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是夏倦书?!
讶异的声音似乎能惊破树梢上的落雪,阮思歌在心里直哀嚎,果然,这个圈里没什么可信的传闻。
“所以……”
一把将雪铲插到了积雪里,夏倦书半倚在上面,身子软塌塌的,看着她,声音顿了下,“有什么要跟我这个老人家说的,直说无妨。”
第5章 、冬天和生命,既矛盾又不可分。
阮思歌简直想现场打一个地洞钻进去,打从她入琵琶圈,便对夏倦书高超的制琴技术有所耳闻,还以为是位经验丰富的老人家,谁曾想,是个年轻人。
“你找我有什么事?”
夏倦书手里拿着雪铲,看着浑身上下穿得极厚几乎达到臃肿程度的阮思歌,围巾也包住了大半张脸,似乎极其怕冷,眼神清亮,鼻头红红的,不知道在外面走了多久。
“我有一把琵琶,是09年从弦记购买到的,现在因为一些意外被毁了,所以想问问您能不能帮忙修复?报酬丰厚。”
阮思歌从一开始的吃惊中回过神来,换成了尊称,一个一个您,声音轻柔地叙述起自己此行的目的。
她冒着大雪前来,也算是诚恳,前又有郭广平的叮嘱,后有弦记确实有终生返修的服务,夏倦书无意去为难,问道:“怎么被毁的?”
“就琴弦还剩俩根,琴头也歪了,面板破了一个大洞。”
夏倦书凝眉,对她的答非所问有些不满,又强调了一遍,“我问的是……琵琶怎么被毁的,不是被毁后的状态。”
琵琶被毁这么久,他是第一个问琵琶是怎么毁掉的人。
常人看来,琵琶被毁,左右不过一个物件,那就修呗。
问题不大。
阮思歌一时也有些被问住,支吾着不知道要怎么回答,磕磕巴巴回:“意外,弹琵琶的时候出了一点小意外,加上年久失修。”
夏倦书看出她的犹豫,直截了当的拒绝:“你回去吧,这琵琶我不会修的。”
“为什么?现在只有你能修这把琵琶了。”
他突然的情绪转变,很显然是对自己的回答不满意,阮思歌下意识追问,“是一把陪伴我十多年的老琵琶,真的对我意义重大。”
“因为你不诚实,对制琴师也有所隐瞒,我不会给一个谎话连篇的人修琵琶。”
夏倦书说完便不再理她,低头开始铲雪。
不诚实,谎话连篇。
阮思歌何曾被人这么批评过,脸一冷,顿时想继续争取的心情也歇了,碰壁后没再继续纠缠,转头径直回了民宿。
夏倦书抬头回望,只见其走路都没了章法,踩到雪地里都不觉,所踩之处,留下重重的脚印,看得出主人心里有多么愤怒。
王瑞华看她面色沉重回来,忍不住过来询问情况,“怎么了?没找到人吗?”
“也不对啊,冬天倦书一般是不离开延林的,现在应该是在家的。”
阮思歌生着闷气走了一路回来,又累又气,说话也上气不接下气,“在家,但他不肯给我修琵琶,我明天准备走了,再找其他人修琵琶吧。”
听她那斩钉截铁要换人修琵琶的语气,王瑞华也怔住了,张嘴说要争取的话,又咽了回去。
心想现在的年轻人还真是不懂坚持。
吃过晚饭,阮思歌给娄晓蓉打了个电话,赌气说自己明天回江礼市,娄晓蓉一听便知夏倦书估计不同意修琵琶,又开始埋怨她早知如此为何不带着葛慧君一起来,起码看在国乐大师的面子上,他不敢如此肆意妄为。
可以直接把琵琶寄过来维修,也可以跟师傅一起过来,最坏的结果不过就是夏倦书不同意修琵琶。
而她偏偏选了最难的一条。
孤身前来,平白过来挨骂。
越想越觉得委屈,阮思歌直接拿起了手机开始订票准备回家,选好时间后果断下了单付款。
外面不知何时起,又飘起了雪花,她趴在窗口,看着雪花一片片飘下来,思绪已经飘远。
第二天一早八点,王瑞华端了早餐去敲门,却见阮思歌已经穿着得当准备下楼,床上被褥也都叠平整,行李箱放到了门边。
她放下早餐,好奇问了句:“这么早就收拾东西回去吗?”
