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徐湛紧紧抓住“选贤”这一核心,分别列举了“文选”和“武选”的具体措施,而只字不提边防事务,不提朝政方略,只从选拔人才方面提出修正弊病之策。
结尾点题:“斋居邃密之际,而日严夫敬天法祖之忱,则心正,而朝廷百官皆一于正矣。文武大吏有不奉承,而守令将帅有不奋励者哉?”
“臣不识忌讳,干冒天威,无任战果顾越之至。臣谨对。”
至此,一篇三千余字的策问基本完成。
徐湛搁笔歇息片刻,开始往题纸上誊抄,干净整齐的馆阁体端正清晰,流畅自然。
对于上半场考试来说,时间是相对紧张的,辰时开始答卷,午时便宣布收卷,中间满打满算两个时辰,完成千余字甚至三四千字的文章,还要流出检校格式和誊抄的时间。
交卷前,父亲在他身后站了片刻。
殿试阅卷相对宽松,各位监考官会在场内来回走动,重点关注家中子侄、学生,记住开篇字句,加以照拂。虽然父亲不是阅卷官,但阅卷官里有父亲的老师啊。
还是不能免俗,徐湛掩面窃笑。
林知望瞧不得他得意忘形的样子,在他桌上轻敲了一下,见他立刻正襟危坐,才剜他一眼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
殿试题参考了嘉靖四十一年的会试第二场和殿试策问,感兴趣的朋友可以去了解一下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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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3章 小传胪(上)
徐湛回到家,用过晚饭歇了一会儿,才发现家里正紧锣密鼓的筹备他的婚事,前些时日怕影响他殿试,不敢大张旗鼓让他分心。
“秦家没有要推迟婚期的意思,那是最好的。”曹氏操持家中的一切,他的婚事自然不在话下,一面催促他试穿婚服,一面感慨:“时间过得真快,成了婚就是大人了,我跟你们父亲也老了。”
话音刚落,便有丫鬟来报,宫里来人传旨,宣徐湛入宫觐见。
襄儿惊喜的欢呼:“小传胪,哥哥考进了前十!”
徐湛也是难得的喜形于色,传胪大典在三月十八日,按惯例,大典的前一日先拆前十卷,引见面圣,一甲的状元、榜眼、探花和二甲的前七名都是在这次奏对之后由陛下钦定,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小传胪”。
这可真是件天大的喜事!曹氏忙命人将进士巾服取来,深色蓝罗袍,黑色角带,将他打理的一丝不苟,比以往哪次面圣都要正式。
“你父亲便是小传胪时被陛下钦点的状元。”曹氏道。
徐湛暗笑,他曾听季怀安说,论才学父亲本不是同科里最出色的,但因面圣之时,陛下见他年仅弱冠,又生的面如冠玉、相貌堂堂,当即点为一甲第一名。且在这一点上父亲是欣然承认的,在成绩好与长得帅之间,他宁愿选择后者。
众多贡士们散居京师各处,会馆、私寓、寺院或旅舍,因此太监们传召十人着实要费一番工夫。徐湛因离皇城最近,早早便侯在了雍肃殿外。
约半个时辰左右,才有其他贡生陆续赶到。
他们相互行礼寒暄后,片刻就被传召入内觐见,而最先到来的徐湛依然侯在外面,直到另外九人分别被传召过后,有太监出来传话道:“徐贡士留下,诸位先行回去吧。”
“哎?”几人面面相觑,可毕竟是在雍肃殿外,与皇帝一墙之隔,不敢聒噪失了礼数。
“烦劳公公了,我们还是在此等一等吧。”有人带头道,众人纷纷附和。小传胪后多是要去酒楼庆祝一番,联络同科之谊,日后少不了共同进退的时候,官场的师生、同科关系,有时比父子兄弟关系还要实在。
“不必了,是陛下的意思,诸位先回吧。”太监语气平淡的说。
众人无言以对,徐湛则心里打鼓,生生晾了他两个时辰,眼见中午了,不知皇帝还要如何整治他。
跟随太监入得殿内,只见靖德皇帝那熟悉的身影整端坐在御座上闭目养神。屏气凝神,端端正正的三拜九叩。
皇帝垂眼看着徐湛进殿行礼,却不知怎么,瞧着这副熟门熟路又见过世面的样子就来气,于是沉声问他:“叫什么名字啊?”
徐湛心想,好么,提着脑袋替你办了那么多差事,转脸就不认识了。
心里头骂骂咧咧的,脸上却不敢表现丝毫的不恭敬,再次恭声下拜:“贡生徐湛,叩见陛下。”
“哦。”皇帝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又问:“知道自己考了第几?”
