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之裴点头:“没错,现在三皇子锋芒毕露,太子的位置其实并不稳定。圣心难测,如果在这次中太子有罪,恐怕这京城又要变天了……”
当今圣上子嗣稀薄,如今仅剩太子路成和三皇子路烨,太子是出身名门的皇后所生的长子,而三皇子的母亲早已故去,在母族助力这一方面可谓碾压,但太子自从入主东宫以来,一直没有什么作为,而三皇子自从去年巡查江南后,功劳不断,肆无忌惮地显露其卓越才能,夺嫡之意昭然若揭。
“这件事太复杂了,我知道的也不是很清楚。”周之裴摇摇头,打算聊些轻快的话题,“临尧,说起来,侯爷还想过让你去参加科举考试,你意下如何?”
赵临尧苦笑:“先生还不清楚我的水平?”
“哈哈哈,我也和侯爷说了,你不是那块料子。”周之裴忍俊不禁,开玩笑道,“要是能让阿蕴去考试就好了,肯定能考取个功名回来。”
阿蕴思绪正遥,忽然听到自己的名字,无奈地说:“先生不要拿我打趣了。”
周之裴摇摇头:“如果你是良家平民男子,我必悉心教导,资助你参加科举。”
“如果我不在成英侯府,可没机会结识先生。”阿蕴淡淡地笑着说道。
赵临尧在一旁沉默不言,阿蕴的性别、出身注定了她不能像寻常男子般有所作为,即使她惊才绝艳,有胆有识。
小侯爷院子里的房外屋檐上挂着精致的花枝鸟笼,养着一只娇气的五彩文鸟。每日卯时和戌时分别喂一次谷子——还是稻、黍、麦三种粮□□心搭配混合的鸟食。
夜色昏沉,阿蕴捧着盛谷子的小碗,细致地给五彩文鸟加食。加完食,那只漂亮又娇贵的鸟象征性地叫了两声,就安静地啄起了谷子。
阿蕴每天勤勤恳恳喂食,也没得到过它的一点青睐,这让少女有些不平。
赵临尧曾调笑说,这只鸟安静得不像文鸟,像阿蕴,谁都不爱搭理,干脆就叫他小阿蕴好了。阿蕴一听,顺手把手边的小碗麦粒泼到小侯爷头上,笑骂道,我觉得像你,该叫小尧尧。
直到柳姨娘院里又添了第四只鸟,取了名,凑齐了平安喜乐四只。小侯爷漂亮的五彩文鸟也没个名字,院里人还是“鸟儿”“鸟儿”地称呼着它。
阿蕴望着鸟出神,并不知道从她喂鸟开始,赵临尧就在走廊的另一端伫立着,望着她的身影深思。
许久,赵临尧才出声,打破这“他看她,她看鸟”的局面。
“阿蕴……”
阿蕴惊诧地回头:“小侯爷?我以为你在书房临字。”
“静不下心,”赵临尧摇摇头,“今天周先生说的话,让我一直很在意。”
“你是指夺嫡之事吗,侯府不是明哲保身,不参与此事吗?你在太子和三皇子间有倾向吗?还是你的朋友里有和他们联系密切的人?”阿蕴认真猜测赵临尧的想法。
“都不是。”赵临尧倚着栏杆,笑了笑,他的阿蕴有时在某些方面看得也不是很清楚嘛。
他低声说道:“我的想法没有那么大。”
让他在意的一直是周先生关于阿蕴的几句话。
阿蕴怔怔地望着他。夜幕上浓云慢慢飘散,透出皎洁月色,月华轻抚少年少女年轻生动的脸庞,温柔缠绵。
“阿蕴,”赵临尧正色道,“你想离开成英侯府,摆脱奴籍吗?”
