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脸色铁青。
王德宝忙进言:“金娘子这些天跟着掖庭里的妃嫔们在学作诗。”
原来这六年她已经学了不少字。
朔绛一顿。
原本的火气被冲淡,转为淡淡的惆怅:她这六年真是过得充实。
进了冷宫也惦记着学诗词。
从前自己鄙夷过金枝目不识字,可如今她已经开始学诗了。
也是,金枝那样热烈的性子,又岂会虚度光阴?
王德宝瞥一眼官家脸色心里叹口气: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要罚那人,结果官家自己每每被气个半死。
这小娘子如一粒铜豌豆一般,蒸不烂煮不热,锤不扁炒不爆①。
王德宝小心进言:“官家,老奴知道您是想留着她的小命慢慢磋磨,可这……”
可这瞧来瞧去磋磨的也就只有您。
“不若叫人拖出去午门斩首罢了。”
看她死了还怎么给官家添堵。
朔绛没说话。
王德宝忙请罪:“老奴不该多嘴。”
“出去吧。”
朔绛轻描淡写。
王德宝忙躬身退下。
走到一半又被叫住:“你去给掖庭送些纸张书籍。”
王德宝应了声。
朔绛盯着窗外朗朗晴空上的白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
这些纸张书籍到掖庭时虹霓第一个觉察不对:
“不对啊,待犯人哪有这般好的?”
她狐疑盯着金枝:“莫非官家待你情根深种……”
云岚跟着帮腔:“难道是爱而不得所以才将你关了起来?”
金枝失笑:“我就是个守着望门寡的粗鲁婆娘,人家是高高在上的侯府世子,说得不好听些,就是他家的门房都瞧不上我这样身份!”
这话说得也有几份道理。
可……
可小娘子们都不信。
先头皇帝的惠妃第一个眨眨眼睛:“这男女之事最说不定,岂能是门第阻拦得了的?”
“守寡妇人怎么了?有的男人就喜欢成过婚的妇人呢。”
她们说着说着就来了兴致,七手八脚要帮金枝装扮。
这个帮金枝画眉,那个帮金枝点唇。
而后七嘴八舌:“啧啧啧,金枝装扮后真是我见犹怜。”
“我们金娘子长得美,只不过不会装扮自己。”
这金枝是真不会,她自小离开娘亲,每日只会挥刀砍肉,哪里会打扮自己?
后妃们似发现了宝藏一般盘弄金枝:
“金娘子巴掌脸,不适合这种妆容。”
她们将她平日里所画的黛眉洗了,略沾了一点墨粉轻轻扫过。
又将她樱唇抿起,点一点口脂。
就连衣裳也不放过。
金枝的外裳是那天王德宝从宫女那要来的,并不合身。
后妃们扒下来后帮金枝剪裁了下,务必使这衣裳衬得金枝前凸后翘。
先头那个君王荒唐,纳了三宫六院嫔妃无数。
是以在争斗中落败到掖庭的嫔妃们教导金枝都绰绰有余。
金枝也不当真,嘻嘻哈哈权当过家家。
装扮好了,她们便开始调教金枝举止:
“诗词里有写,绣床斜凭娇无那。说的就是女子要学会撒娇。”
“媚眼如丝笑着撒娇。眼角眉梢皆是戏。”
金枝目瞪口呆。
惠妃自告奋勇:“我教你,咬着唇角,眼波含泪,手呢也不可僵,须得扯着他衣角。”
这样?金枝扯了扯衣角。依誮
“停停停!”惠妃打住。
“那扯衣角也是有韵律的,须得轻,又得轻颤,想象有个人正在上面走钢索。”
旁边虹霓不满:“金枝不像撒娇,倒像是催债!”
后妃们嘻嘻哈哈笑倒一片。
大家这才意识到金枝压根儿不会撒娇。
她们笑了一下午,惠妃终于发现了金枝问题所在:“眼波不要死鱼眼一般。”
她立刻给金枝下达了命令:“以后每日晨起,盯着檐前的蛛丝转,转满半个时辰。”
等过了几天,金枝果然大有长进。
惠妃很是得意。
其余妃嫔们恍然大悟:“怪不得先前皇帝总夸你媚眼如丝,原来自有绝招。”
“那是自然。你们以为美貌浑然天成?那是偏男人的鬼话。”惠妃毫不客气。
从前要瞒着藏着,现在先前皇帝死了,自然也就不用瞒着从前那些争宠的小心机了。
金枝学得迷迷瞪瞪:“你们为何非要教导我这些?”
