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芳林挑了挑眉,似乎感到了一丝意外,这个被她驯服了这么多年的女儿居然会展露出反抗性。但越是有反抗她越是有征服欲,她没有生气,反而像是遇到了好玩的挑战:“不行,你得剪。”
见陈养怡不吭声,她大发善心地做出了让步:“我可以让你自己挑理发店。”
陈养怡不明白怎么事情就发展成她必须去剪头发了。
然而翟芳林一直就是一个这么不可理喻的人。
陈养怡知道如果她不服软,之后遭殃的可能不止于她的发型,她把愤懑咽回肚子里,假意答应:“知道了。”
翟芳林露出一个满意和胜利的神色。
陈养怡再接再厉:“很晚了,妈你不该去睡觉了吗?”
翟芳林看了眼时间,确实到了她平时睡觉的时间,于是她点点头,轻飘飘地离开了陈养怡的房间,还心情颇好地留下一句嘱咐:“你也早点睡。明天九点半跟我去理发店。”
去个屁。
陈养怡超级小声地骂出了这句脏话,然后终于松了口气。
但也仅限于今晚。那明天呢,真的要因为翟芳林一句话就换掉她好好的发型吗?
当然不。她的发型挺好看的,她精心挑选了很久花了很多钱剪的,她的耳朵也没什么问题,她还有很多漂亮的耳环想露出来。
但与此同时,她内心还有个很小的声音在说,这只是发型而已,比翟芳林以往对她学业、工作、人生选择的干预小多了,顺着她一次,至少能避免一次争吵。
想到这里,陈养怡狠狠地摇了摇头。
她已经受够了。正是因为有这样的想法,她已经顺着翟芳林的心意太多次。
从很小的时候起,她就很羡慕身边所有的同龄人。不管贫穷还是富裕,家庭生活是否美满,他们大多数时候都能做出自己的选择。倪微微和胡嘉琳和她上的是同一个专业,胡嘉琳是因为喜欢才留在了这个行业,倪微微和她一样压根不喜欢计算机,但不同的是倪微微早就悠哉游哉地开起了小店,而她还得日复一日地做着不喜欢的工作。
林鹤川则更是放飞。林小公子大学读的是历史,爱好是摄影,最终开起了酒吧。
还有谢峤。
谢峤是她见过最自由的人。
邱畅来她面前发疯之后,她有偷偷地百度过谢峤和谢秋义。那些小道新闻、绯闻八卦里,把谢峤放弃父亲产业的事情写得一清二楚。他还跟她说过,他开花店的起因只是因为见到了一片惊艳的郁金香花田。
他的人生里,似乎想做什么就能去做了,这是她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她从来就没有选择,从很小的时候起,如果不是翟芳林满意的选择,根本不能称为一个选择。
陈养怡从小就在思考这一切的内因。事实上,保持思考、保持大脑清醒,是还没有独立能力的她当时唯一能做出的反抗。
小的时候她认为,她如此受控于专制的母亲,是因为她还没有经济独立。所以考上大学起她就狠命地攒钱、赚钱,如果不是翟芳林女士冬末出的这个意外,明年的这个时候她确实能攒下一套一线城市房子的首付。但经济独立的她依然没有摆脱母亲的控制。
她现在把内因归结于她的软弱。
她太害怕和翟芳林起争执,因为翟芳林不讲理、不要脸,有一万种恶心人的方法逼她就范,所以她为此顺着翟芳林的心意无数次,而自己不知道平白忍受了多少委屈。
她有权利决定她自己的发型、指甲、穿着、兴趣爱好、人生方向。
她明明有的。
陈养怡做出了决定,她明天并不打算去剪头发。不只是理发与否的问题,她不打算待在这里了。
这个就算是她眼看着一天一天装修成现在这个样子的房子,也根本算不上她的家。
那她要去哪里呢?
她小时候内向孤僻,在楚江没什么好朋友,而陈日迟因为有重要的客户所以推迟了两天回家。此时的她孤立无援。
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的陈养怡突然灵光一闪,她想起谢峤离京前提起过,他是去西山县办事的。她不知道他现在有没有回北京,但如果还没回的话,她也许可以去找谢峤。
想到这一层,陈养怡高兴了许多,她坐起身来,把枕头垫在背后当作靠枕,给谢峤发消息。
【养乐多多益善:哈喽,最近回北京了吗?】那边应该还没睡,回复得很快。
【1001:还没,过两天就回】【养乐多多益善:我最近放假回了楚江,可以去找你吗】【养乐多多益善:我也挺想去看看孩子们的】还挺冠冕堂皇的。她嘲笑自己。
谢峤答应得很爽快。
【1001:当然可以】【1001:[定位]】【1001:到了西山就告诉我一声,我去接你】陈养怡满意地关上手机。这夜不再纠结,她拉熄了壁灯,暖黄的光亮在卧室内消失,室内陷入一片沉寂。陈养怡盖好被子,终于睡了个好觉。
————
第二天,3号早上六点整。
陈养怡准时从床上醒来,安静地洗漱完,尽量没有发出一点响动。
她没有和翟芳林正面刚的打算,只想趁早安静地离开。
这个点翟芳林通常还没有起床,陈养怡收拾好包,只带了重要的身份证件和一些随身物品,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
就在打开门的一瞬间,身后传来一声轻轻的咳嗽。
陈养怡的第一反应是把包从肩膀上挪下来放到腿边,这个视角有沙发的遮挡,身后的人应该看不到她的包。转过身来,翟芳林身上裹着个毯子正在低头咳嗽,没有注意到她的动作。
“您着凉了?”