徐湛小心翼翼的说了句废话:“不出意外,当是前十。”
“意外?”皇帝微不可查的笑了一下:“你还挺有自知之明的。朕看过你殿试的文章,写的不错。”
“谢陛下。”
“不是夸你,”皇帝面色严肃起来,“是惋惜,这样出色的文章,竟与金榜无缘了。”
徐湛愣住了,君无戏言,不知皇帝是在戏弄于他,还是动真格的,便试探道:“可是陛下,殿试不黜落啊。”
“说的不错,上至朕下至六部内阁,都无权将你黜落。”皇帝见他终于有了些诚惶诚恐,皇帝心满意足,这才是传胪奏对的小家伙该有的态度嘛。接着道:“朝廷有律法,考生有冒亲贯伪造户籍者,当即黜落,移交有司法办。”
听到皇帝这样一说,徐湛登时如冷水浇头一般,急忙辩解道:“陛下,臣不曾伪造户籍啊。”
皇帝呵呵一笑,对王礼道:“怎么样,朕说过,这斯就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主儿。”
王礼颔首,拿出一卷文书念道:“徐湛,韫州吴新籍贡士,靖德十九年报考吴新县县试,年十四,由该县廪生蔡元绍作保,父徐铭鸿,祖徐畿,三代无娼、优、皂、隶……”
徐湛额头见汗,这是把他三代老底都翻出来了啊。
“经查实,前户部尚书徐畿、湖广布政司参议徐铭鸿,系徐湛外祖、舅父。”
待王礼将他六次考试的信息全部念完,早已汗流浃背,脸色惨白。
皇帝今日极有耐心,靠在御座上听完了,缓缓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陛下,臣是冤枉的。”徐湛苦着一张脸分辨道:“臣若是抱着冒亲贯伪造户籍的心思,也该将户籍落在韫州府以外的地方,由韫州改到韫州,臣图什么呢?”
皇帝戏谑的看着那张冤比窦娥的脸:“是啊,图什么呢?”
“别无所图啊,陛下。”徐湛解释道:“臣年幼时住在外祖父家,舅父膝下无子,父母做主将臣过继给了舅父,待臣长大之后,舅父有了亲子,家父便又将臣要回了林家,因此在科举期间户籍有所变化。过继文书就在吴新县衙,望陛下明察。”
皇帝看向王礼,王礼从卷宗中翻出几页纸,大致看了看,恭声道:“确有过继文书在吴新县衙备案。”
“朕可要说说这个林知望了,”皇帝对王礼道:“又不是个物件,凭他们送来送去,不成体统。”
“是。”王礼附和。
徐湛暗自捏了一把冷汗,那文书分明是齐英、季怀安他们后补的,这番说辞也是他们早先教给他以防万一的,作为代价,父亲趟浑水做了怀王的侍讲。
读书人的户籍是最出不得差错的,幸而皇帝没有打算深究的意思,否则,从为他作保的秀才、吴新县令,到父亲、舅舅、郭先生,齐、季两位大人,都要跟着他吃挂落。
“去查查文书是否为后补的。”皇帝目光如炬的盯着徐湛,话锋一转。
徐湛刚沉下的心顿时又揪了起来。
“让朕说着了吧,怎么不狡辩了?”皇帝问:“有难言之隐?”
“是。”徐湛道。
“害怕了?”
“是。”
皇帝干笑两声:“沾上毛比猴儿都精,你会知道怕?”
“回陛下,臣怕,也不怕。”徐湛道。
“此话怎讲?”
