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琵琶重一一池疏荷
时间:2022-03-14 08:55:46

  就在这个时候,任炳走了过来,站在他身侧,猛吸了一大口旱烟,轻飘飘道:“要不要跟着我?”
  “只要我在世一日肯定护你一日。”
  那时任炳已经六十三岁,小病不断,腿脚也不利索,不知道还有几年可活,但养他到成年是没问题的。
  无妻无子孤身寡人一个,雄心壮志早已消弭,犯不得骗他手里的钱做些什么,夏倦书同意了。
  自那之后,他唤任炳爷爷,用了夏白鹿的姓,任炳给他取名倦书。
  陶樾没了,世间多了个叫夏倦书的。
  刚开始任炳只是作为他的监护人,夏倦书不想搬走,还是孤身一人住在乐源湾,请了个阿姨照顾日常,可那些亲戚还是不肯放过他,说他年纪轻没社会经验容易被人蒙蔽,日日来乐源湾骚扰,更有甚者跑去他学校找。
  任炳只能又过来找他,问他是继续住在这里还是跟着自己去延林镇,夏倦书选了跟他去延林镇,走之前,家里的东西他不想变卖掉,两个人把家里的东西全都搬到了二楼书房堆在一起盖上。
  时间太长,连夏倦书自己都有点忘了这书房还放了这么多东西,搬回来之后还添置了不少家具和装饰品。
  他掀开其中一个,底座是用椅子搭在一起,上面放了些高脚花瓶和鱼缸,寓意年年有余,成套的墨彩青花瓷,据说是陶彦茗一朋友送的,手工拉坯,器型雅致圆润,瓶身手工绘制了莲池里鱼儿嬉戏的模样,放了这么久,也就稍稍淡了光。
  再往后还有一堆是金属陶瓷之类的,剩下的多是些字画了,不过他跟任炳都不懂怎么保存,随手卷好就放在书架上了,估计有了破损。
  往里走,是保存琵琶的木架,夏倦书粗略数了下,他跟夏白鹿所用的琵琶加一起竟有十二把,他找到自己常弹的那把,拍了拍琴包上的灰,拉开了拉链。
  昨晚阮思歌还劝他闲时可以多弹,愉悦身心也成,别丢了这门手艺。
  这些年下来,琵琶做好后他偶尔也会弹上一小段,夏倦书自认手还没钝,想到那天阮思歌在飞燕杯决赛演奏的《平沙落雁》,抱着琵琶飞快弹了一曲。
  细究起来吧,技术还在,但就是没那个味了。
  总觉得陌生。
  夏倦书苦笑了下,把琵琶又放回去,再看一眼时间,已经是凌晨一点,更深露重的,他转身去关窗,门还开着散味。
  但总归不能就这么放着,怪暴殄天物的,夏倦书有心想把这宅子重新修正一番,一早就找来了钟点工帮忙把家里大扫除了一番,二楼的书房则由他亲自来。
  下午阮思歌结束国乐团的排练,也打车过来陪他一起收拾,走出玄关,先被屋内的陈设惊了下,什么时候添了这么多装饰品。
  啊斑领着猫崽围上来,阮思歌蹲下帮它们顺了会儿毛才上楼,六只猫亦步亦趋的也要跟上,上楼梯又被夏倦书给关在一楼。
  灰尘太多,夏倦书找了个毛巾给她搭在头上,极浅地亲了她一口。
  一上午的时间,杂乱的屋子被他收拾了大半,能用来装饰的东西全都放到楼下装饰了,书架上遭了虫,生了不少书虱,连同书里爬的都是,除了刚买的除虫药,夏倦书还没想好怎么处理这一批已经生了虫的,书是陶彦茗生前爱看的,他不想扔掉,只能先把书全都挪到了窗边晒,书架正在用胶带封住。
  因为虫卵人眼很难看到,胶带黏上虫卵就孵化不出来了,之后揭开也可以顺势把虫卵带出来。
  这是他从网上看来的技巧。
  阮思歌对这个有经验,家里有间房背阳又靠近卫生间,不仅是书,连木制品上生的都是,娄晓蓉防治许久都很难解决,现在都还在头疼。
  这东西多是因为湿度太高才滋生繁衍出来的,她轻道,“回头买个除湿器降一下湿度,多通风晒晒好很多。”
  夏倦书飞快下单了两台除湿器,他动作迅速,两面书架很快弄完了,屋里只剩下一张陶彦茗的书桌没收拾。