信昭公主从梦中惊醒,一时间脑海中回忆上涌,她紧抿嘴唇,好像还被魇在斑驳破碎的梦境。
第5章 训练
“既然你们入了府,首先要记得,公主府不养闲人。”护卫长在队列前一脸严肃地训话,“你们必须能够保护公主和公主府的绝对安全。”
“如果是每月拿些赏银混过日子的,趁早滚蛋,等被我抓住你偷奸耍滑,到时候就没有那么简单了。
“我现在先给你们分好小队,再详细说明一下护院队的章程,关于日常训练,关于值夜和轮休安排,都听好……”
后面的内容护卫长说得条理清晰,言简意赅,底下的新护院们也听得专心致志,站姿也一直笔直挺拔。
王管事满意地点点头,向身旁的冯翰感慨道:“老张训新人有一手啊,不愧是军营里出来的。”
冯翰点头:“确实如此。”
护卫长是皇帝派过来的退役教头,为人正派,责任心强,而冯翰——王管家也不清楚他到底从哪里来。此人寄居在公主府,武艺高强,偶尔给护院们指点一番,除此之外很少涉及府内事务。时间久了,正副护卫长与他也有了些交情。
“此人宠辱不惊,心性淡泊,定非常人。”张护卫长曾笃定地向王管事这样说过。
罢了罢了,一切事宜,公主自有她的分寸和安排。王管事按下心中疑惑,专心处理府里的各项杂事,他来路蕴身边三年,亲眼见证少女以令人瞠目的速度成长起来,心情也从最初的担忧怜惜到现在的信任崇敬,他常常感慨,公主和皇帝不愧是同胞兄妹,心智手段确实了得。既然冯翰留在此地是公主默认的,那他就不必再担心了。
“殿下,梁国公府送来了帖子,说楚世子新得了几方好砚,邀请您过去挑一挑。”红琴将帖子呈给路蕴,精致的花笺上有楚世子自己画的墨鲤,簪花小楷娟秀斯文,让路蕴不禁笑叹,楚世子还是这么风雅。
在外人眼里,信昭公主深居简出,即使是京城权贵也没有几人见过公主的真正面目——但这不包括梁国公府。梁国公在当年的夺嫡之争中给还是三皇子的路烨提供不少助力,公主与梁国公府交好似乎也在意料之中。
实际上没有这么简单,梁国公的助力不是白白提供的,现在正琢磨着把嫡小姐送进皇宫当皇后,路烨为此事焦头烂额,前些日子还向路蕴念叨:“我说怨不得去年有人上奏说皇后出身低微,不配凤位。好家伙,原来在这里等着呢,怪不得之前没有其他表示,合着她国公府小姐今年刚及笄!”
梁国公楚正仁有三个孩子,大公子楚彦箐,二公子楚彦灵,小姐楚彦真,全为国公夫人所出。这两个公子,路蕴在四年前就见过,在她还是成英侯府的婢女时,是见过赵临尧身边的一些权贵子弟的,其中就包括这两兄弟。
当初的几面之缘,路蕴就能感受到这位楚彦箐楚世子,不是什么简单人物。后来的交往,更让她确信。
不过,多和这样的人交流,才会有成长。
路蕴清楚记得她第一次到梁国公府去时,兄妹三人都毕恭毕敬,楚二公子流露出了几分迷茫诧异,而楚世子面不改色,滴水不漏——她确信这位世子没有脸盲之症。
路蕴倒不怕赵临尧的朋友认出她是侍女阿蕴,如今的信昭公主位高权重,谁人不敢避让三分,哪怕是清清楚楚认出来,恐怕也没有胆量和别人说去。
只是经此一事,路蕴对楚世子的表情管理能力赞叹有加。
信昭公主懒洋洋地放下花笺,吩咐红琴为几日后的出行做准备。
“好了,上午的训练结束,排队在这边领饭!”