翟芳林摆摆手:“不用管。你去干什么?”
陈养怡大气没敢喘,拿着手机指指外面:“去买个早餐。”
翟芳林没有怀疑:“给我带两个白菜猪肉的包子就行。”
陈养怡微微点头:“知道了。”然后趁翟芳林没注意,轻轻提起脚边的包,从敞开的门缝里溜了出去。
安全逃离。
陈养怡呼吸了几口自由的空气,打了一辆出租车,直奔短途客运站。
出租车走动起来,透过车窗,她看到一栋栋熟悉的建筑向后退开。路过常去的早餐摊时,陈养怡心里涌起一丝不宁的心绪。
翟芳林似乎感冒了,还等不到她买的包子。
她很快把这一点不安从心里甩出去。
短途大巴很快从陈养怡所在的明渠区驶向西山县。
陈养怡不想麻烦谢峤来接,自己按照他发的定位转了趟公交,搭了辆顺风车,徒步了大半个小时,折腾到中午,才终于抵达了位于大山深处的西溪小学。
陈养怡给谢峤发了消息和定位,等着他来找她。
手机里有很多来自翟芳林的未接来电和未读信息,平时有消除红点强迫症的陈养怡此时却自动忽略了那些,将手机关了机。
四月初,小麦田里葱绿一片,绿色的麦浪随着微风起伏,陈养怡在路面上站着,仿佛能闻到麦田的清香,感到一阵心旷神怡。田间有许多正在劳作的农民,大多数是老年人——她一路走来几乎没见到什么年轻人,甚至有奶奶用当地的方言问她是不是学校新来的老师。
这里的政策显然还不错,所有需要通路的地方都铺上了水泥地面,西溪小学也像是最近才翻新过,三层楼高的白墙还没受到几年风雨的侵蚀,楼顶上红色的大字写着小学的校训——“诚信博爱砺志自强”。
她很快看到谢峤的身影。
第14章 十四枝
谢峤跟她第一次见到一样穿着一身黑——他好像真的挺多黑色的衣服,见到陈养怡的身影后小跑过来:“你怎么自己过来了?”
陈养怡道:“我过来已经够麻烦你了,就不麻烦你去接我了。”
谢峤没有什么被麻烦的感觉,他还挺高兴见到陈养怡:“今天回去可能不太方便了,我给你申请了个临时宿舍,你可以住一晚上。”
他领着陈养怡往学校里头走。
陈养怡跟在谢峤右手边:“你也太周到了,我原本还打算晚上出去找个宾馆住两天。”
“两天?”谢峤有些疑惑:“你的假期应该不长吧,打算都待在这里吗?”
语气间倒没有不欢迎的意思,只是单纯的疑惑。
陈养怡苦笑了一下,向他解释:“虽然这个词跟我的年龄有些不符了,但我是离家出走的。”
谢峤没问缘由,反而是了然地点点头,一副过来人的架势:“那我保证这里一定会是你的世外桃源。”
两人一路往学校后面走。
操场上有在上体育课的班级熙攘吵闹,旁边种了几棵石榴树,此时已经有几朵红艳艳的石榴花冒了出来,藏在青翠的枝条后面。路过教学楼时,能听见教室里传来隐约的读书声。
“孩子们还没放假?”
谢峤点头:“对。不过马上就要放饭了,咱们得先去食堂抢个位置。”
然后像生怕吃不到饭似的,他真的跑动了起来,还向陈养怡招手让她走快点。
陈养怡也晕晕乎乎地跟着他跑起来,一路跑到了食堂,饭香扑面而来。陈养怡一个久坐的上班族,离亚健康就只差几顿垃圾食品了,更是许久没有运动过,正扶着食堂的外墙气喘吁吁,心里忽然感到一阵畅快。
——许久没有的畅快。
西溪小学的食堂伙食还挺不错,陈养怡吃了几口丝瓜炒蛋、煎豆腐和鱼香肉丝,腮帮子还鼓着呢,就满意地点头认证:“世外桃源第一项检查通过。”
谢峤笑着回:“之后只会更好。”
说话间,一阵“叮铃铃”的下课铃响彻整个校园,没过一会成群结队的孩子们鱼贯而入,拿着餐盘在打饭的桌子前排起长队。
有个红领巾都戴歪了的晒得黑黑的小男孩第一个坐到谢峤身边,开心地喊了一句:“谢老师!”
