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闵被相机的声响吵醒,睁开眼就看到谢时雨不请自来地坐在对面的长椅上,一边把硬果糖要的嘎嘣作响,一边皱着眉头不知道是给谁发消息。
她刚开始还是一副洋洋得意的姿态,可是渐渐地表情就变得有些难看,就像是小孩子赌气一样,把手机丢到一边冷哼了一声。
“又被气到了?”
李闵嗓音有些哑,他双臂撑起扶手想要坐起,却因为双腿不便显得有些笨拙,但很快,他就重新调整坐姿坐稳了下来,然后笑弯了眼看向谢时雨劝道:“她要是认真和你斗嘴,你说不过的。”
谢时雨扬起眉头,不满地瞪向李闵,“你又知道了!你知道的那么多,当年还能认错人?”
她冷哼一声,突然灵机一动,翻开刚刚偷拍的李闵的照片,挑了一个角度最丑的,选择高清大图发送给了许蝉。
[@蝉:拍的很漂亮。]
[@是雨:?]
[@是雨:你不觉得是我赢了吗?]
[@蝉:他活着,你赢了,不都挺好。]
[@是雨:没劲]
这样的聊天持续快大半个月了,谢时雨从原本的挑衅和炫耀,渐渐地也开始有些郁闷。
许蝉看到她和李闵在一起,竟然这么久都还能不生气?她不理解。
就好像明明是三军对战的战场,可是她学会了十八般武艺披甲上阵,却发现阵地上除了自己,空无一人。
长久的失落里,她开始想办法参与到他们的世界里,可渐渐地她却发现除了自己之外,剩下的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缩回了自己的阵地,他们明明常常隔空对望,可是见了面却又缄默不语。
渐渐地,她突然觉得,就这么和平下去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他们之间,好像本就不该有厮杀。
谢时雨使劲戳着手机键盘,憋了一肚子的气没处撒,看到李闵的腿,故意道:“你这幅样子,怎么不去许蝉眼前晃悠?卖卖惨,说不定她还能心疼心疼你,到时候指不定就接受你了。”
李闵就为了治疗腿伤才转院的,此时听到谢时雨的冷言冷语,他倒也没有太大的情绪起伏。
他下意识伸手放在大腿上按了按,目光轻轻地越过她的肩膀投到远处的林木上,“我不想她因为愧疚和感激而回头找我。”
“那你为什么不接受我?季隆医药的案子也有我的一份功劳,9号床的病人也是我们一起负责治疗,你不觉得我们配合默契,并不比任何人差吗?”
谢时雨意有所指,似乎是在做最后的争取,她斜倚在旁边的栏杆上,直截了当地说:“其实你拒绝我根本就是口是心非,你就是怕我赢了,会再伤了许蝉的心,对不对?”
李闵收回视线,滚动轮椅挪到雨花石子路上,似乎是犹豫再三,却还是开口说道:“其实输赢的关键,从来都不是我。”
谢时雨似乎没有理解李闵的意思,她跟上前扶住李闵的轮椅,故意反驳:“本来就不是你,我的对手从来都是她。”
李闵静静地看着谢时雨,无奈地摇了摇头,眼底泛起一抹极淡的惋惜,“你不觉得,我的出没对你的人生其实并没有任何影响吗?”
如果谢时雨的人生里删掉李闵,她还是会会出国留学,或许成为一名优秀的心理师。
可是有个人不一样,如果谢时雨没有在初三遇到她,也许她就不会坚持进高一一班,更不会遇到李闵,甚至不会在十年后还惦念着从前。
那个人不是对手,不是敌人,而是朋友。
“你想要赢,不是因为非我不可,”李闵偏过头,像是一眼看穿了谢时雨的心思,“而是想让她注意到你,不是吗?”
李闵想起那天,他无意中看到谢时雨在许蝉病房门口踌躇不前的身影时,那一刻他才突然意识到,原来她真正想要的,从来都不是一瞬间复仇得逞的快感,也不是她挂在嘴边的输赢,而是哪怕曾经背叛和误会,却依旧想要偷偷挽回的一份感情。
这世间并非只有爱情刻骨铭心,友情同样如此。
八年前,谢时雨误会许蝉夺走她的温暖,惩罚许蝉贪图她的唯一,在真相大白后的那一天,她第一时间就低下头颅,亲口向她道歉,却又因为面子匆匆后悔。
而现在,谢时雨就像是明知自己犯了错又不肯低头的孩子,她想方设法想要得到的,其实就是一句原谅而已。
可有些东西是等不到的,就像是错过的永远无法重来。
就像谢时雨和许蝉,就像许蝉和自己。
“时雨,”
李闵轻轻地出声,“对不起。”
他毁了两个女孩的友谊,也亲手弄坏了自己的爱情。
谢时雨的脚下微顿,她突然想起刚刚许蝉最后跟她说的那句话,眼底瞬间泛起一片薄薄的水雾,陌生情绪瞬间被开了闸,她松开李闵的轮椅,“谁要你们的道歉!不稀罕!”
