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间,回忆碎成月光,赵临尧想起来,她再也不需要了。
钱沉整理好情绪,清清嗓子接着说:“有没有崽儿,这也真是不一样。我家闺女啊,刚生出来可真丑啊,但哪又怎样?一样是我们的眼珠子。我和媳妇儿都没经验,还是我婶子从乡下过来,指导着我们养孩子,多长时间喂一次奶,多大的时候能喝稀粥……
“你别说,我们闺女还真是越长越漂亮,现在一岁啦,那小脸,白白胖胖,真软乎。她在我媳妇慢吞吞地叫‘娘’的时候,哎呀,真叫人心都化了,可惜还没学会叫爹……
“兄弟你别笑话我没志气,唉,我也确实没志气,但是我真就觉得没什么比和她们娘俩儿在一起更好的了,去年我还有心参加武举挣个功名,现在啊,在公主府当个护院,和家里人挨得近,隔几天就能回家,月例还高,能让家里人吃好喝好,够啦。反正现在海晏河清,大夏也不需要我去打仗,当然如果哪天真的需要,我肯定会上战场的啦……”
“嗯,不会笑话你,你这样的生活很好,真的很好。”赵临尧慢慢地说。
“你呢,小赵?心动了吗,还不赶紧攒钱成家?”钱沉用胳膊肘撞了撞赵临尧,调侃道,“你十九了吧,也到年纪了。”
赵临尧沉默良久,才开口道:“我与钱大哥你不同,我曾有过一心上人,以后不会再成亲。”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钱沉叹口气,方才他说自己的妻女时,赵临尧眼中是有羡慕的,更有其他复杂的,他看不懂的情绪。这下听了他的话,钱沉对他有了几分怜惜,又涌现几分敬意:“你这样……”
“那小赵,你以后打算怎么办呢?”
赵临尧仰头望向夜空,说:“我希望能留在公主府当侍卫,等到我年级大了,没有用了,就自己离开。”
“你长得这么俊,武艺这么好,真想当一辈子的侍卫吗?我觉得,未免大材小用了。”
“这就是我的毕生夙愿了。”赵临尧轻声说,却无比坚定。
圆月皎洁生辉,把星光遮掩得七七八八,偶有几颗,也显得黯淡无味。
赵临尧心甘情愿当一颗无光的星星,遥遥地守护着他心上的明月。
梳发,描眉,点胭脂,绿萧精心为信昭公主梳妆打扮,端坐在铜镜前的少女阖着眸,像一个精致的瓷娃娃。
“殿下,完成了。”绿萧温柔地说,心满意足地欣赏着妆后的公主。
镜中的少女睁开双眼,眸光明亮,摄人心魄,如果说刚刚像是乖巧精致的瓷娃娃,可以放在桌上欣赏抚摸,现在则绝不敢有人这样形容她,她是大夏最尊贵最有权势的信昭公主,让人只敢跪付在地,亲吻她的鞋履。
绿萧为路蕴插好最后一支金凤蝶步摇,衬得镜中少女越发艳光四射,高不可攀。
今天路蕴穿的是暗金衣缘玄色深衣,端庄大气。品赏砚台本是风雅事,往常路蕴会穿得素净一些,但今日不同,此去梁国府一行,不仅是应楚世子邀约,更是对梁国公府的试探与敲打。
临上轿前,路蕴忽然问了王管事一声:“今日随行的侍卫,没有新人吧。”
王管事答道:“没有,新人还需再操练些时间。”
路蕴没有再说什么,进了轿子。
“参见信昭公主殿下。”眼前的青年面如冠玉,笑容温润,墨绿长衫更显得身姿如青竹一般挺拔。
