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环境喧闹,惊呼声、谈话声、油炸炒菜声此起彼伏,夏倦书却觉得安静极了,语塞到仿佛有只手攥住了他脖子,窒息又彷徨,他良久才回,“既然答应了要修琵琶,被毁原因问出来意义也不大。”
“我第一次来找你时你可不是这么说的,简而言之,是放过了我吧。”
阮思歌轻笑了声,释然道,“不然以你的敏锐度,我那点拙劣的把戏,瞒不住的,所以你一次次纵容了我的隐瞒。”
一个琵琶手以近乎无可能修复的方式自毁琵琶,传出去只怕比如今她身上所缠绕所有的负面新闻还要大,夏倦书往前挪了半步,柔声说,“我不会说出去的。”
“无所谓,反正我也退圈了。”
手上的银杏果表皮几乎被阮思歌用手磨碎掉,核露出来,微微咯手,她又攥紧了些,痛感更清晰了几分。
银杏的臭味更加明显了,夏倦书摇摇头,“你不会的,你天生是属于那个舞台的。”
没有人比她更适合那个舞台。
“夏倦书,连你也看不清吗?”
阮思歌脸上的笑意扩大,“琵琶被毁只是借口,是我想要退圈的一个契机,不对,应该说是蓄谋已久,毕竟面板不是随便找个东西砸一下或者砸一天就能砸破的。”
“弦倒是挺简单的,剪刀磨一下,手用力勾着,很快就断了。”
此时的她,像个恶魔,轻飘飘笑着说起自己怎么毁掉陪伴自己十多年琵琶的经过。
夏倦书本来对琵琶因何被毁也毫不关心,但接触愈加深.入,对眼前人的一切就越想要了解清楚,直到今天在庙会舞台看到她对琵琶几乎深入到骨髓的肌肉习惯,好奇心完全被放大,占据了他全部的思想,挥之不去,这才毫无准备提出銥譁了这个问题。
或许是因为厌烦琵琶所以故意毁掉想歇一段时间,事后后悔才接连找来求他修琵琶,夏倦书此前一直是这么替她推脱的,但完全没想到她是真的走到了一条绝路上,对上的黑眸浓亮,语气渐冷,“那为什么还要来找我修琵琶?”
阮思歌想得太过单纯,也低估了娄晓蓉对她琵琶事业的执着。
她表情平淡,轻声道:“修好后给身边人一个交代吧,我不是因为身体受伤,也不是因为琵琶被毁,是完完全全的不想弹了。”
谁能想到前些日子还说着琵琶独一无二的人,居然是自己亲手一点点一天天毁掉了启蒙琵琶。
制琴这行说不上多难,但也绝对称不上容易,任炳为之奋斗了一生,身为制琴师,夏倦书很难容忍一个琴手毁掉自己的琵琶,践踏他人心血,只为了满足自己退圈的想法。
他顿时为自己这段时间给阮思歌找开脱理由而感到可笑,迅速认清了自身的定位,自始至终只是个帮忙修复的工具人罢了,“修复工作马上结束了,下周来取吧。”
说完,转身离开了现场。
阮思歌死死咬着唇目送他走远,末了才摊开手看向手中的银杏果,内里白色的果实已经露出来,包裹的表皮肉糜烂,散发出浓郁的臭味,没闻几下,喉间熟悉的上涌感袭来,比眼前的银杏味道还要令人发麻作呕。
她不由地笑起来。
不知道这回,恩泽还能不能撑住她渐薄的福泽。
从银杏树下出来,迎面就是铺陈满满的小吃街,正值午饭时间,摊贩正乐不可支地招呼着顾客,一路上,什么炸串烤肉、凉皮章鱼小丸子、水果捞等等,阮思歌平日便没什么心思,眼下更觉得如洪水猛兽一般,飞快逃离了小吃街。
民宿只有王瑞华坐在门口看店,见她回来,指了指店内,小声说,“好像你妈妈来了。”
阮思歌心一沉,没等她进去,娄晓蓉在客厅听到动静,风风火火走了出来,拉着她的手往里走,“跟我回去。”
“我自己走。”
手肘上握着的力道大的出奇,阮思歌皱了皱眉,挣开她的手,自个往楼上走。
这……关系不太好啊,别在店里打起来了,王瑞华心里担心,偷偷跟在了后面。
门一关,娄晓蓉姿态全无,掏出手机给她看照片,声音尖利,“这就是你来延林镇做的事情?给一上不了台面的庙会演出?”
“阮思歌你清醒一点,小镇呆习惯了自己什么身份全忘了?”
“你沦落到什么样了啊,人家只让你在扬琴后露半张脸你居然还肯上场,这值得你抛去国乐团首席的位置?”