“当然是因为我们不想你死。”虹霓理直气壮。
惠妃笑:“你犯了大错,家里又没有根基能帮你在外面疏通关节,如今决定你生死的只有官家一人,那么你若想在短时间内改变命运唯有靠美色动人。”
金枝不以为然。
灭门之仇,岂能是撒个娇就能罢休的?
不过她不想扫兴,便由着她们摆布。
自己则暗中托蔡狗子寻找妹妹:
“在宫里多年,可遇到过一位叫玉叶的乐女?”
终于过了几天就有了消息。
这天天气渐暖,掖庭门外,蔡狗子神神秘秘敲门:“金娘子,玉叶姑娘来了。”
玉叶!
金枝忙走到门前瞧外头看。
金枝上次见妹妹还是六年前,在宣徽院隔着栅栏见过一面。
后来玉叶被苏三娘送进宫,一入宫门深似海,就再也不曾见过。
玉叶如今大约有十七岁左右,比金枝矮半头,出落得娉娉婷婷。
她见着金枝先是高兴得笑,后又是咧嘴哭:“怎得姐姐被关进了掖庭?”
金枝忙哄她:“无事无事。”
她将事情原委告诉妹妹:“当初那个狗官你还记得吗?”
玉叶点点头。
金枝便道:“那狗官给娘定了天价赎身钱,我为了赚钱便铤而走险。得罪了一个人。”
“那个人,就是官家。”
玉叶瞪大了眼睛,眼泪扑簌簌落下来:“怎么姐姐命途这般多舛。”
“莫哭莫哭。”金枝见不得妹子哭,“我和娘在外面过得不错,开着肉铺赚钱,又将弟弟接回来,还在西市开了一家分店呢!”
玉叶听得津津有味,当听得父亲已经死在岭南时又一阵哭。
她道:“我原先年纪小,不记得姐姐住址,让人去寻娘,那太监出去一趟宣徽院,说娘已经被人赎走了,之后就再无家里消息。”
金枝便将家里的地址告诉她:“你若是能有出宫的法子先给娘捎句话,说我暂时被关押着,只不过时不时能出来溜达晒晒太阳,吃得好,睡得好,见了许多民间没见过的新鲜玩意儿。”
玉叶应下,记下地址,又说自己的近况:“我如今在宫里的教乐所,还是弹琵琶。”
金枝点点头。
在宫里这些天她也听说了,宫里如今无主,前朝那些妃子们都被关押起来
宫里只有司膳、司乐这些六所在运转,说起来倒也清净。
教乐所负责给宫廷演奏各种乐器,只要好好弹唱,基本没有人惩罚。
只不过玉叶眼神中满是心疼。
金枝只好安慰她:“我不亏,哪个老百姓能进宫啊?我这进宫瞧瞧去到地府也多了个谈资不是?”
两姐妹说话,那边蔡狗子催促:“教乐所的管事说不定什么时候回来,你们可要长话短说。”
金枝感慨:“我在梁上藏了一笔银子是你的嫁妆,我想必也瞧不见你成亲了,你自己出去后翻出来留着花吧。”
本是一句无心感慨。
不想玉叶闻言脸颊微红。
金枝瞧出了端倪:“妹妹可有心上人了?”
玉叶垂首,揉着手里的腰带,声音如蚊呐:“嗯,是禁军的侍卫。名唤薛阳朔。”
禁军侍卫出身并不低,大都是京城里贵胄子弟。
“他家在汴京城里世代官宦,官职虽低但代代都在汴京城里,也算是累宦人家。”
“从前他常来看守教乐所大门,后来我们就认识了。”
“他平日嘘寒问暖很是上心,有一遭我琵琶的弦坏了,还是他从宫外费尽心思给我捎来。”
这夫婿听着倒不错。
金枝放下心来。
玉叶羞红了脸:“他,他原想替我赎身。说等我放出宫的时候就娶了我。”
金枝摇头:“莫叫人没过门就把你看轻了,赎身的钱我跟阿娘攒了一笔。我们自己出。”
就是官府等闲不让赎身。
按照惯例宫女子应当是二十五才出宫。
那个薛阳朔能等八年倒也算是待妹妹情深义重。
那太监已经催了三次。
玉叶依依不舍跟姐姐道别:
“姐姐勿念我,听说官家大婚时会放恩典,那时再叫人赎我出去。”
金枝望着长街上妹妹渐渐远去的身影,想,上次就指望朔绛尚昭平帝姬时大赦天下赎娘呢,现在又指望他大婚赎妹妹
这人真是,怎么老不大婚?