“茂华,你我之间不必有虚礼。”路蕴亲切地称呼着楚彦箐的字,听起来两人像相交多年的好友。
“公主这边请,”楚彦箐彬彬有礼地为路蕴引路,“这几方端砚是家中亲朋从端州带回来的,是当地名匠的最后之作,我用心观之,确为上品,这才邀公主来亲自品鉴。”
国公府的书房,窗外是潇潇翠竹,屋中点着清幽的熏香,书架桌台,皆由良木打造,也散发着极淡的木质清香。
就连路烨都向她说过,这国公府虽说是权贵之家,也有着言情书网的气质。
四方端砚整齐地被摆放在桌上,一旁有备好的纸墨,路蕴敛裙,大大方方地坐在桌边的竹椅上。
楚彦箐随后落座,温和地笑着:“公主是知道的,菁向来喜欢附庸风雅,尤其喜欢书房里大大小小的物件,家父常斥责我玩物丧志,可惜我也难再改了。”
“见着这几方砚台时,我便觉得尤其可爱。”楚彦箐一一介绍,“你看此方砚上,梅菊争艳,分明不在一个时节,一起呈现时却显得无比和谐。”
“那方的鱼雀相嬉,也生动可爱。”路蕴单手撑着下颌,淡笑地说。
“的确,单凭此图就能了解到,这位名匠定然画工了得。”楚彦箐点头,“鱼摆尾,雀回头,甚至能品出几分依恋之情。”
几方砚台都各有各的美,路蕴轻轻触碰一方砚台,手感温润细腻,她感叹:“真是好石料。”
楚彦箐也抚上同一方砚台,手指修长白皙,骨节分明:“的确,我曾用过的几方,手感都没有这般滑润。”
他注视着路蕴,目光温柔似水,似有星辰闪烁,路蕴回望,对视之间,气氛悄然多了几分暧昧。
但很快,楚彦箐垂眸收手,屈起食指,轻敲另一方端砚。
是温厚却有穿透力的声音。
“木质音色,”路蕴笑笑,“茂华,你可算捡到宝了。”
“端砚,敲击时金声反为最下,次为瓦声,而上佳者,应为木声。”楚彦箐说道,“这本就是要献给公主殿下的,总算不用担心你嫌弃了。”
路蕴道:“可惜我少动纸墨,真是暴殄天物了。不如先在这国公府一试,名砚当配佳作。”
楚彦箐说道:“箐自认拙劣,不敢献丑。”
他当然是随口的自谦之词,没想到路蕴顺势而为,意味深长地说:“想必国公府钟灵毓秀,一定有人擅长此道吧?”
第7章 劝退
楚彦箐暗道不妙,面上还是笑眯眯的:“公主瞧不上我也是正常的。”
“我可没有瞧不上茂华,”路蕴说。“只是听闻国公府三小姐极善丹青,心向往之已久。又有此方好砚,理应配圣手。”
楚彦箐笑容不改,心底暗诽,他没想到信昭公主此行目的不纯,现下也只能顺着她:“我这就唤小妹过来,公主请在此稍候。”
书房中只剩下路蕴一人,她拿帕子细细地擦拭自己的手指,即使并没有与楚彦箐有直接的接触。
一边擦,一边思量着楚世子眼中的情谊,到底有没有三分真——怕是没有。
“臣女参见信昭公主殿下。”楚彦真乖巧地行礼,许是因着路蕴的气势,小姑娘的声音有点怯生生的。
楚彦真年方十五,身姿纤细袅娜,小脸仿佛出水芙蕖般娇嫩。从小作为国公府独女千娇万宠地长大,自有一番天真贵气。
还是个孩子啊,路蕴暗想,就算国公府能把她送上后位,谁能保她一生荣华无忧呢。
路蕴面上微微一笑:“旧闻楚小姐才冠京城,尤善丹青,我神往久已。今日恰逢你兄长好砚在手,可否请楚小姐小露一手?”
