赠我一枝春——多层蓝
时间:2022-03-16 06:57:16

 
第16章 十六枝
 
四月春天里,朗星布空,银河耿耿。完全安静下来的乡村小学的操场上,谢峤清朗的声音缓缓流入她的耳朵。
“我不觉得你需要建议,你已经有你的立场了。你只是从不表达出来。
“从我成年,我爸表示出他希望我接手他事业的意愿起,这十多年来,我和他吵过的架没有一千次也有八百次。但这中间大多数时候我并不指望我能说服他——他确实是个老顽固,我也正好遗传了他的倔强。
“我只是需要阐明我的立场。”
阐明……立场。
陈养怡细细地咀嚼着这几个字。
竟然这么简单。她的脑袋一定是秀逗了这么多年,居然没有想通这一层。
翟芳林不可理喻、不近人情,所以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放弃与翟芳林沟通。可她却忘了,表达的意义不在于说服,表达本身就是有意义的。
而逃避永远治标不治本。
陈养怡终于露出一个释然的微笑:“谢谢你愿意听我讲这么多。”
谢峤摆摆手:“应该的。”说着站起身来:“更深露重的,咱们回去吧?”
“好。”陈养怡愉快地点点头,提起椅子跟在谢峤身边。
谢峤的外套长至她大腿中间,月光下看她的影子,显得她的腿短短的。解决了心事的陈养怡情绪明显活跃起来,跟在谢峤身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你为什么想去做投行啊?为什么不自己创办个公司?这样不是能赚能多钱吗?”
谢峤没有说话,而是朝她伸出手,似乎是想拿过她手上的椅子,陈养怡缩回手:“没事没事,我自己可以拿。”
他这才开口:“理由挺幼稚的。”
陈养怡用空闲的另一只手做出发誓的手势:“我绝对不会笑话你。”
谢峤终于回答:“当时我觉得,创办公司就像生了个孩子,要为它负责一辈子,我不想那么早生孩子,所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谢峤还没说完,陈养怡已经捂着肚子狂笑了起来,一边笑还一边徒劳地解释:“我不是在笑你……绝对不是在笑你。”
笑完了一阵,陈养怡直起身来,想要认真地解释:“就是这个比喻很好笑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句话都没说完就又破了功。
谢峤被她的笑声感染,倒也不觉得难堪:“其实我也有个问题想问。”
“什么?”
“你的母亲,也是这么对待你哥哥的吗?”
“这倒没有。”
“为什么?”
陈养怡不知道为什么又笑了出来:“你不能告诉我哥。”
谢峤学着她刚才的样子发誓:“不会。”
陈养怡顿了一下,还是继续说道:“其实你告诉他也没事……我哥不常待在家里,他从小就上寄宿学校,我小时候可羡慕他了。还有就是……我妈对我哥的评价是烂泥扶不上墙,对我的评价却是孺子可教——我现在觉得这也算是那些有害的正反馈之一。”
谢峤明了地点点头:“嗯,我一定会告诉你哥的。”
“要不还是别了吧?”
“不行哦。”
“别了吧?”
“不。”
……
谈话声在夜色下逐渐淡去,操场上恢复了空无一人的样子,山村回归宁静。
一夜好梦。
————
第二天一早,陈养怡收好自己全部的家当,即一个随身的包,来到谢峤的宿舍门前敲了敲门。
里面很快传来一声:“请进。”
她于是推门进去,谢峤此时正收拾好了行李合上行李箱。
他拿起水杯喝了一口:“坐呀。”
“我就不坐了,”陈养怡摆摆手,她是来道别的:“我马上就走啦,清明节嘛,得回去扫坟,可能还要回去跟我妈吵个架什么的……总之我平白无故过来麻烦了你一天,真的很谢谢你。”
“不知道你有没有意识到,”谢峤轻轻把水杯放在床头柜上,“你真的对我说过很多次谢谢。”
陈养怡随着他的话陷入回忆:“可能是因为……你真的帮了我很多吧。”
郁金香花田、宜家、相约酒吧的露台,无声的解围、小熊玩偶、明信片还有星空下的谈话。谢峤自信、自由,同时又无比包容。
所以她没有丝毫办法地、完全不可抑制地为他心动。
“但我有点听腻了,”谢峤坐在床沿,长腿支在地面,两只手撑在床面上,微微抬起脖颈看向她:“要不以后少说几次?”