“没有,我先提前收拾好,等下要去镇上逛一圈买点小玩意再回去。”
阮思歌把早餐接过放到桌上,冲她道了声谢。
看着此时面带微笑整理仪容的阮思歌,王瑞华着实佩服小姑娘情绪消化能力,听到她要逛小镇后,很快切入到本地导游模式,给她介绍起镇上的特色小店,“你等下沿着这条街直走,碰到一座桥之后,过桥直走,第一个路口右转,那边有个市场,现在正是早市,里面有不少卖手工小玩意的手艺人。”
“可以买一点回去送人。”
阮思歌答了声好,简单用过早饭之后,出发去早市,临去前,怕市场没法手机支付,又向王瑞华换了些纸币,戴上帽子和围巾出发了。
昨日未化的雪转日又都结成了冰,空气是干燥的,但不猛烈,迎着旭日,添了几分柔和。
阮思歌根据王瑞华的介绍往前走,五分钟后果然碰到了一个圆形拱桥,周遭围了好些人,走近看才知道,原来拱桥右侧三分之一辟了一块斜坡,连天的暴雪,淬成了天然的冰场,一群小朋友排着队抱着自己的木滑板从桥上滑下来,脸蛋红扑扑的,玩的不亦乐乎。
小镇上难得来一个陌生人,还是个年轻漂亮的姐姐,正在排队等待的小朋友纷纷看向她,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好奇。
桥下围着些看顾自家孩子安全的大人,也留心打量了她几眼,眼里皆是惊艳。
常年上台演出的她,见识过比这更多更严苛的视线,阮思歌不甚在意,从容走下桥,往早市赶。
延林镇属南方,因南部有绵延横向的宝谭山,来自北方的冷空气一路向南,在此地被隔绝,因而小镇冬季时常会下雪,大人在外奔波劳作,脸上总是毛躁发红的,脸颊被寒风仿佛吹皱成一条条线,着实不大好看。
但面前的姐姐脸白跟眼前的雪一样,喻美晨抱着滑板连着望了阮思歌好几眼,最后还是换了个词形容,应该是珍珠吧——又白又亮。
她戳了戳身旁的小男孩,“远帆,你看到没,那个小姐姐好漂亮啊。”
严远帆脸早红了,回戳了她一下,连连点头。
阮思歌记性好,听一遍就能记住,很快找到了王瑞华推荐的早市场,左右各植了一棵泡桐树,正上方悬挂着一个木牌,刻着:“延林木材交易市场”
格局规整,一条街分左右两条店面,里面多是些做木材生意和木制小玩意的小店,店门前都挂着木牌写着所卖树种。
现如今小叶紫檀被列入国际濒危管制,政府不再允许砍伐,只能少量进口,当前店里上卖的多是些普通的白木和杂木,年岁较久的老店会定期来一批好的红木料,没什么顾客,没落了许多。
阮思歌刚进去就被第一家的摊位吸引了,只见桌上摆着些木制组合的式样,木制的猫头鹰甚至给戴了个木制的圆圆眼镜,细致纤巧的很,眼镜框还能取下来再戴上。
茶具套装茶盖也都能掀开,里头是掏空磨光的。
可以说是凡现实中所有之物,皆能以木头来表现出来。
阮思歌进了店,淘到不少有意思的小玩意,最喜欢的莫过于一个白木雕刻成的正在吃胡萝卜的小兔子,憨态可掬。
她每进去一家店,手上便多一个包装袋,半条街逛下来,手上已经快拿不完,结果问过老板后,还能邮寄,欢欢喜喜又买了一堆。
在能花钱满足自己这方面,阮思歌从不亏待自己,她不缺钱。
从入圈第一次获奖开始,她接过不少商演,最高的频率,一个月甚至能有四场,商演的价格也随着她名气水涨船高,加上比赛获奖的奖金,这些年下来积攒了不少资产。
后进了国乐团之后,个人的商演频率按组织规定一季度最多两次,多数还是随团接商演演出,拿固定的工资,收入一下子锐减,是以娄晓蓉才那么不喜欢她每月还免费去平沙坊演出。
在逛到街尾阮思歌准备离开时,身侧路口的小摊位,一个戴着灰色圆帽的阿姨许是看她消费能力惊人,出声叫住了她,邀请她来看看自家的木制作品,“小姑娘来看看我家的,全都是家里老伴手工雕刻的,精美的很。”
阮思歌点了点头,停了脚步,站在摊位前开始挑拣,但逛了十多家店,眼光也被练了出来,看这摊位上的木制品,着实不算独特,就随意挑了几件递给圆帽阿姨,见摊位上没二维码,问道:“这些就行,多少钱?怎么付款?”
“一共68元,有纸币吗?我找零。”
阿姨接过算了下,手上动作极快,给她包装起来。
阮思歌接过后从包里掏出一张一百的纸币递过去,等阿姨从包里找零,她四处望了望,发现再往前便是主要做木材生意的区域了,连店面面积都比这边宽阔了不少。
“给,找您32元。”
圆帽阿姨找好零钱正打算给她,抬头却瞧见面前的女孩望着前方出神,那视线的落点,她细看了下,似乎是夏倦书。
她又出声喊了句,阮思歌回过神,又听她问:“您认识倦书吗?”
“昨天过来找他修琵琶,见过一面。”
小镇人际关系简单,她也没什么好隐瞒,便直说了。
“是哦,他琵琶制作技术很厉害,每年都有人过来找他制琵琶。”
阿姨说完也笑起来,看到阮思歌好奇的眼神,又跟她多聊了几句,“不过你没见过他爷爷任炳,那技术更是一绝,有一把琵琶还被收进市博物馆了呢,前面最著名最大的木材铺子王记早些年叫炳记,也是他家的,后面转手换人经营了。”
“为什么不接着经营了?”
