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解释又很快便原谅了她,督促她好好练琴不要偷懒。
她在外市准备国乐团招聘的事情,要下周才能回来,阮思歌这几日便是在师傅的琴房里练琵琶,葛慧君对徒弟不藏私,房里的琵琶向来是随她取用,琴房的钥匙也给他们都配了一把,随时可以过来练琴。
阮思歌弹琵琶的手慢下来,望向窗外漆黑的夜色,手上弹出的音渐成一段凄苦的调来,不由得回想,师傅人真的很好啊,年少成名,一路兢兢业业,临到中年才收了自己这个拖后腿的徒弟,没带来什么荣誉,反而净添乱。
悲伤无以言表,配上琵琶声,氛围加成,更悲痛了……最后才生生止住,放下琵琶,出了琴房去外面呼吸新鲜空气。
琴房就是葛慧君自己家独栋单独开出来的一间房,面积很大,彼此邻居离得也远,哪怕不铺隔音板也不会打扰。
背靠乐源山,窗外还能看到自山上流下来的水,临湖又带山,是葛慧君十年前,花了大半的积蓄,贷款买来的。
这些年,这片的二手房更是已经飙升到了天价。
阮思歌锁上门,在路上闲逛起来,这块都是独栋,再加上又是冬天的晚上九点以后,路上着实没什么人影,正适合闲逛和思考。她步行绕了一圈正准备回去的时候,夜色中突然迎面冲出来一个骑自行车的人,破风而来,经过身侧时一下子带起一阵寒风来。
阮思歌被风吹得颤了颤,拉紧了围巾,却看那背影有些眼熟,没等细看时,前面的自行车吱一声停下了,车上的人转过头,拉下口罩,声音有几分不确定,“阮思歌?”
路灯下那张脸更白亮了几分,脸是极熟悉的,但此时阮思歌也不确定,小步靠了过去,喊他:“夏倦书?”
夏倦书嗯了声,看着朝自己走过来的阮思歌,其身后路上也空荡荡的也没什么人,不由觉得她胆子格外大,微微皱起了眉,“大晚上的,路上也没什么人,你在这逛什么呢?”
“那也没你大冬天的骑车来的惊悚吧?”
阮思歌这两天指责听多了,一听就格外的敏感,当场回嘴怼了回去,低头又看了看夏倦书的自行车,似乎是专门的山地自行车,轮胎宽一些,齿痕格外的重,车架也格外粗狂。
“这片太大了……骑车比较方便。”
夏倦书从车上下来,推着车走:“你去哪?”
“最前面那栋,我去拿下东西回家。”
阮思歌往前指了指,山地车不能带什么东西,他身上也没背什么包,便猜测是这片小区的住户,问道:“你家在这?”
夏倦书点头嗯了声。
“之前从来没见过你啊?”
阮思歌时常过来琴房练琴,这还是第一次碰到他。
“不常住,一年也就过来一两次。”
夏倦书摆摆手,“这边不方便。”
阮思歌自打认识他以来,加上今天这个,估摸着有三个常待的地方了,也难怪圈里都传他神出鬼没的,“那你平时在哪?延林镇吗?”
也许是夜色深沉,周遭又安静,一来一回间,人也坦承了不少,夏倦书回答:“对,那边制琴比较方便。”
阮思歌揪着围巾,看他面色沉静,又问道:“你很喜欢制琵琶吗?”
夏倦书反问回来,“你呢?喜欢弹琵琶吗?”
一时彼此都消了声,只余车子轮胎从地上碾过的声音,半晌,阮思歌才回答,神色坚定,声音却颤巍巍的:“不喜欢。”
夏倦书闻言笑起来,也回答:“我也不喜欢。”
她抛出一个问题,他踢回来。
等她回答上来了,这人又回答一个一样的。
阮思歌迟来的也觉得好笑,脚步停下,抬起头看他,佯装愤愤道:“你逗我玩呢?”
夏倦书笑声更明朗了些,一手攥着车把,微微侧过身睇了她一眼,声音轻柔,“小公主啊,这世界上哪有不喜欢就能不做的。”
“就像人种下一粒种子,给它浇水施肥,细心照料,就满心等待收获一样,没有你开了花没结果就想提前凋谢的道理。”
播种为了收获。
简单又朴实的道理。
阮思歌低着头没再接话,转而回想到在延林镇时,卖木制手工的阿姨说他是被任炳拉来继承自己琵琶制作手艺的,不由得将他带入到这个情景里。
任炳费尽心力培养了他?所以他才不能随便放弃制琵琶?
月光很淡,寥寥几颗星,夜色浓到几乎看不到前面有什么,街边路灯照着才能勉强看着前面乐源山的山影。
夏倦书陪她一路走到了葛慧君家门口,刚跨上车掉转车头,正打算离开,正开锁的阮思歌突然转过身来,低着头对他轻声道:“可有些花……注定是不会有结果,中途就凋零的。”
“毕竟那么多种子里面,为了集中更好的养分,总会有几个是会被放弃掉的不是吗?”