陈养怡仍然站着,她第一次从居高临下的角度看向他,从这个角度似乎更能看清他的眼睛,一双沉静的眼眸缱绻温和,像是会说话。
她的思绪不知道为什么顿了一下,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就不经思索地答应了他:“好。”
……还真是美色惑人。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是李苒苒小姑娘快速地跑过来,直奔进谢峤的房间,抱住他的大腿,语气可怜兮兮的:“谢老师你要走了吗?”
谢峤一把把小姑娘抱到自己的腿上:“我们之前不是说好了吗,我最迟后天就回来了。”
李苒苒还没回答,陈养怡听到这话倒是有点意外:“你不待在北京吗?”
也许是她的语气有些震惊,李苒苒更紧地抱住了谢峤,看向她的眼神都带了些敌意:“谢老师答应我会回来的,你别跟我抢谢老师!”
陈养怡话都要说不利索了:“不是……我没有……我什么时候……”
谢峤被小姑娘的童言无忌逗笑了,但还是柔声安慰李苒苒:“我答应过你了,6号一定会回来的。”
然后也没忘记转头看向陈养怡,声线和安慰小朋友时别无二致:“别放在心上。”
陈养怡摇摇头:“不会。那我就……”她指指外头:“先走了?”
谢峤放下李苒苒,站起身来:“我送你。”
李苒苒生怕陈养怡会拐走她的谢老师,也跟着两个人往外走。
西溪小学在上清明假期前的最后一天课,学校的各个角落里遍布着童真的孩子们,有些小女孩在操场上跳花绳,还有三三两两的小男孩在老杨树底下玩“拔老根儿”。
他们三人并肩走在路上,莫名地还有点像一家三口。
陈养怡正这么想着,谢峤的声音飘入她的耳朵:“我大概二十多号再回北京,我们到时候晚会见?”
陈养怡本来因为很久见不到谢峤有些失落,听到这话才想起还有慈善晚会的事情,终于开心了一些:“嗯,晚会见。”
三人不多时就走到了学校门口,陈养怡止住脚步:“就送到这吧。那……再见。”
她弯下腰,向紧紧抓着谢峤衣角的李苒苒小朋友也挥挥手:“再见。”
然后直起身来,认真地看着谢峤:“昨天谢谢……”她停顿了一下,想起谢峤“少说谢谢”的话:“不是,昨天你真的……”
她又停顿了一下,像是不知道该如何措辞表达自己的感谢。
思考了许久,她最后认真地说道:“你说得没错,这里真的是世外桃源。”
至少,对她来说是的。
————
陈养怡重新打开了手机,翟芳林的来电和信息停在了昨天中午,后面就放弃了联系她。
她感到一阵意外。高中的时候陈养怡有一次去市图书馆学习,手机没电关了机,翟芳林每两分钟一个电话,整整打了186个,陈养怡的老师、同学都被联系了个遍。从那以后她再不敢让手机没电,更不会主动关机。
而这次翟芳林居然放弃得这么早。
陈养怡花了一下午坐着短途大巴回到了明渠区。
到了家门口,还没进门,她就听见里面传来的激烈的争吵声。
听着声音似乎是陈日迟和翟芳林。
陈养怡把耳朵贴在门板上,隐隐约约地辨认出几句“你他妈有什么资格”和“这是我的房子,我怎么没有资格”。
似乎吵得还挺凶。
她再一次感到讶然。大概从陈日迟成年离开家起,他和翟芳林的相处模式基本上就是把对方当成隐形人,也没再要过翟芳林的钱,偶尔会有的交集也是因为陈养怡。
如今她不在家,这两个人怎么会吵起来?
今天发生的事处处透露着不对劲。
陈养怡敲了敲门,里面的争吵声戛然而止。下一秒陈日迟开了门,面上还带着未消的怒意,抓住她的胳膊就往外走:“我们走,别待在这里了。”
陈养怡一时没反应过来,被陈日迟拖着走了数米远,但她很快挣脱掉:“我有话跟她说。”
陈日迟回头看向她,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跟她有什么好说的?”
