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小跑过去问:“刚才那位先生呢?”
店长一副了然的样子,轻松地答道:“帮你背了锅,走了呀。”
周怀若心中不快,自言自语了一声:“他为什么要这样?”
“说是希望通过日行一善让他的非法租客能良心发现,尽快走人。”店长说得戏谑,估计庄鹤鸣说这话时同样是开玩笑的口吻。
周怀若却听得心底一凉,问:“他是这么说的?”
店长点点头,努嘴道:“我听着大概是这么个意思吧。”
“还有别的话吗?”
店长略一回想,说:“问我你为什么在这儿,我就按你应聘时的话回答了——我这儿工资日结,你又急需钱,哪怕流落街头,也总得赚到帐篷钱吧。他就走了。”
原来是变着法儿施压,想让她搬走,难怪。没付这酸奶钱之前,她和他还同是受害者,她还有理由能利用弱者身份继续厚着脸皮住几天;但这酸奶钱一旦付了,她欠了人情,再拖下去就显得尤其不体面了。
这庄鹤鸣,真不好惹。
周怀若暗暗叹了口气,将怀里抱着的新鲜酸奶一一摆上货架。
(2)
庄鹤鸣百无聊赖地等在停车场,小龚拖着巨大行李箱出现时,果然举着一台相机在拍摄她的日常VLog(视频记录),所谓百万网红博主的敬业日常。庄鹤鸣无奈地叹气,照常戴上口罩,不愿出镜。帮小龚将行李塞进后备厢时,她还相当失望地说:“我以为你会开着新车来呢,这辆破本田有什么好的?”
“省油,宽敞,故障率低,保值率高。”
“我不是真问你它有什么好!”小龚气急败坏,将相机往庄鹤鸣眼前猛戳,“我的粉丝可都知道你是一夜暴富的二代拆迁户!”
庄鹤鸣关上后备厢,斜睨她一眼,将相机推开,说:“这是什么特别光彩的事情吗?”
“那肯定,跟彩票中头奖一个道理嘛!你这么低调干什么?”
“确实是运气好,得了时代的红利也是一部分。”他继承的是爷爷留下的房产,也并不是多值钱的楼盘,只是刚好遇上征收。他说着,往车前走。
小龚坐到副驾驶座上,以手支颐,轻叹一口气:“别人有好运气就成了拆二代,我有好运气顶多就是发个新视频能涨百来个赞……”
庄鹤鸣见她稍有失落,有些不忍,便说:“你和我还分得清谁好谁不好?”
小龚一听,立马来劲儿了,赶紧关掉相机凑到庄鹤鸣跟前,笑嘻嘻地道:“那你要赞助我的超跑吗?”
“赞助你一张玛莎拉蒂五十元购车优惠券。”
小龚气得差点给他一拳,气呼呼地抱臂转过身去,以示不满。
车子驶出停车场,开上公路时,庄鹤鸣按下广播开关,音乐旋律逐渐充盈车厢的同时貌似无意地开口,道:“如果你想上学,我可以赞助你全部的学费和生活费。”
小龚呛他:“我会大学毕业两年了又无缘无故跑回去读书?”
他又想了想,说:“结婚的话,嫁妆和房子,都可以为你准备好。”
她快要气成河豚了,说:“我现在连男朋友都没有!”
庄鹤鸣自顾自地说下去:“生孩子的话,保胎、分娩、坐月子、奶粉钱、教育资金,你要的我都会给。”
小龚气得坐直了,大吼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哥哥不是对你小气。”他风轻云淡地说着,双眼始终望着前方,柏油马路从车前盖开始延伸出去很远。
他说:“几千万说少不少,说多也不多,我希望能留着它,用在你和妈妈真正需要的地方。”
小龚闻言,心头的火气霎时间被灭了个干净。她强忍着感动,哼哼唧唧地扭头,撇嘴道:“怎么,你不买木头了?”
他轻笑一声,老实地交代:“没买成。”
紧张的气氛在小龚嫌弃的笑声里终于缓和下来,电台也结束了音乐放送,开始播报财经新闻。庄鹤鸣倏忽想起周怀若那张锐气未消却满是忧郁的脸,记起当年在八中时,小龚和她似乎是同一届。
“近来破产的周氏集团,你听说过吗?”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是随意问起。
“当然,莞城哪有人不认识他们?”
“那你也认识周怀若?”
“周氏的大小姐吗?我哪能不认识,可人家认识我吗?她可是金枝玉叶,耶鲁高才生,我等平民哪能高攀?”
庄鹤鸣微愣,又道:“高中时你们不是同届吗?当年她也没什么有钱人的架子吧。”
“是啊,可是当年周氏集团风头正盛,我们家还住城郊的小平房呢,虽然高中同届但是处于不同世界啊。”
庄鹤鸣闻言,微一颔首,眼神有些放空。当年他何尝没有这样的想法呢。
“不过周怀若家破产之后,听说她过得很惨。”小龚抓起手边的软糖打开。
本以为对话到此就结束了,她家哥哥却还相当关心地追问道:“怎么个惨法?”