“我去,哥们儿,行啊你,看起来细皮嫩肉跟个小姑娘似的,没想到这么能耐啊!”一解散,赵临尧旁边的护卫狠狠地拍了他一巴掌,笑着说。
赵临尧被吓一跳,缓过来才说:“之前锻炼得比较多。”
“那边的,过来排队拿馒头!”厨子一声喊,倒是比训练完的年轻侍卫们还中气十足。
赵临尧拿了馒头,端着自己的饭盆去盛菜,公主府的伙食确实好,碗里有炖得软软的白菜茄子,还有大片大片的肉,闻起来喷香扑鼻。旁边的几个护卫见了这样的伙食,高兴得像过年放炮。
赵临尧是吃惯了山珍海味的,现在他满身尘土,蹲在校场边上,就着炖菜啃白馒头,他才发现,原来自己也能吃下茄子的。
他以为自己会为今夕落差伤春悲秋,但实际上在来公主府之前,他认真准备护院选拔,在忙碌的训练中,他一心一意只想做到最好,几乎想不起来他养尊处优的过去,更没有时间感慨昨日今朝。
家人们在乡下过着平凡的日子,赵临尧知道他们偶尔会感伤,但大体上还是享受着一家人团团圆圆的平淡生活。
赵临尧干净利落地沾了碗底的汤汁,解决掉最后一口馒头,现在,最重要的是当一个称职的护院。
保护好他的公主。
赵临尧倚在墙边,稍作休整,准备接下来的训练。一个面颊消瘦的中年男人走了过来,他黑沉沉的眸子注视着赵临尧:“离训练还有一段时间,年轻人,我们比试一场?”
赵临尧警觉地站直了身体,冷冷地说:“护院间禁止私斗。”
冯翰说:“我不是护院。”
赵临尧面无表情,没有任何要追问的意思。
冯翰叹口气,说:“我知你想做集大成者,可惜还是太年轻,截脚功夫本就不宜与南方拳法融合。六日后,演武场,你若想来便来。”
六日后,赵临尧一想,正好是他轮休的日子。这个男人是怎么知道的?既然不是护院,那么他在公主府中又是什么样的身份?管家吗,还是门客?
他看着中年男人和护卫长打招呼的样子,陷入思考之中。
即使这个人满身疑团,但他的话一语中的,在赵临尧的心底扎了根。
第6章 夜谈与赴约
夜色已深,护院寝房里睡着十来个青年,鼾声此起彼伏,十分热闹。经过一整天的训练,新护院们都睡得极熟极香,只有赵临尧辗转反侧,毫无倦意。
他悄悄穿衣起身,离开房间时小心翼翼地扶着门,不让它发出声音。
圆月出奇得明亮,月光铺在外院里平坦的操练场,如湖泊一般,仿佛下一秒就有银鱼飞跃,破开湖面,溅出银亮水花。
赵临尧站在外院中央,缓慢而有力地起式——
他练的是一套从小就学的拳法,初看平平,细一分析,却是所有武者最基本最共通的动作招式。从小到大,千锤百炼,赵临尧把每一个动作都做到极致,最迅捷,最有力,腾跃如山雀般灵敏,出拳如猛虎般悍然。
这是极静谧的夜晚,只余下少年出拳踢腿时破风之声。
赵临尧收式,深呼吸平复着身体。
他遥遥地望了望西边,他知道,隔着三间房一个小花园,就是路蕴的卧房,她应当已经睡下了。
三年前,赵小侯爷很少半夜起来练武,一是没有必要,二是阿蕴睡眠浅,如果他在院子里练的话,难免会弄出些声音,吵醒睡在东边小屋的阿蕴——第二天她又要郁郁不乐了。
现在不会了,他自嘲地笑笑,他好像已经再也没有机会吵醒阿蕴了。
明月皎皎,赵临尧抬腿往卧房走去,他要抓紧时间休息,以便应对明天的训练。
“咳咳,小老弟啊,”一道声音幽幽地从后面传来,“我看你刚练的那一套拳不错啊,敢问师承何处?”
赵临尧诧异地回头,穿着中衣的青年好奇地向他打了声招呼:“小老弟,你是,小赵对吧?”