走到无人逗留的角落,谢时雨猛地蹲下身抱住自己,她把脸埋在手臂里,掉落在旁边的手机界面还停留在之前的聊天框,上面清晰地显示出刚刚的对话:
[@蝉:时雨,对不起。]
[@蝉:当年我应该勇敢一点,告诉你的。]
谢时雨肩膀微微颤抖起来,“明明,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啊。”
四月初,季隆医药的案件终于落下帷幕,接连被通报的相关案件陆陆续续在网络热议中载入大众的记忆,许蝉也如期收到了来自罗承会所柳总的监控画面片段文件。
小区里的樱花全都开了,许蝉坐在阳台上,手里拿着的“证物”反复旋转,她正不知该如何是好,突然就听到物业打电话说她家楼顶的小天台上漏水,隔壁业主要见面讨个说法。
楼顶的小阳台原本是601和602共用的,但是后来李闵把601给卖出去了,许蝉就自然而然觉得楼上就是公共空间,因此她就再也没有上去过。
此时,听到自己家的小天台漏水影响到了其他住户,许蝉第一反应是不可能,第二反应就是想和对面业主解释清楚。
她急忙跑到楼顶,结果凶神恶煞的住户没有看到,只看到李闵敞着腿坐在许久没有打理的青皮小沙发上,见她颇为慌张的露面,一脸兴趣盎然地看了过来。
温暖的阳光透过干瘪的藤条架漏在李闵的脸上睫毛上,他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整个人白得比金色的碎光还要耀眼。
“过来点。”
李闵招招手,像是在招呼谁家小猫。
许蝉眨眨眼,这才反应过来,“你就是业主?你不是把房子卖了吗?”
李闵笑着看许蝉,像是被她的话给逗到了:“嗯,是卖了,不过不是这套。”他拍了拍旁边的位置,示意许蝉坐下:“我只是重新装修了一下,租给祝弓弓一家住。等他长大了,我还得把房租连本带利收回来,要不白占着我的地儿这么久,也不像话。”
男人半真半假地说着话,语调里说不出的轻松畅然,许蝉感觉李闵突然有些陌生,却又莫名的有些熟悉,她瞥过视线,把自己的心神定在遥远的樱花树上。
“那你要搬过来住吗?”
许蝉指了指602的位置,目光看着李闵有些若有似无的闪躲。
过了好了会,李闵见许蝉终于舍得把视线挪回来,才快速道:“许蝉,我今天过来是特地找你的。”
许蝉微微挺直了腰背,有些紧张:“?”
“这是新的房租合同,”李闵放下已经签过字的文件,也扭头看向不远处的樱花小树林:“我报名了银鸽计划,下周要和其他志愿者医生一起飞到丹达葛尔参与援助,估计至少也得一两年才会回来。这段时间,你不要……”
他顿了一下,像是吞下了什么话,转念指了指合同上的数字,道:“……担心房租的事情,直接打到这张卡里就行。”
“丹达葛尔?”许蝉满心只剩下这四个字。
如果她没有记错,这个地区最近经常在新闻中出现,前几年开始国际卫生组织就有针对性地组织各个国家的医疗志愿者进行救援志愿行动,在国内简称银鸽计划,那边地处偏远,自然灾害频繁,而且本地病非常顽固,新生儿死亡率居高不下。
有人说那里满目疮痍,遍地硝烟,更是瘟疫横行的沼泽。
“为什么要去?”
许蝉怔怔地望着李闵,可是他眼底并没有她以为的颓丧和消沉。
以前,李闵觉得自己的出生是刽子手厚茧下的闸刀,是他害死了父亲的爱人,以及别人眼中那个善良温柔的他的生母。
因此,他曾认为只有死在手术台上,才算是完完整整地赎完了罪,才能有资格去见一面那位未曾谋面的母亲。
可后来,有人骂他推卸责任,作茧自缚,还指责他这幅做派只不过是用亡人来遮掩自己的懦弱胆怯,本质上就是把自己人生的失败推卸到别人身上。
“我知道我最讨厌你哪一点吗?”