奇怪,她哥哥可从来不是会关心这类八卦的人。
但小龚还是知无不言了。毕竟她哥是不爱听八卦没错,但她是真的爱说。
她咬了一口海豚形状的橡皮糖,仔细回忆起储存在脑子里的八卦信息,说:“据说没一个亲戚肯收留她,之前一块儿玩的朋友也全都人间蒸发了一样,电话不接消息不回,很多人连她微信好友都删了,对她避之不及。听说她被赶出富人区时身上一分钱都没有,拖着行李箱去中古店把带出来的唯一一个包给转手了,卖的时候还被店员压价,完了还警告她说再也别去他们店,说是会影响他们的声誉……照这形势看,估计她以后想找份正经工作混口饭吃都难,毕竟这家族丑闻的杀伤力……”
说着说着,她忽然瞟到庄鹤鸣极差的脸色,觉得自己再说下去肯定影响他的心情,搞不好还会殃及自己这条池鱼,于是话锋一转,故作轻松道:“哎呀,他们那些人的社交规则就是这样的,一旦有了污点,尤其是在经济方面,肯定会被排挤放逐,永无翻身之日。”
庄鹤鸣安静地听完,朝阳的光薄薄地蒙在他脸上,叫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半晌后,他才开口:“你怎么这么清楚?”
“上网啊大哥,互联网虽然不是法外之地,但看八卦也不犯法呀!”小龚晃了晃手机,“况且周小姐这档子事还有几个报社的记者专门追踪报道呢,在网上都快连载成爆款网文了好吗?”
庄鹤鸣脑海中浮现出那晚在派出所门口遇见的那些记者,眼神彻底冷了下去。
(3)
周怀若处理完酸奶事宜后领了工资,拖着几近散架的身体下班回到出租屋,草草洗漱之后倒头就睡。她在便利店兼职的是夜班,晚七早七,工资日结。应聘时店长阿姨听说她毕业于耶鲁大学,几乎以为自己幻听了,不断追问为什么要来这里打工,简直叫周怀若无力招架。
从耶鲁高才生到四处打零工,从名下数处房产到如今无家可归,从周氏集团继承人到在某个不知名的小便利店清点货架,她的人生就是如此跌宕起伏,毫无道理可讲。
心力交瘁,周怀若努力适应着那张连床垫都没有的小床,习惯性地打开微信查阅消息时,发现往常热火朝天的消息列表如今空无一人,唯有通讯录推荐联系人那里有个小小的红点,是在派出所调解后说为了方便工作,和她互留了号码的范蜀。
鬼使神差地,她点开范蜀的名片,发送了好友申请,很快通过。
周怀若问:“你好。请问我搬走时,钥匙留在房内可以吗?”
范蜀秒回:“最好能归还过来。但我今天工作有点多,如果周小姐方便的话,送到这里就好,不远。”说罢发来一个位置,名叫“虚谷香舍”。
周怀若问:“这里是?”
“庄先生的工作室。”
她困惑道:“他不是律师吗?”
对方似乎在忙,再没有回复。
手机屏幕散发的白光刺激着她的瞳孔,她突然就想起了庄鹤鸣低头不语时的侧脸,还有在她十六岁那年,与他的初次相见。
那一年她刚踏入高中校门,还是个没开窍的小女孩。开学军训五天了,又累又没交到朋友,新生小周叫苦不迭。难得有一晚不训练,整个高一年级聚在操场看电影,她找了个借口开溜,躲在学校便利店的冷藏柜旁给家里打电话。
果不其然,接电话的是陈秘书,所说的话也还是那句她听了好多年的“你妈妈在忙,今晚有好几个应酬”,她微笑着保持体面,将电话挂断之后终于抱着膝盖哭出来。
孤单,无助,没有归处,是属于十六岁那年微微发涩的疼痛。
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突然响起快门被摁下的声响,她警觉地抬头,看到站在不远处一身校服拿着单反相机的清瘦少年,刚才对准她的镜头正往回收。他另一只手拿着一瓶树形瓶身的橙汁,眉宇间是张狂的少年稚气与不羁。
周怀若几乎在瞬间冲过去,学着陈秘书怒斥记者的语气,气势汹汹道:“你拍什么?有什么好拍的?删掉!”
少年被这个突然从受伤小动物变成张牙舞爪小老虎的女孩儿惊住,拿着相机的手抢在被她触碰之前一闪,玩味道:“可别乱碰,这可是学校的设备,蓄意破坏学校财产可是要挨罚的。”
周怀若果然一下被唬住,噎了半天蹦出来一句:“你还偷怕我呢,侵犯肖像权还要坐牢呢!”