**
朔绛正在议事,忽得无端打了个喷嚏。
“官家可是冷着了?”有位副相问。
“无事。”朔绛摇头,继续商议政事,“进奏院原本刊印朝堂朝报奏事于四方官府,这一笔钱不能省。”
计相蹙眉:“可官家,这……实在是没有银两……”
朔绛不假思索:“从我私库里出。”
政令通达四方这是治国之基础,这一笔钱绝对不可节省。
他又吩咐王德宝:“传令下去,我的饮食减三成用度。”
“官家圣明。”政事堂的相公们纷纷拱手行礼,心服口服。
要说本朝的士大夫们在前朝时各个桀骜不驯,如今换了天却各个恭敬端谨。
一来这位官家本就是前朝的探花郎,有名的少年大儒。
读书人与官家心里上天然亲近。
二来官家做事四平八稳,处处尊重朝中大臣,与前朝数次在朝堂上斩杀命官的做派截然不同。
朔绛在一派春光中坐直身子:“传令下去,过两天我要在宫内设宴,请宴请奏院诸人。”
**
宫里设宴很是热闹。
朔绛在花团锦簇中举起酒杯。
进奏院的侍郎们虽然官职不高,可各个都是饱学诗书的栋梁之材,
也是将来能入相登阁的社稷之器。
酒至三巡,才子们吟诗作对,甚是自得。
朔绛被侍郎们轮番敬酒,酒喝的有些多,他起身更衣。
出了后殿,就见春日花树郁郁葱葱,玉兰盛放。
紫藤花从凉亭下垂下一片紫色花瀑。
水边鸢尾亭亭玉立,紫白色花萼倒影相印。
他来了兴致,多瞧了几眼。
谁知就看见个宫女正鬼鬼祟祟藏在玉兰树后头。
再仔细一看,那不就是金枝吗?
朔绛扶住太阳穴,额头的血管又突突跳了起来。
他大踏步走过去。
金枝压根儿没注意后面的动静。
她对玉叶的未婚夫婿薛阳朔起了好奇。
央求了蔡狗子帮忙下趁着换值来瞧那未来妹夫。
今日宫里有筵席,禁军们换岗抽调了人手过来。
蔡狗子指点:“那位在东堂门口站岗的就是薛阳朔。”
金枝瞧不大真切,索性穿过后堂的花圃去瞧对方。
她很快就找到了薛阳朔。
阳光下他姿态挺拔,拿着长矛站得笔直。
“嗯,不错,体貌周正,相貌堂堂。”金枝喃喃自语,“气色瞧着似乎还不错?回头得找人算算八字看是不是克妻命……”
她忽得觉得后背发凉。
回过头——
堂前内侍宫娥密密麻麻跪了一地。
花圃正外面,正是身着龙袍的朔绛。
他今日戴着十八梁的远游冠,身着一袭绛罗红袍,上面是黑色团龙图案,越发显得君临天下气魄逼人。
金枝心里发麻,她心里七上八下:
也不知道朔绛听进去多少?
就见蔡狗子用口型示意她:“快跪下。”
金枝才迷迷瞪瞪跪下。
她抬头,懵懵盯着信步走来的朔绛。
他走到她身边,
居高临下盯着她。
深邃的眼珠里寒意四射:
“我竟不知哪个犯人这般逍遥自在?”
金枝盯着鞋面,不敢答话。
朔绛不知心里是何滋味:
金枝在困境中犹不忘勉力学诗的事让他心里有所触动。
他又回忆起刚认识金枝时她蓬勃生机的样子。
因而不知如何去面对金枝。
索性置之不理。
谁知她居然在这些天生出了偷看侍卫的闲心!
还念叨着“体貌周正,相貌堂堂”。
她以为在选妃???!
他的脸色越发难看,身上气压越低。
周围的宫女内侍们将头越发垂低。
朔绛已经冷笑一声,转身要去找那侍卫的麻烦。
要糟。
金枝忽然想到这些天姐妹们的说教,忽得有了灵感。
“哎哎哎——”
她情急之下扯住了朔绛的衣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