第10章 、花期已尽
夏倦书一脚踩着踏板,另一只脚沾地,闻言,扭头看她,心里也纳闷怎么一简单的夜聊突然就往深奥了去,随意答:“那就在花期时努力绽放?”
温度愈低了些,此时说话时呼出的气都能带出一团薄雾来。
阮思歌也不懂为什么要跟他聊这些,摆摆手跟他告别,“路上注意安全。”
夏倦书嗯了声,握紧车把,脚一离地,自行车轮也动起来,不过几十秒,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阮思歌拿出钥匙开锁,使劲拧了几下却没拧开,又拽了拽手上笨重的大石锁,再次聚集全身力气去拧。
旧锁实在难开,她折腾了好一会儿才弄开,手都红了,一时不察,右手去关门的时候又被轧了下,她忍着疼去琴房开灯,抬起手去看,只有大拇指的情况好一点,剩下四个手指都针扎似的疼,甚至中指和无名指指尖上都有了瘀血。
家里没人,娄晓蓉跟阮常跃今天回老家去了,她干脆就在琴房睡了一觉,准备第二天再打车回家,一早出了小区却见门口围了好几个穿制服的保安,人跟人排成一列成了人墙,正在阻拦一场暴动,六个中年大叔堵在门口要往里冲,其中一个保安拿着扩音器厉声喊:“没住户卡谁都不准进来!”
“硬闯我们这就报警。”
“我们进去找人啊,家里亲戚住在这边,你不让进我们怎么问他要住户卡。”
保安又道:“你喊他出来。”
场面太过混乱,阮思歌不敢往前走,停在路边,想等暴动结束之后再走。
那大叔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自然是空号没人接,骂了声艹,揪住身旁大叔的衣领,怒冲冲道,“不是你说昨晚在这看到他回来了吗?”
被抓住衣领的大叔弱弱回:“可能又走了吧,你也知道这家伙一直以来都行踪不定。”
保安听完拿着棍棒开始赶人,“赶紧走,别在这妨碍通行。”
六人也没再纠缠,伸着脑袋又往里看了看,这才作罢,去了一旁的路上蹲守。
几个保安生怕他们惹事,也都远远跟着。
阮思歌从树后走出来,门卫祁大力认识她,放下铁棍走过来向她问候了句,“吓到了吧?”
她摇摇头:“还好,我刚刚躲起来了。”
祁大力又道,“没事没事,这些人也就看着唬人,不敢闯进来的。”
“你要打车吧,在门卫亭这里等,那些人恐怕还没走远。”
阮思歌又道了声谢,乖乖站在门卫亭外等车,就听里头新来的保安钱浩跟祁大力聊天,“师傅,这些人谁啊?像是来讨债的。”
“能住这么高档的小区的人还欠债不还?把这房子卖掉多少钱还不起。”
祁大力喝了口水,也没解释太多,简单带过了,“陈年旧事,没什么债,不过一群纠缠的蛀虫罢了。”
几分钟后,阮思歌打的车停在了小区门口,祁大力看她平安上了车才收回目光。
车子一路向前,阮思歌看向窗外,就见那路边,方才闹事的大叔还在小区附近徘徊,有几个索性蹲在墙角,大有蹲守一天的架势。
回到家,娄晓蓉对她手再次受伤叫苦不迭,偏偏倒也不算严重,伤在指甲,只能慢慢养着,等指甲长出来才能自然排出瘀血。
新年将至,她在准备给葛慧君的年礼,已经买好放到了储藏室,还没包装。
阮思歌接下这桩活,去储藏室把礼物抱了出来,娄晓蓉对别的人情往来抠门,但在送葛慧君年礼这里,是用了心肯花大价钱的,还特意选了葛慧君爱的梅花元素。
她端出的第一个便是一套调琴啜茗茶具套装,取自宫廷画家周昉的《调琴啜茗图》,梨形壶身,内收杯口,边缘描金,杯釉上贴了梅花枝,壶身上则是一副正在弹琴的仕女图。
第二件是一个翡翠卧猫摆件,阮常跃特意找人去玉市收来的,最后则是一件针绣梅花的淡粉色雪纺蚕丝围巾。
年初二,是葛慧君规定的拜访的日子,娄晓蓉送她到小区门口便走了,这是阮思歌因手伤请假之后,第一次见师傅。
入了客厅,师兄靳珧坐在沙发上正喝茶,门铃一响便迎了出来,帮她把放在门口的礼拎了进去,他两手各拎一件,掂在手里颇沉,跟她开玩笑:“今年的礼可真厚重啊。”
“拎来赔罪的。”
一楼客厅没什么人,阮思歌用左手拎着另外一件,羞涩笑了笑,小声又问道:“师傅在楼上吗?”