李苒苒也挤过人群坐到谢峤的另一边,她注意到谢峤对面陌生的姐姐,睁着一双好奇的眼睛拉了拉谢峤的衣袖,问:“这个姐姐是谁啊?”
戴歪了红领巾的小男孩叫蒋伟毅,他比谢峤还要快地接话:“我猜是谢老师的女朋友。”说着还朝陈养怡挤了挤眼睛。
陈养怡听到小男孩语出惊人差点噎住,连忙摆手:“不是不是,我只是你们谢老师的普通朋友,不准瞎说。”
“啊真的吗?”一个戴着眼镜的男生在此时插了句嘴,看样子像来支教的大学生:“我都准备好叫嫂子了。”
陈养怡一个究极社恐,面对这种阵仗几乎快要无地自容,好在谢峤及时开口拯救了她:“别调侃她了。这是我朋友陈养怡,她正好在附近,就过来看望一下我。”
他接着向陈养怡介绍身边的人,他先是指了指戴着眼镜的男生:“这位是祝开畅,去年夏天刚来支教的大学生。”
“这个,”他揽住小男孩:“叫蒋伟毅。最调皮捣蛋的就是他。”
最后摸了摸小女孩的头:“李小苒,乖多了。”
李苒苒的脸耷拉了下来,挣开他的手:“我叫李苒苒,不叫李小苒。”
谢峤明显是在逗小姑娘,笑得很畅快:“知道知道,吃完就乖乖去午睡知道吗?”
午饭很快过去。
小朋友们都乖乖回教室午睡了,只剩下陈养怡、谢峤还有祝开畅在学校里闲逛消食。
陈养怡站在两人中间,感叹道:“小朋友们真可爱。我本来想带点礼物来的,但我也不知道有多少小朋友,就很厚脸皮地空手过来了。”
这倒不是假话。她早上走得急,到了西山县城才想起或许需要带点见面礼的事情,但她一方面不知道该买什么,一方面不知道该怎么运到小学里来。于是犹豫再三,还是厚着脸皮空手来了。
下次再来她一定好好准备。她暗暗想道。
也不知道有没有下次。
祝开畅摆摆手:“带什么礼物呀,没必要。养怡姐,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呀?”
陈养怡回他:“程序员,做游戏的。”
祝开畅来了精神,游戏显然是大多数男大学生都抵挡不住的两个字:“真的吗?是什么类型的游戏?端游还是手游?”
“我们工作室大多是手游,”陈养怡慢腾腾踱着步子:“最出圈的是《千里江山》,是个古风经营类游戏,我不确定会不会是你喜欢的类型。”
祝开畅果然有点失望:“啊《千里江山》,我知道这个游戏……不过确实是不感兴趣。”
三人经过操场,艳红的石榴花吐着嫩黄的蕊,墙角还有一丛迎春花,开得凌乱而旺盛。
午后的校园操场上一个孩子都没有,一片安宁,有几个路过的老师模样的人迎面走过来,和他们几个打了招呼。
谢峤把陈养怡送到了她的临时宿舍,宿舍不大,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还有一个柜子就是所有的家具,但对此时的陈养怡来说已经绰绰有余。她把包随手扔在一边,躺到了床上,早起加上长途跋涉的疲惫侵袭而来,她很快进入了梦乡。
此时正值午时,太阳热烈而温暖,西山县宁静的大山里,整座乡村小学都进入了短暂的休憩。
————
西溪小学有完整的六个年级,但每个年级只有一个班,一个班上有三四十来人。
“谢峤哥真的让大溪村所有适龄的孩子都上了学,有些家里没钱或者家长不同意的,都是谢峤哥自己出的钱,”下午去上课的路上,祝开畅悄悄跟陈养怡说:“我们都很敬佩谢峤哥。”
“大溪村没有中学,谢峤哥给镇上的中学也捐了不少钱,专门用来补助家里贫困的学生。”
“我来支教前已经做好了吃苦耐劳的打算,但我到这的时候设施就已经很不错了,但我听一些老教师说,最早的时候这里连一块好好的墙皮都没有,也没有完整的教学体系,有些老师同时得上好几门课。现在这里能这么像样,除了政府的扶持,还有就都是谢峤哥的功劳。”
祝开畅一桩一件地细数谢峤的事迹,语气里都是崇拜和佩服。
陈养怡认真听完,喃喃出声:“他真的很好。”
“是啊,”祝开畅赞同道:“人间男菩萨罢了。”
陈养怡被这句“男菩萨”逗笑了,一直跟在他俩后头的谢峤才终于出了声:“你俩叽叽喳喳地说啥呢?”
语气里居然还有点轻微的不爽。
陈养怡笑着回:“我们在说你是男菩萨。”
“男菩萨?”谢峤没听过这些个网络热词,但他的直觉告诉他这大概不是它的字面意思:“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