  所有需要连接电的例如电脑和台灯全都用不了,桌上另有一个笔盒,钢笔也不出墨了,台灯不知道换个灯泡上去还能不能用,夏倦书只扔了电脑,又抽开抽屉,里面没什么旁的东西,多是些陶彦茗生前写抄录的随笔和日记。
  日记本很厚,足足有六本。
  先前他以为能从日记中知道父亲跟富文玥离婚的真相,从头到尾全部看了个遍,就差背下来了,但内容基本是跟夏白鹿婚后的日常,通篇没提到那个前妻。
  夏倦书打算把这些重新装订下,留到日后怀念来看,他把日记本依次拿出来拍了拍灰,伸手去拿那些写了随笔的纸,随笔很多,因为有的是用了好些年的,纸张大小和样式大都不太一样,零散摞在一起,纸张老旧,发了黄,有的还黏在一起,很脆弱,他收了手劲,小心翼翼把纸一张张拿出来。
  一张张实在太慢,阮思歌之后也加入,拿了一会儿后,电话突然响了起来,两人的外卖到了,只能暂缓了收拾的事情,下楼吃饭。
  夏倦书点了粤菜,上回他们去吃的那家,阮思歌喝着乌鸡汤,脑海里想着刚刚收拾的随笔,夸道:“爸爸写字真好看。”
  夏倦书夹了块扣肉,也笑,“爷爷过去是私塾老师,小时候让他抄了不少书,锻炼出来的。”
  “能每天坚持写日记好厉害啊。”
  “怎么看出来每天都在写的?”
  日记上的日期明明有过几次断开过的痕迹,夏倦书诧异。
  “诶?”
  他居然没看出来吗?
  鸡肉软烂,汤很浓郁鲜香,闻言阮思歌放下勺子,细细回想了下,她记性好很清楚自己没看错,“因为我刚刚收随笔的时候看到有一张写的好像也是日记内容,纸上自带了日期,可能不太明显吧。”
  “所以我才说每天坚持手写很厉害,哪怕日銥譁记没随身带在身上,出差的时候还是会随机抽下一张纸写好当日的日记啊。”
  怪不得那些写了随笔的纸样式和大小会有那么大的差异,质量也有好有坏。
  怕弄坏,之前夏倦书翻过几页见没什么实质性内容就忽略掉了。
  “坏了,我可能漏掉了什么。”
  他手霎时一顿,放下筷子又跑向楼。
  阮思歌急忙跟上。
  夏倦书蹲在书房地上,重新把日记本和随笔再次放到一起,拿过写了随笔的纸张细细一张张端详起来,他一个人效率不高,阮思歌也开始帮着看。
  陶彦茗长期外出会随身带着日记本,缺的日期也不会太长,真正写了日记的纸并没几张,要判断是不是日记,在将近一百张脆弱的旧纸里面找出来并不容易。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时针指到了九点,两人才刚找出两张写了日记的纸,安静的书房里,突兀响起了手机铃声,是娄晓蓉打来的,阮思歌跟他说了声出去接电话,按了接通。
  娄晓蓉等不及直接打了电话过来,阮思歌看出他情绪不对劲,不放心直接回家,解释说针对月厢晚报起诉的事情有点事情要跟夏倦书聊一下,胡乱说了一堆专业术语唬人,罗里吧嗦说了一堆,娄晓蓉被她烦得不行,又被阮常跃喊她出来拿睡衣的声音打断,才放了她今天可以在外过夜。
  一通电话足足打了十二分钟,等阮思歌再回去的时候,却见夏倦书握着一张纸,肩膀颤抖,似乎是在极力压抑着情绪,她忙走过去抱住了他,温声反复强调,“没事的没事的。”
  夏倦书从看到第一句话时,眼眶就已经红了,手紧紧抱住她胳膊,妄图从中汲取温暖。
  陶彦茗的字飘逸又不失端正,笔法迅猛,连笔流畅,出差时间紧凑,日记往往也比在家的短很多,眼下这封是他找出来最长的一封,写于父亲因车祸去世一个月前。
  【今天开会外面突然下起了雪,一看天气预报,江礼也降了温,此趟出差三天了,看到雪落下就格外很想念我家俩宝贝,所以忙给鹿鹿打了电话询问情况,挂了电话后,好友笑着调侃我简直宠妻到骨子里了,连降个温都要催她多穿衣保暖,事无巨细跟个管家婆似的,哪天真出了什么意外,该怎么办?