陈养怡看着陈日迟恨铁不成钢的眼神,依然坚持:“你让我说完。”
陈日迟像是气极了,从紧咬的牙关里憋出一句“行”,然后再次攥住她的胳膊,这次是牵着她往屋里走,一路走到陈养怡的卧室内,指着墙面斥道:“陈养怡你好好看清楚,你把她当妈,她可没有把你当女儿。”
映入眼帘的是空荡荡的房间,陈养怡的床铺、书桌、衣柜全部被搬空,墙上的装饰画和地面上的地毯被撤去,连床架也没有留下,只剩下了光秃秃的四面墙。
陈日迟是今天下午刚到的楚江。他本来不想回家,但是想到自己不回家就意味着他妹妹和他的控制狂母亲将会单独待在同一个空间里,他还是第一时间赶了回来。
回家之后的第一眼就让他大动肝火——妹妹的卧室完全被搬空,连房门都没有关,像是根本不在乎被人发现。他在整个家里翻找了一通,属于他妹妹的东西,书、衣服、包,甚至是他小时候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她很珍藏地收在一个盒子里,现在连盒带抽屉全部都不在了。
陈养怡从小就喜欢捯饬自己的房间,但翟芳林的管教太严格,她需要考出好几次翟芳林满意的分数,才能说服翟芳林同意给自己房间里安置一个花瓶。
这套房子前几年装修过一次,从头到尾都是陈养怡跟设计师和翟芳林两方沟通,最后才终于打造出了大家都满意的方案。家里所有的家具都是陈养怡挑的,更不用说属于她自己卧室里的物件,一定是经过了千挑万选。
他愤怒地质问翟芳林,翟芳林倒很是大方地承认是她的手笔,还大言不惭什么“养养现在很不听话,还敢离家出走,我就得让她意识到不听话的后果。”
于是才有了陈养怡在门外听到的争吵。
眼前的景象也出乎了陈养怡的意料,她转头看向客厅里老神在在坐在沙发上闭目养神的翟芳林,没忍住出声询问,似乎还期待着一个解释:“这是怎么回事?”
翟芳林睁开眼睛:“你不是离家出走了吗?”
“我的东西呢?”
沙发上的人轻描淡写:“扔了。”
所以……言下之意,是她离家出走一次,就不配再回来,她的衣服、日记、所有私人物品就可以像废品一样被随意处置?
陈养怡的第一反应不是愤怒也不是伤心,而竟然是想到了一个在网上看到的视频。
主人为了训练宠物狗狗不养成咬沙发的坏习惯,会准备一个玩具狗,在狗狗面前让玩具狗假装咬了沙发,然后“暴打”玩具狗一顿杀鸡儆猴,这样狗狗留下了心理阴影,就不会再咬沙发了。
陈养怡此刻觉得自己就像一条狗。
 
第17章 十七枝
 
不应该是这样的,她不是需要被这样训练的狗,她明明已经是世界上最听话的女儿了。
陈养怡其实从小就很不喜欢也很不擅长吵架。大学时即使有个那么讨厌的室友,她也从来没有跟钱婉思正面刚过,连倪微微和胡嘉琳都一直看不惯她这个怂样,她也依然还是把“得饶人处且饶人”贯彻得非常彻底。
但此时此刻,她满脑子都是谢峤说的那句话。
“这中间大多数时候我并不指望我能说服他,我只是需要阐明我的立场。”
她必须得阐明自己的立场。
她忍着颤栗,人生中第一次和翟芳林这样厉声说话:“我真的已经受够了。”
“你进我的房间从不敲门,我连洗发水用什么牌子都得听你的,我的工作要向你汇报,说得不仔细你还不满意……”
翟芳林动了动嘴,似乎想说什么,但陈养怡生怕她开口似的,很快继续说了下去:“你能理解公司有保密协议,你怎么不能理解一下我也是有自己的私人空间的呢?
“我高中的文理分科是你给我选的,我高考9个志愿,你有让我自己填哪怕一个吗?
“你来北京跟我住,我房间里从抱枕到抽油烟机全部不合你的意。我没时间做饭点了个外卖,你说我对你不用心,然后我煮了个面,你说太简单,我做了一桌子菜,你又说我浪费时间,总之我怎么做都不会让你满意。
“视频的时候看到我长痘,就怪我晚上熬夜不好好休息,你有考虑过我在一个什么样的行业吗?你理解我加班有多辛苦吗?
“我拿到的第一个offer就是sp级别的了,就这样你还是觉得不够,我有时候真的特别想问你,我究竟要做到什么地步才让你觉得够了呢?”
一桩桩一件件的,她终于把自己对这个不合格的母亲的不满铺陈开来。
她高昂着头颅把眼眶里的眼泪和喉管里的哭腔憋回去,继续一字一句地说。
“我受够了你根本不把我当作一个人。
“你听清楚了,你完全没有权利擅自处置我的私人物品,你是我妈也不行。
“不止是我房间里的东西,我的私人空间、我的隐私、我的兴趣、我的学习和工作、我的人生方向,都跟你没有关系。”
她说这些话并没有打草稿,想到什么就说了,虽然言语混乱、没有逻辑,但是她终于把真心话说出口。
陈养怡此刻的心情复杂得像一团乱麻,但她能分辨出这团乱麻中占了最大部分的是舒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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