“臣确有难言之隐欺瞒君上,任凭陛下处置,故臣怕;可臣也知道,圣明无过陛下,若是有心处置臣,早在殿试之前就将臣法办了,岂会容臣参加殿试,故臣也不怕。”
皇帝忍俊不禁:“瞧瞧,朕怎么说来着。”
王礼也陪着笑了出来:“奴婢侍奉圣驾二十余载,还头次见到如此胆大的贡生呢。”
“人家是有恃无恐,打量朕顾及朝廷脸面,奈何他不得呢。”皇帝笑道。
“臣不敢。”徐湛俯下身,稍稍松了口气。
“你家那些倒灶事儿,朕也略听过一两句,念你受了些委屈,又确无丝毫舞弊之心,姑且放你一马。你素来胆大妄为,日后入朝为官,切记慎微慎独,戒骄戒躁。”
他知道皇帝是将这件事过了明路,以免日后有人借题发挥,顺便敲打警告于他——天子可以给你万丈殊荣,也可以将你打落尘埃。
徐湛感恩戴德的行礼:“谢陛下庇佑,臣铭感五内。”
“起来说话吧。”皇帝听他这样说,就知道他是通透的,响鼓不用重锤,也不再赘言,聊起了徐湛在策问中提到的选材之法。
徐湛从容不迫,侃侃而谈,无论眼界还是谈吐,都远远超过比他年长的其他贡生许多。
待他答完,皇帝意味深长的说:“你很聪明,在文中畅谈‘武选’之策,却只字不提边防军务,即规避了妄议军政的罪名,又不像其他贡生那样言之无物。”
“臣一介书生不知兵事,不敢妄言,并非趋利避害。”徐湛嘴硬道。
皇帝知道他素来脸皮够厚,也懒得拆穿他。
“沿海百姓受倭寇侵扰日久,困苦至极,倭患一日不除,朕一日寝食难安,浙江的温之行向朝廷提出了募兵制,此举有违祖制,又牵连甚广,朕不敢轻易去向朝臣商议。”皇帝言罢,便有太监送来温之行的奏折,交到徐湛手中。
“借着你这篇文章,朕想听听你的看法。”皇帝补充道:“就事论事,今日你所说的话,不会有任何记录。”
“是。”徐湛一目十行的浏览奏折,一面在心中不住哀嚎,太难了太难了,做大祁的官实在太难了!
从太*祖下诏推行卫所制以来,大祁的军队就在南北重要地段以军卫所的形式驻军,士兵不归六部管理指挥,自给自足不靠朝廷供养,七成左右用于屯田,三成左右用来守城,由于军户世袭,他们世代无法摆脱户籍的桎梏。在太*宗扫北之后的几十年里没有发生过大规模战争,尚武之风渐退,风气变了,很多士兵变成了农夫,军官却可以敛财、压榨军户,军户又无法摆脱身份的束缚,要么被欺压,要么逃跑。
时间一久,各地军户所就像老弱病残的收容所,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更不要提出兵打仗,对抗倭寇了。
温之行带过山东兵,也带过浙江兵,结果是一样的糟心。因此上书请求朝廷,拨款募兵。这非但有违祖制,还会触及各路神仙的利益,几乎可以预见又是一场轩然大波。
事有不巧,他偏偏在策问中畅谈“武选”,触及了皇帝的心病。边防军务向来是容易引火烧身的敏感话题,说到皇帝心里去,无非是赐个好官职,若是稍不留神触了逆鳞,推出午门斩首都是有可能的。
好端端的小传胪,因此断送了性命岂不是得不偿失,还不如躲起来权当弃权,无非是降入三甲,去地方做个县令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多多评论才能快快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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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4章 小传胪(下)
从太*祖下诏推行卫所制以来,大祁的军队就在南北重要地段以军卫所的形式驻军,士兵不归六部管理指挥,自给自足不靠朝廷供养,七成左右用于屯田,三成左右用来守城,由于军户世袭,他们世代无法摆脱户籍的桎梏。在太*宗扫北之后的几十年里没有发生过大规模战争,尚武之风渐退,风气变了,很多士兵变成了农夫,军官却可以敛财、压榨军户,军户又无法摆脱身份的束缚,要么被欺压,要么逃跑。
时间一久,各地军户所就像老弱病残的收容所,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更不要提出兵打仗,对抗倭寇了。
温之行带过山东兵,也带过浙江兵,结果是一样的糟心。因此上书请求朝廷,拨款募兵。这非但有违祖制,还会触及各路神仙的利益,几乎可以预见又是一场轩然大波。
事有不巧,他偏偏在策问中畅谈“武选”,触及了皇帝的心病。边防军务向来是容易引火烧身的敏感话题,说到皇帝心里去,无非是赐个好官职,若是稍不留神触了逆鳞,推出午门斩首都是有可能的。
好端端的小传胪,因此断送了性命岂不是得不偿失,还不如躲起来权当弃权,无非是降入三甲,去地方做个县令罢了。
“看完了?”见徐湛将奏折递还给身边的太监,皇帝问。
“看完了。”徐湛把心一横,看完了,也想好了,与其自作聪明揣摩上意,还不如实话实说,好歹落个直臣的印象。
“陛下,恕臣直言,卫所制自有诸多长处,是万世兴邦的大计,可面对现今的东南形势,怕是有些不足。”徐湛道。
“当年那个告御状的徐澄言回来了。”皇帝不轻不重的说了句:“如此直言不讳,不打太极了?”
“陛下的旨意是就事论事,臣万死不敢口不对心、欺瞒圣上。”
“少给自己戴高帽。”皇帝轻斥他一句,又道:“温之行若是听到你这句话,这顿打也算没白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