  这话说得贼不好听,汤路简直是个乌鸦嘴,我还想跟我家鹿鹿白头偕老看樾宝结婚生子呢,但经他这么一提,第一次开始思考这个问题了。
  鹿鹿还很年轻,樾宝也才十三岁,万一哪天我真的出了什么意外,围绕着他们的可就真是豺狼虎豹了。】
  陶彦茗不会想到,汤路一语成谶。
  读到这里夏倦书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咬着唇让自己继续读下去,两颊都生疼,阮思歌心疼不已,抱紧了他脖子给予力量。
  【现在外面雪下得可真大啊,心里慌张,我突然生出了要不要提前交代后事的感觉,所以又给鹿鹿打了个电话,被她嘲笑我上了年龄想太多,赶紧睡饱觉明天回来才是正事。
  哪怕每天都有写日记,我还是觉得时间过得可真快,连樾宝今年都升初中了,他现在长成了很有自己想法的小大人,琵琶也弹得很棒,未来肯定能成为一个出色的琵琶手。
  我很庆幸那天去了江礼大学校友研讨会,才在那里见到了鹿鹿,顺利结为连理,还有了一个可爱的儿子。那时我过得并不好,刚刚结束一段失败的婚姻,为了从泥沼中脱离出来自请净身出户重新开始,但除了一张巧嘴一贫如洗,只能回学校借着人脉拉投资。所幸上天足够厚待我,一年后正好赶上经济东风,一跃而起。过去那段日子实在太黑暗,我也不愿去回忆,难得趁着雪景抒发写上这么几句,好在遗嘱自我跟鹿鹿结婚后就公证好了,就算我今天一睡不起,未来能留给他们母子的也足够下辈子生活无忧了。】
  纸上在这里点了三个点,尾段明显字体更张狂随意了几分,似是耐心不足,末了。
  补上了日期和名字。
  【06年12月23日——陶彦茗书】
  至此,夏倦书不用管那个想让父亲逃离的泥沼是什么,也无需深究,父母初见时陶彦茗跟富文玥离婚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之后哪何来的小三和出轨的言论?
  他闷声哭了起来,热泪砸到阮思歌肩膀上,阮思歌眼眶也红了,“一切都搞清楚了就好。”
  酸涩自心口浸润到鼻腔,夏倦书彻底失了态。
  夏白鹿去世后他再也没哭过,始终相信父亲那么爱母亲不可能让她背负小三的骂名,但爱太深重,母子俩被攻击最严重的那阵,也会怀疑是不是两人的爱真的跨越道德的鸿沟。
  这些年他也一直在想办法联系到当年跟父母有过关系的旧友,试图调查清楚真相,奈何得到的都是两人相爱后的事情,收效甚微。
  谁也没想到,真正的答案其实一直他身边,夏倦书握着纸偎在阮思歌臂弯里,泣不成声,情绪爆发来得突如其来,像是要把这些年的愤懑全部抒发出来,直到半小时后才慢慢止住哭声,但却像个失了灵魂的木偶,机械地按照阮思歌的指示来做。
  在地上蹲了太久,手脚麻木,起身甚至踉跄了下,阮思歌慢慢扶着他下楼回卧室躺下,刚把被子盖上,她准备去客厅收拾下外卖留下的餐盘,夏倦书伸出手又攥住了她,声音低哑:“别走。”
  “好,我不走。”
  阮思歌脱了鞋躺到他身边,缓缓搂住,手一下下帮他往下顺气,语调温柔,“乖乖睡一觉好吗?”