手上的东西太重,阮思歌低头放了几袋到地上。
圆帽阿姨叫赵秀兰,闻言重重叹了口气,似是惋惜,“家里没人,他爷爷中风瘫了,躺床上没几年就去世了。”
“他父母呢?”
“这个我也说不好,任老头领他来延林镇的时候他都十几岁了,长得白白净净的,跟个小仙童一样,镇上人都说他是孤儿被任老头收养来继承自己琵琶制作手艺的。”
女人的语气笃定,“但我瞧着不像,那细皮嫩肉的,一看就是没吃过苦的,倒像是富家私生子。”
阮思歌往那边望去,只见摊主往他手里塞了几块木头,嘴里一直说着什么,夏倦书低头拿在手里端详,微微拧着眉,表情寡淡。
他身量高,长身玉立,相貌又出众,哪怕随意站着,在人群中仍是夺目的存在,沟通中,摊主只能时不时抬起头看他。
市场是前后贯通的,中间大路一直延伸,直通向外头的森林,日光映照在积雪上,望久刺人眼,雪地里灰色枝干林立,枝丫上却绿意葱茏。
冬天和生命,既矛盾又不可分。
这会儿没生意,赵秀兰看她还呆愣着,拉着说个没完:“他跟我们关系也一般,倒是跟这边几家小吃店店主混得很熟,任炳去世后他自己找人在那边建了个独栋,神出鬼没的,好些人来找他制琵琶都不在,你这回正好赶巧呢,他今年留在延林镇过冬。”
第6章 、长得好看的小骗子
阮思歌站在原地看了他好一会儿,见夏倦书挪步去了别处,鬼使神差般,跟在了后面。
等她意识到自己跟了多远时,已经见夏倦书在一家饭馆前停下,抽出椅子坐了下来,这是家小店,餐馆面积不大,屋内是备餐区,用餐的桌子就摆在街道上,零散坐了两桌。
看到用餐的人,阮思歌这才意识到时间已经到中午,转头就想离开,谁知却见夏倦书从身侧又抽了张椅子,勾唇笑了下,朝她招了招手,指了下身旁的椅子。
阮思歌指了指自己,有点不确定他是跟在谁说话,下意识想拔腿就跑。
夏倦书点了下头。
跟踪被发现,阮思歌怕他问,但已经被逮到,只能乖乖走过去,无奈手上东西太多,放不下,只能伸出手去抽旁边的木椅,木椅放在室外许久,又重又凉,凉意甚至能穿透手套,她使劲拉了下才拉出来,放了三袋到木椅上,才坐下把剩下的几袋放到脚边。
夏倦书看她抽出椅子的动作,只觉得小姑娘身子骨是棉服都遮不住的清瘦,触之即断的脆弱感,看她拎来的包装袋数量颇多,多问了句:“买的纪念品?”
阮思歌点点头。
“有忌口吗?这顿我来请。”
“不吃辣。”
夏倦书听完冲店里正在忙碌的男人喊了声王叔,熟练报出一串菜单:“王叔,两笼虾饺,两笼灌汤包,两碗蛋汤,再加个俩茶叶蛋。”
刚刚才听了那么多关于正主家的私事,而且还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跟踪的,阮思歌坐下后心还是虚的,不发一言,安静听从他安排。
“说吧,跟着我干嘛?”
死亡问句,果然还是来了。
阮思歌大脑飞快运转,总不能说是看到他的脸就意外跟了一路,蹩脚想出一个比较符合实际的理由,“想找你修琵琶。”
夏倦书视线转到她身旁用来放包装袋的椅子上,上面印着的每个店名皆不同,哪家店他也知道,基本都是早市那边的店,看顺序估计从头逛到了尾,很显然,小姑娘这趟是来购物的,而且还大手笔买了不少。
他也没戳穿,轻笑了声,嗓音清冽又低沉,阮思歌莫名耳热了下,小声嘟囔了句还修不修了。
被称作王叔的人动作很快,四笼汤包,一碟茶叶蛋,两碗蛋汤,很快上了桌。
也许是觉得要尽一下地主之谊,夏倦书招待了她两句,递了筷子过去:“喜欢哪个吃哪个,这家的汤包和茶叶蛋不错,难得来一次延林镇。”
这话里的意思就是——说不定也是最后一次。
阮思歌也是极通透敏感的人,一点就通,轻轻嗯了声,没再强求,接过筷子,安静地吃了起来。
先上的是四笼面食,虾饺和灌汤包,虾饺的皮薄而透,露出里头饱满的虾肉来,灌汤包不是纯粹的猪肉包,芹菜混着瘦肉,汤汁饱满浓厚,一口咬下去肉香混着芹菜香,清香不腻,非常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