“你永远都在为别人而活,不管是死人还是活人,欠了你的你欠了的,你觉得自己的人生全都被他们毁了。可是,你有什么权利把自己的失败都甩给他们?你是自由的啊。”
是啊,人生来自由。
他的每一步都是他自己走出来的,跟任何人任何事都没有直接关系。
他可以选择地狱,也可以选择天堂,全凭他心罢了。
许蝉见李闵沉默,直勾勾地盯着他,仿佛在坚持等待着答案。
在她没有看到的角落,男人的手臂微微有些发颤,身体差点就因为难以支撑而轻晃了一下。
过了一会,李闵双手撑着两侧,自然而然地往后一靠,眼底噙满了温柔的底色,像是随口那么一说,“没有为什么,就是想离开这里,去那里看看。”
多年前,有人带他走出过牢笼。
现在,他也想成为一盏灯,为途径他生命的每个人带来光亮。
在末路穷途,生死绝境,他不光想要守护好他爱的人,也希望那些和自己一样,曾在绝望与泥泞里挣扎的人,得到光与转机。
第49章 “迟到的十年”
◎“一辈子,好不好”◎
离开天台, 许蝉在房间里坐了很久,直到外面的杨柳被狂风卷的潦草,天际迅速乌黑下来。
她刚站起身, 余光突然看到楼下的车辆间掠过一道熟悉的身影。
狂风里的身影略有些摇晃,他走的异常缓慢, 每隔几米就要停下来歇一歇,小区有直达电梯,从电梯口到单元门口不过短暂路途, 可他的白色衬衫却隐隐透出汗意, 紧绷的肌肉在衣料下起伏, 每一步就像是踩在玻璃上。
许蝉屏住呼吸, 目光落在他的腿上。
下一秒, 她就看到李闵重心不稳地跌了下去,他半蹲在地面,手指重重地擦过旁边的墙体, 勉力支撑才再次站了起来。
直到李闵离开视野, 许蝉这才想到,从那会见到李闵到她离开, 他一直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是上次冷库里伤到了吗?他根本不是提前出院而是因为腿伤?许蝉胡思乱想着, 下意识就拨通了于皖周的电话。
“我问你,”许蝉的话还没出口,就听到对面于皖周兴奋地说,“许蝉你今天有空过来吗?我给臭驴准备了一个惊喜, 不知道她会不会喜欢!你知道她这个人嘴巴又硬又严实的不行,我套了半个月都没套出一句话, 可愁死我了。”
听着对面于皖周满心的欢喜, 许蝉已经到嘴边的话犹豫片刻还是咽了回去。
她无力地靠在沙发上, 想了想,轻声提醒:“其实学姐一点儿也不喜欢热闹。”
她之所以把自己包装成那个样子,原本也是以为那是于皖周喜欢的样子,久而久之,连她自己也习惯了再也改不过来。
许蝉突然想起罗承会所的那小段监控视频,她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们事情的真相。
于马宿雨而言,真相是重要的,可是对于马宿雨和于皖周两个人而言,真相的到来却又是另一重关卡。
如果连到底是爱还是怜悯都分不清,那怎么能够真正在一起呢?
就像李闵,他或许曾经喜欢过自己吧?可现在的他,之所以对自己好,难道不是因为得知真相后的愧疚和怜悯?
太自私也好,太冷静也好,起码现在,许蝉不想马宿雨重蹈覆辙。
聊到最后,许蝉终究是什么都没有提,而关于李闵的事情她也一个字都没问。
这一夜,许蝉鲜有地又梦到了很久以前的高中时光。
其实从李闵和谢时雨在一起的流言传起,直至李闵毕业,不过半年时间。可是那半年,许蝉却觉得自己就像是被时间压缩着痛苦了一辈子。
在这场梦里,没有那段痛苦,许蝉看到自己没有去拿药,绪灵芝也没有突然闹到班主任办公室,她就站在约好的地点,等到了李闵朝着自己而来。
只是他失去了双腿,坐在轮椅上,然后笑着说:“对不起,我可能再也做不了外科医生了。”
许蝉蓦地睁开眼,梦里声嘶力竭的痛哭让她觉得嗓子有些发干,她坐起身,却看到阳光已经透过窗帘映了进来。
金色的暖光,就像是给自己往后的生活都镀上了一层光辉。
那,李闵呢?
许蝉侧过身拿起手机,点开自己和李闵最后一次聊天的界面,是在芗城的晚宴上。
[@LM:过来。]
昨天,他也说,“过来。”
那天在季隆冷库,许蝉隐约记得他们到最后都意识不清地说了很多话,她好像还说了“要是能活着出去就再给他一次机会”“如果你没认错人可能早就是我男朋友了”之类的胡话,但这些都随着时间越来越模糊,只有李闵把自己垫在阴凉的地板上将她裹在怀里的温度怎么都忘不掉。
她说不上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像是感激,又像是感动,可是拎起来却又觉得轻飘飘的不足以形容。
可后来,他们都脱离了危险,李闵却一句话没留地离开了。
就像那天的事情只是一场噩梦,而他只是其中的一道虚影。
就这么算了吗?
她真的放下了吗?
连续几个工作日,许蝉脑子里都在不断地循环着这个疑问,直到有一次她竟然在做底稿的时候出现了失误,她才不得不正视自己内心的杂念。
不行,
许蝉想,她得冷静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