楚彦真脸颊泛红:“公主谬赞了。”
看着路蕴明艳姣好的面容,楚彦真忽然想起兄长说过,当今圣上和信昭公主相貌如出一辙,那么,圣上想必是同样的好看吧。
“红琴,磨墨。”路蕴将红琴唤来,对楚彦真说,“我还特意从家中带来了上好的油烟墨与各种颜色,希望你能喜欢。”
小姑娘受宠若惊,连连称谢。
路蕴叫她自由发挥,楚彦真便选了窗外的青竹,将宣纸铺平在桌面上,开始思索着画面的谋篇布局。
路蕴在一旁闲谈:“楚小姐要画的是墨竹吗?不愧是言情书网,风雅之家。说来皇兄也格外爱竹,尤敬品格如竹的君子。只是前些日子一个宫妃种了几棵,他知道后却叫人全给拔了,还罚了她好多,许是皇兄觉得,宫妃们就该种点漂漂亮亮的花,好看就够了。我笑他真是前场后宫两幅面孔。”
她把宫中事就像饭后茶余的八卦一般讲出来,自是她作为公主,有任性的权利。但楚家兄妹却不能随口附和,楚彦真听得目瞪口呆,笔都差点没拿稳,楚彦箐心底不安,不知道信昭公主提起这些事情干什么。
楚彦箐只能避重就轻:“圣上一向惜才爱才,敬重君子,此是我大夏之幸。”
“皇兄确实如此,身为一国之君,肩负着整个国家,”路蕴叹气,“有时候压力大了,难免把气撒到宫人们身上,我还和他吵过几次呢。幸好皇后识大体,脾气柔顺,身体也好,要不然怕是早就急火攻心了,前些日子还有个小宫妃被吓病了,在床上躺了好些日子。”
楚彦真小脸煞白,楚彦箐这下也明白路蕴的意思了,暗道不妙,她这是想从小妹这边下手,只怕晚上小妹就要哭着向父亲说不想进宫了。
没等楚彦箐开口,路蕴轻轻在唇边竖起食指,笑眯眯地说:“我在这里说的话,两位可千万不要说出去哦,不然皇兄可要怪我了。”
楚彦箐咬牙,这简直是在威胁。
即使如此,书房中的氛围表面上仍然和谐无比,一派岁月静好。
路蕴继续轻描淡写地“闲聊”着,勾勒出一个深谋远虑心无私情的圣明天子,和一群生活在水深火热的后妃。
终于,楚彦真的墨竹画完了,路蕴细细欣赏,楚小姐确实有深厚功底,也富有灵气,画出竹子的笔直风骨,同时竹叶生动,仿佛随风轻摇。
路蕴不吝赞美之辞,夸得楚彦真小脸绯红。
楚彦真有些惭愧地说:“今天状态不太好,没有发挥出好的水平,公主见笑了。”
路蕴难得地涌上一丝愧疚,她可太清楚小姑娘为什么发挥得不太好了。
路蕴淡淡地扫了楚彦箐一眼,想必他现在也头痛着,后悔邀请她来国公府。
起轿回府时,金乌西沉,落霞横卧,路蕴在轿子里仔细回想着今日,恐吓楚小姐的目的达到了,但楚彦箐奇怪的态度让她很在意……
忽然前方有马嘶鸣声,轿子也听了下来,王管事拉开帘子对路蕴说:“是楚二公子。”
果然轿外响起青年清朗的声音:“臣楚彦灵拜见信昭公主。”
路蕴下轿,笑着说:“不必多礼,我方才从你们府上出来,倒真是不太巧。”
楚彦灵好奇地问:“可是我兄长邀请公主的?”