靳珧走了几步把礼物放到客厅的桌上,伸手指了指二楼,“在,万清刚刚打来电话问候,上楼视频去了。”
闻万清,是葛慧君独子,父母离婚后,跟了父亲闻恩立。
阮思歌把另一件也堆到一起,在包好的礼物盒中,自然也看到了靳珧的礼,似乎比去年的精简了许多。
靳珧看她状态,似乎是在有意规避去使用右手,又或者是太疼所以不用,微微皱起了眉,“手伤还没好吗?”
“之前的全好了,不过我贪玩,又添了新伤。”
阮思歌把手伸出来,莹白修长的右手上,赫然又多了几道伤,是她在家摆弄那些木质玩具不小心划到的。
靳珧看到倒吸了口气,递过去一杯茶放到她面前,温声告诫:“平时还是多注意些,这时不时受点伤手状态也不好,另外师傅对你私自去找夏倦书的事情,有些生气,你等下注意些。”
阮思歌早在坦白后就料到有此结果,闻言点了点头,“我懂的。”
“现在手里在用的琵琶怎么样?用得不顺手就去我那挑一把,”
“挺好的,谢谢师兄。”
临近八点,师丽姿姗姗来迟,一同来的还有虞希明,知道自己过来也不讨喜,帮忙把礼物带到屋里后也匆匆走了。
靳珧看虞希明飞快溜走的身影,有些哭笑不得:“算他还有点眼色,不然等下一会儿思歌一会儿你,师傅怕是把我们全罚去站墙角背书。”
师丽姿撩起头发温柔笑了笑,身上已经有了几分母爱的光辉,大方道,“站就站嘛?”
三个师兄妹正说着玩笑话,一身墨绿色长线裙的葛慧君踩着阶梯从楼上下来了,嗔道:“你们这三不省心的来拜年倒挺早。”
声音温柔又和缓,尾音微弯,自有一番韵味来。
靳珧在前,师丽姿其后,阮思歌在最后,依次排开,齐齐恭敬喊了声师傅过年好。
“新年好。”
葛慧君边说边从书架上拿出三个红包,依次分给他们,阮思歌下意识伸出双手去接,葛慧君视线在她手上停了几秒,很快又面无表情收回来,笑道:“你们三个啊,今年少惹我生气就成了。”
“别都站着了,坐下吧。”
话音一落,师徒四个便都在方桌上坐下了,过年也不好说什么正事,且靳珧早出了师的,师丽姿也处于半退圈状态,坐下喝了会儿茶,随便聊了些体己话后,葛慧君便说倦了要休息,只留下了阮思歌一个。
师徒两人,面对面坐着,葛慧君按了按太阳穴,只觉得头分外的疼,先开了口,“知道为什么我单单留下你吧。”
阮思歌低着头乖顺答:“未经师傅允许,私下去找夏倦书修琵琶,隐瞒行程。”
“还有呢?”
阮思歌摇摇头,愣愣道:“徒儿不知。”
葛慧君指了指她一直放在桌下的手,“手伸出来。”
阮思歌肩膀颤了下,依言伸出手放在桌上。
客厅的灯照耀下,瘀血还没褪尽的手上,又新添了几道伤,连疤都没结,依稀还能看到涂药的痕迹。
葛慧君看她那副油盐不进的模样,生平第一次发脾气,“你不知,我看你心里比谁都清楚,生得一副七窍玲珑心,做的事每一桩都往我心口上撞,生怕戳我心还不够疼。”
喝了大半的茶咣一声往桌子一放,登时被扬出了茶水,溅在桌上。
“你第一次跟我来学琵琶时,我说过最重要的是什么,身体!你们的身体最重要,可你竟然让手受那么大的伤,竟然还瞒着我,要不是你母亲发了图给我,我都不知道你受伤这么严重,听你电话里请假轻飘飘的语气,还以为就是寻常小伤。”
葛慧君索性直呼大名,面带厉色:“阮思歌,你最近心思非常不稳,私下瞒着我去找夏倦书就罢了,手还接连受伤,是成绩太好飘了?觉得圈里小辈没一个能比上你的?”
阮思歌忙把手收回来,头越来越低:“思歌不敢。”
葛慧君想着给她个教训,轻声道:“下不为例,这两天你留在这里,去琴房把名曲荟萃给我倒着抄一百遍。”
阮思歌点点头,语毕,葛慧君便上了楼。
娄晓蓉接到她打来的电话时,已是晚上十点半,她一直在小区门口等,结果只接到一个阮思歌被留下惩罚抄曲谱的消息,虽然疑惑,还是叮嘱了几句注意休息不必勉强。
阮思歌坐在琴房桌前,桌上只有笔和一打白纸,却没有所谓的名曲荟萃书,握着笔一遍遍的克服本能和思维去倒着写下曲谱。
这是葛慧君知道她过目不忘,故意定下的惩罚,但或许是已经许久未接受过这种惩罚,这次写下来却格外的艰难,每落下一笔头就疼上几分,落笔也颤巍巍的,纸上的内容逐渐在视野里飘忽起来,胃里翻腾着,几欲吐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