他嗤笑一声,没想到这小老虎还真有点儿战斗力。他道:“还肖像权?谁认得出这是谁?”说罢将相机显示屏转向她。
周怀若这才看到照片中的自己,不过是一个靠在冷藏柜旁的模糊且瘦小的剪影。照片的聚焦落在他掌心中的树形饮料瓶下,他巧妙地借助了错位,将她拍成一个倚靠在树形饮料瓶下哭泣的、模糊的路人甲。
她莫名觉得这张照片拍得很好,似乎只借助这一个镜头就将她当下所有复杂的心境全部表现出来了。但眼下这情况她也没法儿开口夸他,只得笨拙地质问道:“你没事拍我干吗?”
“怎么没事?今天轮到我们部门当值,负责记录报道高一年级集体观影事宜。”
周怀若哼了一声,怼他:“记录记到便利店来了?”
他毫不含糊地回敬:“观影观到便利店来了?”
两人同时沉默。周怀若还没想出下一句措辞来,他忽然抬手又看了一眼照片,说:“书上说,一个镜头讲足一个故事,这是摄影的魅力。但我认为,如果镜头中的人不喜欢,那魅不魅力也无关紧要了。”说罢爽快地摁下删除键,周怀若亲眼看见那张照片消失在小小的显示屏上,末了他将那瓶果汁塞进她手里,“给,牢我就不坐了,这是赔你的精神损失费。”
说罢,他还故意冲她笑了笑,微弯的眉眼,白净的牙齿,英俊且轮廓分明的脸。
就在那一刻,年少的周怀若深刻地认识到“心动”一词的内涵,原来这样轻,也这样重。
她看了看手里的饮料,呆呆道:“我不要……”
“别不好意思,一瓶饮料而已。”
“你还没付钱呢……”
庄鹤鸣:“……”
那晚,庄鹤鸣给周怀若买了那瓶饮料,她注视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操场的夜色里,一颗心跳成二倍速。那瓶饮料在她书桌上放了三年,没过期时舍不得喝,过期之后舍不得扔。后来周怀若在光荣榜上知道了他的名字,知道他的目标院校是耶鲁大学,将照片下他随口胡诌的座右铭背得滚瓜烂熟。再后来,她和他上同一个托福培训班,那时他已经全然不记得她是谁。她从同学的口中得知他有一个妹妹,父母一同打理一家香树种植园,那时市里的传统制香产业还处在低谷,他家的香园经营得十分困难。
庄鹤鸣于年少的周怀若而言,就像是飞驰而过的一颗火流星,她还未来得及靠近,他就奔向了下一颗行星。于是她在他身后不断追赶,期望能在靠近他之后折射出一些微弱的光,却不曾想,只等来了她宇宙中的恒星大爆炸。
周怀若一身冷汗地从睡梦中惊醒,一看手机,已然是下午五点三十分。范蜀回复的信息在主屏幕上尤其显眼:“不是,我们老板是制香师。”
真奇怪。当年她将庄鹤鸣的梦想视为自己的梦想,削尖了脑袋往耶鲁钻,就是希望能再见他一面,哪怕是只能在所谓的中国留学生聚会上打个招呼。后来她得偿所愿,却在妈妈的干预下没能选到心仪的摄影专业,也没能打听到半点有关庄鹤鸣的消息。却不曾想——他不但没有去耶鲁,还放弃了从事法律行业的志向。
人生这趟列车,当真出轨成性,很多时候不会按照人所期望的轨道行驶。
周怀若轻叹一声,翻身时发觉自己浑身酸软,被高跟鞋磨破的脚跟更是疼得钻心。换作平时,她铁定赖床,差遣家里的阿姨预约好上门按摩,然后安排好接下来一整晚的娱乐活动,从楼下泳池疯到清淮江游艇,也算得上是一次小度假了。但当下事实是,她穷困潦倒、举目无亲,只能强撑着起床,收拾好行李离开这间不属于她的房间,然后在晚上七点准时上班,领十五元的时薪。
行李不多,她拖着跟心一样空荡荡的箱子锁上大门时,望着这栋旧得处处斑驳的房子,几欲掉泪。自己第一次来看房子时,还腹诽从前都不知道还会有这么老旧的建筑,如今连这破旧房子自己也没资格住下去了。
不忍再多想,她拖着行李箱往范蜀发来的地址走。她要还的不仅是一把钥匙,还有那些莫名其妙就欠了庄鹤鸣的人情。
(4)
暮色渐浓,庄鹤鸣站在香舍顶楼眺望时,清淮江两岸的摩天大厦霓虹缭乱,楼体隐在夜色中,宛如山水画中嶙峋的奇峰。每每此刻,他就会觉得自己这两层半的小楼与那些高堂广厦真可谓是咫尺天涯。
那个来自高堂广厦的女孩儿叩响香舍的门时,庄鹤鸣还没下楼,小龚正在涮菠菜,陈立元关于漫威新电影的演讲也正进行到最慷慨激昂处。范蜀撂下筷子去开门,将来者引到二楼客厅后,大声地朝楼上吼了一句:“老板,周大小姐来还钥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