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晋的功课搁在皇帝案头,整整齐齐的一沓。
夜深了,靖德皇帝兀自闭目养神不理会他,王礼端了个刚刨好的松木盆进来,经过荣晋时跪下来笑道:“小主子爷,快招了吧,别跟皇上耗了,下晌跪到二更了,不累呀?”
荣晋微不可查的吸了口气,哭丧着脸压低声音道:“父皇圣明,什么都知道,我说什么呀?”
靖德皇帝将一盏茶杯不轻不重搁在案上,安静的大殿内格外令人心惊,荣晋立刻便低眉顺眼不敢再油嘴滑舌。
王礼将木盆搁在地上,将桶里的热水热腾腾的贯入其中,端着木盆,臂弯上搭一条巾帕,像极了澡堂里的搓澡师傅,模样十分好笑。
“皇上,热脚喽!”
皇帝深吸口气,他喜闻热水倒入松木盆里的木香,因此他用来泡脚的木盆向来是新刨好的松木盆,不上蜡不上桐油,直接端到面前来。
被热气一蒸,严厉的神情也缓和了不少。乜了王礼一眼,沉声问:“人都哪去了?怎么亲自做这些?”
“主子这些天累了,底下人粗手笨脚怕惹主子不高兴。”王礼道。
“你是怕有人听了不该听的。”皇帝直截了当的戳破他。
王礼故作尴尬的笑了笑:“什么也瞒不过主子。”
皇帝冷哼一声,提高了声音:“家事国事天下事,朕孰敢不知?”
显然是说给荣晋听的,后者长睫下的漆黑的眸子一动,忙俯下身去。
“偏有些人不知死活,糊弄到朕的头来上了。”皇帝转而对荣晋道:”你且说说,这一沓功课里有几页是你自己写的?”
“有……大约……五成。”荣晋硬着头皮道。
“季怀安看过后跟朕说,仿他人笔迹到此等地步的,满京城没有几人,徐湛勉强算一个,但此人显然技巧有余而腕力不足,是个女人。”皇帝翻看着他的功课冷声道:“你是越发出息了。”
荣晋心头一惊,襄儿代他写了一半的功课,他没想到季怀安非但看出了捉刀代笔的痕迹,还能揣测出代笔之人的性别,这国子监祭酒果然不是徒有虚名的。
局势不稳,他本不想在此时牵连林家,可既然父皇挑明了问他,怕是已经听到了传言,早就心中有数了,再装糊涂,没有任何好处。
靖德皇帝已带了愠怒,竟看到荣晋抿起薄唇笑了一下,将那沓纸张扔在案上,那笑容转瞬即逝。
“父皇……”荣晋目光流转,看向王礼。
可皇帝并没有屏退王礼的意思。
“她可不是谁的笔迹都去仿的。”荣晋垂着头,却颇有些洋洋得意道。
“呵,看来还是个才女。”皇帝看看王礼,又教训道:“你为皇后守孝三年,如今出服,也是时候选妃了,朕将命司礼监遴选千名德容兼备的良家女子入宫参选,你休要这时候去沾花惹草徒惹言官弹劾。”
“父皇,她不是闲花野草,她是个像皎月一样美好的女孩子。”荣晋认真道:“只要她在这世上有一天,其他女子,儿臣一个也不要。”
靖德皇帝从他眼中看到几分憨直,这份纯粹一向被他认可,今日却颇有些无奈:“朕倒想听听,什么样的女子,把我儿的心都挖走了。”
“是林家长女,儿臣对她倾慕已久,求父皇成全。”荣晋伏下身。
“哪个林家?”皇帝气定神闲:“林知望家?”
“是。”
“你们私下见过?”
“在许阁老家见过,后来又陆续见了几次。”荣晋毫不隐瞒。
“呵,”皇帝干笑一声,“你倒是肯说实话。”
“儿臣不敢欺瞒父皇。”荣晋恭声道。
“既是林家的女儿,怎么不去求太后做主?”
荣晋目光一滞,恍然间抬起头,面露惊喜之色:“谢父皇成全,儿臣这就去求祖母!”
说着就要起身跑出去似的。
“少来这套!”皇帝冷声斥道:“我大祁自成祖之后,为防外戚干政,天子后妃,亲王王妃,皆出自家道清白的普通人家,这是祖训。林家是什么门第,你也敢胡来?”
荣晋像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跪回原地笑着狡辩:“林家一无兵权,二无勋爵,家道清白,只是不太普通罢了。”
“混账!”皇帝恨铁不成钢道:“婚姻大事,岂容你嬉皮笑脸的儿戏?”
