同对待上佳的美酒一般,细细地研磨品尝,缱绻滚烫。
良久,直到她有些喘不过气来,他才慢慢地退开半步的距离,但臂弯仍旧将她牢牢地禁锢在四方天地里。
怀里的美人脸红心跳,被吻得脚心发软,手指要紧紧攥住他的衣袖身子才不会往下滑:“……登徒子!”却没有恼怒责怪的意味,反倒像是夫妻俩调笑的闺房情趣。
裴宣呼吸急促。这样满心满意钦慕于他,仿若他做什么都乖乖承受的舒儿,他从没有见到过。
“舒儿不喜欢吗?”他目光暗下来,轻咬着她的耳垂诱哄,声音像数年的陈酿,醇厚而低沉,将她呼吸紊乱,满眼情意的样子尽收眼底。
同所爱之人缠绵悱恻,哪里有不喜欢的呢,陆明舒想了想,还是踮脚在他的唇角吻了吻:“喜……喜欢。”
毫无疑问,这个吻带来的是更灼热的呼吸与几乎无止境的纠缠。
竹林深深,杳无人迹,只有偶尔飞过的翠鸟扑腾几声,伴着风声一道作响,却掩不住娇娥低低的惊呼和吸气声。
“不……不行……裴哥哥……我……我还要嫁人呢……”
裴宣热烈的吻落在那白皙如雪的脖颈上,落在她湿漉漉的眼睫上,一点一点瓦解着心上人的意志:“舒儿,你只能嫁与我。你要嫁的人,定然是我。”
裴宣想,他确然是个伪君子真小人。平日里装得满不在乎,可有可没有,其实心里的执念快把他逼疯了……
若非如此,他又怎会救下她后将她放在身边,由得她和其他人误会她是他养的外宅?若真是个高风亮节的君子,就该放她隐姓埋名过自己想过的日子。说到底,他舍不得放开她,舍不得放弃这个让他们二人重新来过的大好机会。
到如今,他竟借着一个梦境臆想她爱他,臆想她肯点头与他做夫妻之间才做的事……真是卑劣极了。
可才经历过翻江倒海天崩地裂滋味的美人却搂紧了他的颈子,光洁的额头上有些细密的汗珠,嘤嘤呜呜地对着他喃喃:“裴宣……你怎么总不信……我真的心悦你……”
倒真是让人沉醉的温柔乡。裴宣吻了吻她的下巴,不禁在想:倘若这个梦境是真的就好了……
*
天光大亮。
裴宣睁开眼,刚要起身,便发现自己的腰身被元姝牢牢抱着,亲昵得过分。昨夜吃醉酒后的一幕幕闪入脑海中,他伤神地揉了揉眉心,轻手轻脚地将环着自己的手臂移开,下了床榻。
打开门,低声吩咐守在外面的丫鬟:“打水来。”
……
元姝醒来时,听闻裴宣已经在净房沐浴了,没有觉得奇怪。昨天晚上那一通折腾,她为了护住大人的面子没让外人进来,自个儿也没气力服侍他沐浴,大人是贵公子出身,爱干净也不足为奇。
她换了一身海棠红的衣裙,笑眯眯将枕下的契书放入袖中,等他出来,才命人摆了饭。
“大人还记得昨晚发生了什么吗?”她笑着试探。
裴宣拿筷子的手一顿:“……什么?”
元姝指了指床头放的那匣子:“大人给了我好些田契地契……”
话还没说完,丹兰的眼睛先亮起来。大人给姑娘置私产了?这可是天大的好事,若真成了,往后不管有没有恩宠,这一院子的人都饿不死了。
“可大人说,回京都不带我……”元姝掏出帕子掩面,再放下,竟是一副委屈得红了眼睛的样子。
裴宣看着她,一身海棠红的衣裙,实则与梦中被他揉作一团的绯红衣衫并不怎么相似,但加上这双红通通的眼睛,这软软糯糯的调子,却无一不让他想起那荒诞离奇的绣户中事。
众般滋味灼得他心底火烧一般,看她两眼就不敢再细瞧。
“……你可要想好,去了京都,就要永远留在我身边了。”裴宣慢吞吞地道,垂着眼睑。
这有些不按常理出牌,元姝不自在地将额前的碎发拢到耳后:“如若不然,大人又想把我送到什么地方不成?”她打定了主意,自然不会再因为他的三言两语心生退却之心。
“嗯,那你收拾箱笼,我们三日后出发。”说罢,他匆匆吃了两口便放下了筷子,借口还有事要处理,转身出了门。
元姝愣在了当场。
好一会儿,才气呼呼地将手里沾了辣椒粉末的锦帕丢在桌上。真是的,白瞎她准备了这么多!这人怎么这么容易就又松口了!
她蹙着眉头从袖子里拿出那张契书——这是昨日她趁他醉了,哄着他写下答应和她一道回京的保证书,原还想拿出来让他窘然一下,却不曾想,全然没了用武之地!
丹兰的注意点却不在这里,她笑眯眯地问:“姑娘,那那些田产铺子,还是您的吗?”
元姝愣了愣,一拊掌,笑眯眯地道:“那当然。”
大人说出口的话,哪怕是醉了说的,那也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哪有收回去的道理?
第11章
◎“在你眼里,她也该去死吗”◎
裴宣到衙门时,徐程已早早候在了门上,正同另一名锦衣卫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
见他来了,忙敛起嬉皮笑脸的神情跟在其身侧,低声问:“大人昨日见到六公子了吗?”
裴宣嗯了一声,轻揉着眉心。想起昨日傍晚二人会面的场景,心中直道那位也不是个好相与的,好说歹说,才肯听了他的话,和舒儿倒是一眼就能瞧得出是一家子人。
……
那时黄昏日暮,天边如含霞流丹。
他去了清渭街,到了陆嘉誉的落脚处。
陆靖誉一身粗布衣裳,一副不受嗟来之食的模样,正坐在井边砍柴。见他来了,也没说什么话,权当没看见他这个人。
裴宣轻拂去椅子上的灰尘,坐下来看了一会儿,笑了:“六公子倒是有闲情逸致,怎么?学起陶老的野趣之道了。”
背着身的陆靖誉眼中闪过一抹肃杀,冷笑道:“不然呢?要做裴大人的走狗,做些构陷忠臣良将的大事么?”
陆家惨遭抄家流放之祸,陆靖誉笃定是遭人构陷所致,但他如今一介罪臣之子之身,本该和家族男丁一道在流放岭南的路上,生死皆由天定,机缘巧合被从无交情的裴宣救下了,才苟且偷生到今日。
这些时日里,他每每鼓足勇气到街上打听消息,得到的全是噩耗。
除了利用他陆家人的身份构陷其他忠臣,他想不到这位凶名赫赫的裴指挥使留着他的命有什么用。
在他眼里,不识忠臣听信佞言的皇帝同样是罪魁祸首,裴宣是皇帝手中最锋利的刀,陆靖誉没法不恨他。
“你就不想知道,你二妹妹的下落吗?”
听得这话,陆靖誉浑身一震,旋即想到了什么,木着脸缓缓地劈下斧头,道:“……她被官兵抓走,理应会被送去教司坊。陆家的女儿最看重名节,哪里活得过三日。”
陆家出事,男丁流放,女眷充.妓,圣旨下的那一日,在京城领旨的一众陆家女眷不堪受辱,三日里先后不是吊了白绫就是喝了毒酒,陆靖誉打听到的消息,无一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