小赵矜持地点点头,走上前去,面前的青年越看越眼熟:“你是四天前和我打最后一场的,钱沉?”
钱沉乐呵呵地点点头:“对啊,我也记得你,功夫相当好啊。刚打的这套拳也好啊。”
“抱歉,”赵临尧说,“我也不清楚教我这套拳法的老师是哪门哪派,也早已与他失去联系。”
“啊,这样啊……”钱沉有些失望,“这样好的拳法,我从未见过,现下也没法知道这是哪个流派的功夫,属实遗憾。”
赵临尧颔首,刚要就此别过,就听钱沉说:“赵老弟,说起来你怎么也不睡啊,心里有事?”
赵临尧抬起的脚收了回来,答了声“嗯”。
“谁不是呢?”钱沉笑笑,“我也睡不着啊,明明一天挺累的,躺在床上就是心里乱。”
赵临尧安静地等待着,活泼躁动的十九岁并不是一个善于倾听的年纪,他却少见地体味出钱沉的满心思绪迫待倾诉。
两人闲闲地散步到离寝房较远的角落。
钱沉知道自己比赵临尧大上几岁,自然而然地带上了些对后辈的关怀:“白天你的表现不错啊,很有毅力,过去吃过不少苦吧。”
赵临尧自嘲地说:“从来没吃过。”
钱沉明白眼前的这个青年的背景不太简单,或许还有什么难言之隐,他贴心地绕过这个话题:“娶亲了吗?”
赵临尧不知道钱沉怎么忽然提起这个,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尚未。”
脑海中却浮现一个少女的身影,她穿着桃红色的襦裙,梳着双丫髻,巧笑倩兮,唤他“小侯爷”,刹那间,少女的衣服变成了深红华服,金饰摇曳,她面容冷淡地望着他,眸中无悲无喜。
赵临尧单手抚上心口,胸腔中满是苦涩。
钱沉没有注意到他的小动作,听了赵临尧的回答咧嘴一笑:“嘿嘿,尚未娶亲啊,那就是没有体会过媳妇儿的好,年轻人,你的人生还没开始美呢。”
钱沉陷入自己的回忆:“唉,我睡不着啊,心里老是想我媳妇儿和我的大胖闺女,她们睡得怎么样啊,有没有被蚊子叮了包啊,未来这么久见不到我,闺女准得想我了……”
赵临尧认真地听着钱沉的碎碎念,那是一个温馨而平凡的小家。
“小赵啊,我跟你说,有没有媳妇儿真的不一样,娶亲前我整天在京城里游荡,走马观花,练武也不上心,回家就是被爹娘骂;后来啊,我媳妇儿来了,家里井井有条,真叫人溺死在温柔乡,我和外头那些狐朋狗友也断了,每天按时起,按时歇,练武,吃饭,帮我媳妇看铺子——她经营可是一把好手……
“后来我娘病重,媳妇儿怀着孕,还到处去找大夫,自个儿去山上采药,我娘整天念叨,儿媳妇儿你别再为我费心了,我活够本儿啦。当时我媳妇儿把铺子都关了,专心和我爹照顾我娘,还跟我说,你好好参加武举,娘那边,我们一定照顾好。
“你说,我还有心思继续参加这武举吗,我就回去好好照顾我娘,照顾我媳妇儿。我闺女生出来了,我娘那个高兴啊,那几个月身子骨好了不少,还净下地抱她的小孙女,后来,她是心满意足,笑着走的……”
说到这里,这个青年有些哽咽。也勾起了赵临尧满腔心绪,他对早逝的亲娘几乎没有印象,与其他亲人间的关系也一直比较淡薄,难免羡慕钱沉与爹娘关系亲近。更直戳人心的,是钱沉与妻子相处的点点滴滴,很久以前,他对阿蕴说过,以后要把侯府的几件铺子交给她打理,阿蕴一准能成京城首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