荣晋敛了笑,低眉顺眼的听训。
皇帝对着幼子总有训不完的话,处处不放心,事事看不惯。从言行举止骂到课业,就连幼时戏弄师傅的老底都翻了出来。所幸顾念他成人在即,没传藤条进殿。
“皇上,明日廷试起得早,早点歇了吧。”王礼不适时宜的打断。
被教训得无精打采的荣晋这才想起明日是殿试,徐湛历经千难万险,总算走到了这最后一步,只要中规中矩不犯忌讳,最不济也是三甲同进士,可以入朝为官了。
他亲自服侍父皇睡下,踏着昏暗的夜色离开乾清宫。
“多谢王公公解围。”荣晋挤出一丝笑容。
“殿下折煞老奴了。”王礼为他掌着灯,依旧笑容可掬。
“你说父皇到底是同意还是不同意?”荣晋纳罕道。
王礼低低的笑出声来:“没说不同意,八成是同意了,殿下去求求太后吧。别忘了把皇上罚写的功课补齐。”
乾清宫外,怀王的随从在不远处等候。
“知道了,王公公留步吧。”荣晋说着,脚步都轻快了许多,边走边吩咐身旁的太监将书架最顶上那套文房四宝找出来,天不亮就送去林府,给徐湛添添彩头。
王礼行礼恭送,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无奈的笑着摇头。
作者有话要说:
回归啦朋友们,感谢大家不离不弃。
下章殿试,猜猜小徐同学会如何表现吧。感谢在2020-04-12 22:19:13~2020-08-01 15:58: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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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2章 殿试
徐湛是丑时被人叫醒的,接二连三的变故让他时常彻夜难眠,更是没什么精力读书了。所幸殿试不黜人,只要安安分分的考完,枯燥乏味的科举生涯就可以告一段落了,至于成绩,谁说了也不算。
向来起床困难的父亲今日起的格外早,五叔和林旭白也起了,早已在花厅等着他用早饭。
“天都没亮,您把旭白折腾起来做什么?”徐湛有些埋怨的问,但他也知道,是要林旭白耳濡目染,明白科举之路的艰辛。
林知望反问林旭白:“你自己说。”
迫于父亲的淫威,林旭白努力睁大双眼,诚挚的说:“日后要像三哥一样勤勉向学,金榜题名。”
徐湛嗤的一声笑了:“金榜题名这话可说早了。”
五叔瞪了他一眼,父亲一记冷眼扫过,他忙敛了笑落座,干咳一声掩饰尴尬。
林知恒喋喋不休的交代他:“祖父林贺,曾祖林士弘,你爹的名字知道的?”
“知道。”徐湛埋头喝粥。
“如何行礼记得吗?”
“记得。”
“策问开头是‘臣对,臣闻’,结尾是‘臣谨对’,中间逐条写清,不要有疏漏。遇到‘天、帝、祖宗’等字注意提行,行文注意避讳……”
林知恒生怕他在这些细枝末节上出现差错而功亏一篑,可这些话,徐湛已经听了不下几十遍了。
“考不进一甲,看如何收拾你。”林知望见徐湛状态不佳,给他提提神。
徐湛一口稀粥险些呛入鼻腔。
果然还是这话管用,尚有些半梦半醒的徐湛一下子清醒过来,两眼瞪得像灯笼,难以置信的望着父亲。
林知恒借机又复述一遍,为他加深印象。
两刻钟后,被父亲和五叔折磨的极度崩溃的徐湛,终于顶着两颗灯笼眼登上马车往紫禁城而去。
徐湛十分不能理解的是,卯时入场,寅时便有上百人在宫门外等候了。由于殿试是将会试重新排名,“优中取优”,因此众人神色愉悦的相互结识攀谈,混不似前几次考试那样的紧张。
徐湛窝在马车里睡了个回笼觉,提早一刻钟才露面,不少同科早闻他出京和谈的事迹,纷纷上前拜会。
此时,内阁学士,六部堂官,主理考试的礼部官员纷纷入宫。不久便有礼赞官出来宣旨,宣布本科考试开始,贡生入内。
礼部官员带领他们穿过几道宫门和狭长的道路来到奉天殿外的平台上,四百多张桌椅整齐排列,在巍峨的宫墙衬托下显得格外庄重肃穆——这是大祁最高级别的考试。
待众人站定,乐声大作,在礼赞官的带领下,众人给高台上宫檐下缓缓走出的皇帝行礼,山呼万岁。
徐湛抬眼看去,皇帝今日难得身着朝服,隆重而威严。与前几次面圣时的感受大不相同,今日的靖德皇帝才真正像一个帝王,端坐在龙椅上,目光如炬的扫过众人,开始讲话。
不过是些规劝上进的套话,以及对本科贡生入朝为官的期盼,却足以令第一次瞻仰天颜的众位考生血脉喷张,当即有两个没用早饭的考生血虚晕厥,被人抬了出去。
已有多次面圣经历的徐湛并未感到特别震撼,反是父亲早上的话让他倍感压力,他知道父亲不过是看他态度敷衍给他提个醒,可他身上肩负的除了父亲的期盼,还有师长的教导和外公的养育之恩。
眼前全是外公的慈祥面容,郭先生的苦心劝学,杨老先生板着一张算盘脸没好气的斥责,怀王自己一脑门子官司,还不忘一早送来上好的文房四宝为他打气……
在众人各怀心事的神游中,皇帝的致辞终于结束了,众人再度跪拜行礼,山呼万岁,除礼部的监考官员外其他各部官员纷纷离场,六部只留下礼部尚书、内阁只留下首辅次辅两位阁老。
礼赞官宣布本次考试的内容:分上下两场,上场考策问,下场考实务。
众人面面相觑,虽在圣驾面前不敢喧哗吵闹,内心早已乱如热锅上的蚂蚁。以往殿试只考策问,最多再加一场时文,实务是什么,谁听说过?