  夏倦书嗯了声,听话乖乖闭上眼,阮思歌往下缩了缩,头紧挨着,吻上他的眉眼,安抚道:“都会过去的。”
  怀中的夏倦书抱她更紧。
  阮思歌睁着眼睛没睡,直到听到他呼吸渐渐平稳才放下心来,信的内容她也看了大半,心里对富文玥的愤恨蹭蹭往上涨。
  就这样前些天富文议收到律师函,还想着要和解。
  简直是痴人说梦。
  两个人互相抱着挨得近,怀里的人像个火炉一般,抱着很舒服,但很快她就察觉到了不对劲,盖着被子身上暖和还能说清楚,脸上怎么也这么烫,阮思歌瞬间清醒了,小心上手摸了下他额头,又感受了下自己的,心道不好,怕是发烧了。
  她急忙起床要给他找退烧药,身子刚一动,夏倦书就睁开眼醒过来了,睡眼朦胧地望着她,极没安全感,“怎么了?”
  “你发烧了。”
  阮思歌回身拍了拍他,把被角又掖紧了些,轻声安抚:“我去找点药。”
  脑袋昏昏沉沉的,浑身都没力气,夏倦书嘤了声,松开手很快又睡了过去,阮思歌不敢开卧室灯,披了件外套,她马上去厨房烧了壶热水,开始在客厅找药,好在他独居有备常用药物。
  回去厨房,热水也烧好了,阮思歌拿上药端去他卧室。
  开了台灯光一照,夏倦书脸上的红更明显了,稀里糊涂说着不想上学的话,阮思歌打开额温计给他飞快量了下温度,已经烧到了38.5℃,她喊了声,“倦书,先起来吃了药再睡。”
  “不吃。”
  夏倦书眼没睁,摇了摇头,像个小孩子,固执又坚持。
  “吃了病才能好啊。”
  阮思歌在床边坐下,要扶他起来,“乖乖的啊。”
  “下雪了今天这么冷,就不能不去上学嘛?”
  夏倦书耍赖不起,一尾鱼一般顺滑从她手上又缩回到被窝里。
  彻底烧糊涂了,这才11月,哪来的雪。
  阮思歌再次去扶他,自然拗不过夏倦书,就听他又说起了梦话,“就帮我请个假。”
  下雪,上学,请假。
  他这是做了什么梦,回到少年时吗?
  正愁着不知道该怎么劝他吃下药时,阮思歌忽然联想起了方才日记上的内容,不由得发笑,原来十三岁的夏倦书还有这么赖床的时候。
  她咳了声,稍稍变了声,进入到情景里跟他对话,“你把药吃了我就帮你请假好不好?”
  夏倦书果真不再反抗,顺利把药灌了下去,喝完又抱住了她的腰,留恋蹭了蹭,碎发粘在她毛衣上,一个劲撒娇:“我刚刚做了好长一个梦啊,梦到爸爸去世,连你也跟着走了,就留我一个人,没人肯真心要我。”
  阮思歌摸着他头的手一顿,鼻尖酸涩,有那么一瞬甚至不想他从梦境中醒来,压下哭腔道,“这什么荒唐的噩梦啊。”
  夏倦书也回,“是吧,我就说这梦太可怕了。”
  如果没有那场意外,夏白鹿应该会在每一日早上都过来喊他上学吧,十几岁的陶樾会耍赖撒娇不起,恃宠而骄,无忧无虑。
  阮思歌吸着鼻子,嗯了声。
  退烧药渐渐起了作用,夏倦书更困了,眼睛都睁不开,滑进被窝仍不放心,忍着困又问她:“刚刚帮我请好假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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