照片清晰的很,甚至把她的笑都拍了出来,阮思歌身心俱疲,懒得解释,放下了手机。
娄晓蓉很快帮她收拾起东西来,动作急躁打开了行李箱把她衣服往里塞,口中喃喃有词,“我们回江礼市,这地你不能待了。”
阮思歌上前喊了声妈,抓住了她的手,转身合上柜门,“你胡闹什么,我琵琶还没修好。”
“不能走。”
“胡闹的是你,我已经一退再退,给了你充足的时间。”
娄晓蓉心态自见到她在庙会上表演已经崩溃,她无法容忍自己辛苦培养出来的女儿,在这么个穷乡僻壤演出掉面子。
王瑞华在门口听着,只觉得里头的声音越来越响,怒火似乎要掀翻屋顶,却也捕捉到一个关键点——国乐团首席。
那该是在电视上,甚至出国演出的吧。
乖乖,果然不是普通池中物。
“你拦不住的,我这趟开车来就是为了带你回江礼市。”
娄晓蓉带她走的意愿强烈,不顾阮思歌阻拦,再次收拾起东西来,看到桌上六个小瓶子,拿起一个看了眼,随手要扔掉:“什么破玩意,颜色怪渗人的。”
“别动!”
阮思歌扬声喊了句,急忙跑过去把小瓶子拿在手里。
娄晓蓉怪异地望着她,手上收拾的动作没停,又翻了翻桌上的图鉴书,嘟囔着:“你这喜好越来越奇怪了。”
她来延林镇不到一个月,屋里除了日常用的就是一些买来的木制小玩意,娄晓蓉收拾起来很快,不到半小时就全部收拾好了。
阮思歌把六个小瓶子包上纸固定后放在了包里,看着桌上的书,拿了起来,对娄晓蓉道,“我去还趟书。”
“到时候让民宿的人帮忙还给他算了,一本书而已。”
想要体面的道别只是她妄想而已,在庙会上已经彼此闹那么难看,阮思歌最终才听了娄晓蓉一次,抱着书随她一起下楼。
王瑞华已经提前下楼在前台等着,语气格外遗憾不舍,十分的真心,“你这要走了,真舍不得。”
娄晓蓉礼貌笑了笑,把房卡递过去,“麻烦给我们退房啊,这段时间辛苦你们照顾了。”
退房手续不消半分钟便办好了,阮思歌把书递给王瑞华,拜托道:“离开太仓促,来不及去还了,您有时间帮我还给夏倦书吧。”
小事一桩,王瑞华应了,阮思歌想到什么,又补了一句,“哦对,任薇要是来找我,你就说我回江礼市了,让她好好学习。”
王瑞华笑道,“好的,我会好好转达的。”
娄晓蓉看不惯她这幅对延林镇这地依依不舍的模样,推了一把,再次跟王瑞华告别,“拜托了啊,我们走了。”
车子停在民宿车库,阮思歌在门口等着娄晓蓉开出来,手去包里拿手机,够到时,指尖却一凉,她又回头望了望王瑞华,单单把手机拿了出来。
微信有两个红点,阮思歌点进去,是夏倦书三个小时前给她发的消息,约莫是在庙会演出那会儿。
【在江礼市有点事耽搁了,书你看完随时去二楼换新书。】
【二楼的书房没上锁,拧开就能进去了。】
阮思歌心中一阵酸涩,手伸进去包里,明明是最该还回去的东西,却格外不舍得。
站在原地的脚步沉重,迈不开一步,但因为心虚,只能时不时回头看看王瑞华一眼。
王瑞华察觉到她的目光,指了指自己,“怎么了?有东西忘了?”
这时娄晓蓉很快把车子开了出来,招手喊了声让她上车,阮思歌急忙一溜烟跑上车坐下,等车子开远,远到民宿看不清了。
才把那个冰凉的东西从包中掏出来,此时放在掌心的——是一把钥匙。
第30章 、就突然……挺怀念江礼市的。
娄晓蓉心里生气,一路上也没怎么停靠在服务区,不到下午四点就到了江礼市,按开了灯,让她回屋先收拾下。
阮思歌掏出背包里的玻璃瓶,心里对木头材质的执着突然就淡了下来,找来了一根绳,绕圈挨个绑住挂在了窗台上,金丝状的则放在了最中间。
窗大开,微微扬起的风带起了玻璃瓶,瓶身相碰铃铃响着,她倚在椅子上,脑袋放空,一时不知道要如何处理未来的事情。
娄晓蓉敲了声门走了进来,看了屋内一眼,行李箱还放着没开,阮思歌正发呆,出声询问道:“不收拾?”
背靠她的阮思歌懒懒回:“太累了,歇一会儿。”
女儿早就不喜欢她碰自己东西,刚把人强制带回来,娄晓蓉也不敢触她不快,说起正事来,“平沙坊明晚还有个聚餐,要你去呢。”
“不去。”
“明晚也没事,为什么不去?”