只有徐湛知道,由于会试的大面积泄题,封存的殿试题被拿出一道临时充作了会试题,殿试题需要补齐,于是这位与众不同的皇帝又别出心裁了。
正当众人手足无措之时,首辅冯阁老那沙哑老迈的声音响起:“不必紧张,上御奉天殿,亲策诸位贡生,是因为诸位是大祁未来的官员,殿试不黜落,诸位大可悉数陈列,勿惮勿隐,诸位的谏言,朝廷亦将采而行之。”
“是。”众人行礼答道。
礼部官员开始分发题目和题纸。
徐湛深吸口气,仔细审题。
第一场是策问,考题是三四百字的长题,然后一字一句扩写,以千字为下限,成文后两千三千余字的也常有,因此殿试才是最能体现考生水平的考试,非但需要真才实学,还需对政务有独到见解。
题目大意为:朕抚天下二十有三年矣,夙夜敬事上帝,宪法祖宗,选贤任能,爱国忧民,兢兢业业,未尝松懈,为什么水旱灾害频繁,黎民受难,北戎时警,倭寇尤甚?朕有爱民之心,固欲使臣工上下一心,除尽兵患,固本□□,以媲美虞周之治,有什么可行的办法?
仅仅三百五十七字的题目,上至尧舜之治,下至百姓之困,涉及治国方略,非是往届策问可比。
光是审题,就令在场多数贡生在料峭春风中汗流浃背,这题答好了送分,答不好送命啊。
徐湛心中长长叹了口气,为什么灾害频发、南倭北虏滋扰,陛下您心里没点数吗?
如果当年采纳王阁老收复河套的谏言,何来北方的兵患;再说近些年的灾害,又有几成是天灾,几成是人祸?而对于冯氏父子来说,倭寇不能不剿,更不能全剿,东南局势是冯党谋身立足的倚靠,沈岳一日在东南,冯党则一日不会倒,谈不上佣兵自重,只是不能让皇帝高枕无忧。
大祁立国一百多年,弊端频现,积重难返,这么大的一个烂摊子,还想媲美虞周之治?
不知什么时候,皇帝已悄然离场,监考的官员们坐的累了,纷纷走下场来巡视。
徐湛看向一身绯色官袍负手踱步的父亲,后者在一贡生身后停住脚步看题,一抬眼,撞上了他的目光,满眼都是警告之意。
徐湛将目光收回,他又不是不问世事的书呆子,还能将实话写在纸上么,如何曲笔,如何粉饰,全看脸皮有多厚了。
“臣对”二字工工整整的落在纸上,胸中已有考量:“臣闻帝王之御极也,体君道以奉天心,而后可以建久安长治之业。肃臣纪以奉天职,而后可以成内修外攘之功。”
以“君臣职责”破题,才应是本题的关键。
“臣愚以为:上者,下之表也;政事者,臣之纪也。足兵以除寇,将帅之责任也。安民以固国,守令之职业也。”
说到治国,首先浅谈了唐虞三代的治国方略,时下亦存在诸多弊病,亦有水灾、外敌侵扰,然而有禹、皋、稷、契等一干贤臣辅佐,“如此勤克之臣,方能奉天职。”
“陛下遏乱之志,果决如雷霆,而诸臣不能奉杨威命,已茂肃清之烈。是自负于尧舜成宣之主,而有愧于唐虞城周之臣多矣。”
既然陛下堪比尧舜成宣之主,励精图治,政令正确,国家治不好,那一定是因为群臣无能,是有司选人不当,周官治下不明,将帅率军不严,陛下您是一点问题也没有呢。
掏空腹中所学,用半个篇幅将皇帝的责任摘干净,徐湛顿笔扶额,心想:总算能说句人话了。
他知道,上到皇帝,下到内阁学士、六部九卿,最不想看到的就是那些大刀阔斧的改革变法之言,可大祁在当前的政体运转之下积弊已深,不变革祖宗之法,又如何重振朝纲,解决内忧外患?数千年王朝兴替总结出的经验告诉人们,除了改革,只有选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