“不错,他还赠了我几方好砚,”路蕴说,“今天还得了楚小姐的墨宝。”
楚彦灵挺高兴:“多谢公主抬爱,家妹平日一直很喜欢丹青。”
路蕴眸子一眨,对他说:“二公子不必那么客气,或许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没等楚彦灵反应过来,路蕴接着说:“没准以后你就要叫我嫂嫂了。”
楚彦灵瞪大眼睛,嘴张开又合上,显然是受到了巨大的刺激,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想问个详细,路蕴却笑意盈盈地道别,离开。她只管放下火药,至于它是怎么炸的,那就管不着了。
路蕴在轿子里出神,忽然脑海里一个激灵,她发现,楚彦箐和他的弟弟妹妹,长得不太相像。
“小姑娘还蛮可爱的,皇兄你真的不考虑一下吗?”
分布均匀的明亮宫灯照得整个宫殿都亮堂堂的,路蕴和路烨坐在同一张圆桌旁一同用膳,言语之间,路蕴忽然提及,带着几分调笑之意。
路烨冷笑两声,反问道:“你说呢?”
“从楚家小姐那里下手,确实是下下策。”路蕴一边向路烨说,一边夹了一筷子樱桃肉。“难为皇兄你还能想出这么幼稚的办法。”
路烨搅一搅碗里党的粥:“我知道啊,但是能拖一阵是一阵吧,今儿有这个法子,明儿再找点礼法古制上的问题,我总能找到真正限制梁国公的办法的。”
他有些烦躁地敲了一下碗,雕龙银箸碰撞在天青釉碗上,发出响亮的一声,“我愿意给楚正仁面子,不代表他能骑到我头上来。我当了三年皇帝,到现在,居然连选择自己妻子的权利都没有。还有河东陈勇,我就怕哪天一觉醒来,别人跟我报告说,陈勇反啦。当皇帝可真他娘的难。”
路蕴细嚼慢咽地用膳,任兄长在一旁自顾自发泄。
她知道路烨在夺嫡中赢得艰难,登上皇位后的三年也极不容易,也只有和她在一起的时候能发发牢骚,在外人面前他必须成熟稳重圣明,不能出一点差错。
路烨一通发泄完,夹起菜来恶狠狠地咀嚼着,这时路蕴才慢悠悠地说:“皇兄,给臣妹和楚世子赐个婚吧,反正也到年纪了。”
“你疯了?!”路烨立马摔了筷子,严厉地说。
路蕴望了望他,语气依然平稳:“两兄弟随便哪个都行。最重要的是一旦我与梁国公府结亲,朝廷就不会再有人支持他家女儿当皇后,能够彻底绝了楚正仁的外戚路。”
路烨冷硬地回答:“朕不会同意的。”
路蕴耸耸肩,低下头继续喝汤,稠白的汤汁鲜味十足,入口时还能品尝到里面极细腻的蟹肉:“这个汤蛮好喝的,皇兄可否把这位厨师调到我府里去?”
路烨皱着眉头,狐疑地望着自己的妹妹。
路蕴真诚地回望他,路烨苦恼地揉揉眉头,“随便你了”,他有时也看不透路蕴在想什么,但他只是想给她最好的。
“殿下,我们安插在梁国公府的人回报,说在三个月前,楚世子的奶妈因为年老回乡下了,现在在青城历安县生活,儿子在县衙里工作,已娶妻,育有一子一女。”
路蕴点点头:“派人监视好他们,有情况立刻报告给我。”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很难再拔除,路蕴对楚彦箐的身世进行初步调查后,更觉得里面有猫腻,好像有人曾故意掩盖了什么。
会是什么,她心底有些异样的兴奋,或这个秘密将会成为制衡梁国公府的法宝。
现下只有耐下心,放长线,才能钓出大鱼。
一段时日过去,王孙贵族中,不知从何处起,传起了信昭公主和梁国公世子的好事将近的消息。原本听到的人只是笑笑无稽之谈,然流言却在信昭公主参加楚世子的冠礼后,如星火遇山风一般,迅速燎原,愈演愈烈。
主要角色兼幕后推手路蕴,深藏功与名。
信昭公主半倚在榻上,垂眸扫视手下的报告,原本有意和梁国公结亲的侯府,现在正打听着其他适龄男子,想是受到流言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