“你不是向来不喜欢我去平沙坊演出吗?这次怎么这么反常?”
阮思歌转过身子,非常奇怪她的转变。
娄晓蓉笑道,“聚餐而已嘛,一年就这一桩,白馆主对我们也多加照顾。”
“你这些日子去延林镇,他来了好几次送礼关照你情况。”
礼是没有的,来几次也是诓人的。
娄晓蓉想的是好好打一次白金园那老家伙的打脸,自从得知阮思歌退圈后,不到一个星期就换了新的琵琶手,这次女儿回来,一定要给他颜色看看。
白金园父亲白洪对葛慧君有知遇之恩,退圈后阮思歌也不想拂了师傅面子,这才来了精神,“明晚几点在哪?”
“明晚七点在水云居。”
娄晓蓉见她答应立马笑容满面出了屋,轻道:“你这些日子在延林镇肯定很累,等下我下厨多做几个好吃的。”
阮常跃得知她回了江礼市,提前关了店回来,晚六点一家人其乐融融吃着晚饭,此时的延林镇,王瑞华拿着书去了夏倦书家,连着猛敲了许久都没人应,大声朝里喊名字。
还是没人理。
正纳闷着的时候正巧碰上了背着中阮来夏倦书家学习的任薇,见她在门口,一脸疑惑走了过来,“婶婶你在这干嘛?”
王瑞华本来是做好事来送书的结果一直被挡在门外,心情格外不爽利,出声也带着刺,“你呢,来这干嘛?”
任薇轻答:“我来学习。”
“来这?”
“嗯,思歌姐姐在这里教我学中阮。”
王瑞华心里酸溜溜的,“她还会中阮啊?”
厉害是厉害,就是气性还挺大,自家女儿那么求她都不教,说什么启蒙师傅要慎重,这不转头就收了个徒弟,她心里更不爽了,任薇刚点了下头,就幸灾乐祸道,“你下回不用来了,她回江礼市了。”
突如其来的消息,任薇差点要哭出来,王瑞华懒得哄,忙追问:“你每天来学中阮,怎么进去的?他是不是不在家啊?”
“我之前进去的时候门都没关。”
任薇抽噎着回。
“行了行了,再找老师吧。”
王瑞华几句话把任薇赶走了,又使劲推了下门,自然是没推开,铆足了气扬声喊了声夏倦书,里头终于传来脚步声,不一会儿,门开了。
夏倦书穿着黑色工作围裙,眉目微敛,淡淡问了声:“什么事?”
平时就挺冷的脸,感觉又臭了几分,生人勿近的模样,王瑞华瑟缩了下,把书递过去,“我家民宿的客人阮思歌让我转交给你的。”
“她人呢?”
春日的寒意早褪,但也不知是不是傍晚又冷了,王瑞华只觉得他话里都带着冰碴子,轻声回道:“回江礼市了。”
能让国乐团首席都专门跑来修琵琶的人,肯定厉害的很,难得跟他说上一句话,王瑞华还想说什么邻里间可以多接触,结果没等她说话,夏倦书道了声好走,砰一声把门又关上了。
这两个怪脾气。
王瑞华嚷嚷着走远了。
回了工作室,夏倦书翻了几下书心情却格外烦躁,随意放在了一边,看着桌上四把已经刨好内膛的琵琶琴身,一狠心,直接抱起全扔去了仓库。
不做了——
这个没良心的小骗子。
隔日晚七点的水云居201包间,阮思歌踩点三分钟前进了包间,一进去热闹的包间霎时安静了下来。
范其机灵,第一个起身朝她招了招手,“思歌,这里。”
白金园没想到她会来,脸色不太好看,勉强冲她笑了笑。
阮思歌走过去坐在范其旁边,美眸一扫席面上的人,顿时明白娄晓蓉非要让她过来的原因。
只怕感谢是假,出气是真。
只见白金园身旁正坐着位素雅温婉的新琵琶手,最近风头正盛的路思浓,她的同班同学。
路思浓起身朝她莞尔一笑,出声如娇啼:“好久不见,思歌。”
阮思歌也起身笑笑,“好久不见。”
前后两任的琵琶手在眼下这个场面见到,平沙坊众人都有些尴尬,左看看右看看,最后还是范其打破了僵局,“别愣着,大家点菜啊,馆主难得请客。”
白金园也道,“对啊,想吃什么点什么。”
路思浓来了后茶馆生意也有所上升,跟阮思歌那阵几乎可以说是不相上下,范其作为商人虽然逐利,但私心还是有份对琵琶的喜欢在,对阮思歌这个小辈格外欣赏,忙问候道,“思歌,最近还好吧?”
阮思歌颔首道谢,“挺好的。”
路思浓也出声,佯装讶异:“听说你去找夏倦书修琵琶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