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修用食指沾了点茶盏内的茶水,不急不缓地在案几上写下“呆愣”二字,再眼神示意谢云祁,以表示自己对此二字的赞同。
谢云祁不以为然,只侧手将手中茶盏内的余茶尽数倒出,很快便将“呆愣”二字转手浇了个全灭。
……
“你知道的,程府有家规,日落之前定要回府,今日因是上元,又有你这位陵王妃做担保,父亲才勉强同意我能戌时回府的。”程宁有些歉疚道。
“就知道你会这般扫兴,大好的姻缘都没得看了,”沈疏嫣努了努嘴,继续道,“幸好我一早叫了兰竹来陪我,一会儿你买了彩灯便先回去,我和兰竹慢慢再逛便是。”
天色渐暗,一轮圆月高悬枝头,沈疏嫣与程宁二人茶足饭饱之后,望着安雀街上窜动的人头,心中也不由雀跃起来。沈疏嫣在吃下桌上最后一块梅花酥之后,又补了补唇上的口脂,确认妆容衣着均得体大方之后才拉着程宁缓缓下了楼。
听着隔壁一前一后两人离开的脚步声,晏修才敢放声说话:“我说殿下这听人墙角的毛病是什么时候养成的?一次不成,还来两次。”
谢云祁也不应声,只将茶盏执起,抬头又饮了一杯。
“殿下还有闲情在此饮茶?”晏修不解,“你费了这般心思,不就是为了听人一席话嘛,现在人家都说你呆愣了,还不快去。”
谢云祁仍未应声,只看了眼窗外,又收回视线,低头沏了壶新茶。
见谢云祁这般作态,晏修一时又有些拿不准了。晏修知道,谢云祁自十岁患了眼疾之后,最不喜欢的便是年节、上元这几日。旁人眼中五彩斑斓的花灯、彩绸,落在他眼里都是一样的灰暗。此事埋藏在他心底,是禁忌,亦是底线。
方才那位沈姑娘所言虽然中肯,却不知会不会惹恼了陵王。
晏修正愁着,却见方才端坐在对面的谢云祁已缓缓起身,晏修再朝窗外一看,那位沈姑娘并未走远,只是与她同行的程姑娘因天色已晚,只买了两盏花灯,便匆匆乘车离去了。
只见谢云祁罕见地理了理衣摆,而后缓缓步出房门。
晏修:“……”
果然是我多虑了。
方才自己还担心着谢云祁是不是太过直楞了些,可是费了好些口舌,又是劝慰又是传授“锦囊妙计”,眼下他便已无师自通了。
适才的按兵不动只是时机未到,眼下算准了时辰,好一个不期而遇啊!
作者有话说:
①李商隐的《正月十五夜闻京有灯恨不得观》
上元灯会部分描写参考自《唐朝定居指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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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第26章
◎灯会(二)◎
刚送走了程宁,沈疏嫣正想朝街心的巨大灯轮走去,才刚踏出几步,便在人群中看见了一个颇为熟悉的身影——
陵王?
沈疏嫣正疑惑着,不远处的玄色身影就已缓缓靠近,待看清来人,沈疏嫣不由呆愣了一瞬,陵王此人怎么看也不像有兴致会在上元节出来赏灯闲逛之人。
沈疏嫣虽有些怵他,但两人在此处撞了个正着,她也不能装没看见,出于礼节,沈疏嫣还是上前微微福身一拜,有些不情不愿地道了声:“殿下万安。”
谢云祁低低应了一声,沈疏嫣又十分自然地问道:“殿下今日是出来巡街维护上京治安的吗?”
上元灯夜,热闹非凡,为防有意外发生,朝廷每年都会加派人手巡街维护,有穿公服配官刀例行巡街的,也有穿私服暗中探访的。沈疏嫣看了眼身着常服的谢云祁,觉得他应是暗中探访的那类。
见对方不应声,沈疏嫣又道:“难不成殿下是有什么案犯要抓,有公务在身?”总之在她看来,谢云祁绝不是出来游街赏灯的。
谢云祁原本只想装作二人“偶遇”的样子,却没料到这“偶遇”还需要理由。眼下被沈疏嫣这么猝不及防地一问,便也刚好将错就错,低声应了句“是”。
既是遇上了,这安雀街这般宽阔,倒也不能将人赶走,但有陵王站在身侧,沈疏嫣总觉浑身不自在,手脚都放不开。今日原本就穿得不多,手脚已是冻得有些冰凉发僵,眼下身旁又无端多了块万年寒冰,沈疏嫣只觉手中的鎏金碳炉都快被冻灭了。
陵王既是有公务在身,那么便不会久留,沈疏嫣这般想着,只径直在热闹喧嚣的安雀街上走着,然陵王却也一路随行,丝毫不见要离开的意思。
原本随行的兰竹和侯府侍卫也因陵王殿下的出现一下退后数米,只远远跟在后头,不敢靠近打扰。
两人便就这么一前一后地保持着稳定距离,在安雀街上静静走着。
陵王向来话少,沈疏嫣早已知晓,好在今日是上元,四周多是喧哗走动的行人和各色各样的花灯,不免也能缓解一些两人无言的尴尬。
沈疏嫣才刚庆幸了没一会儿,街道上不时有情意正浓的男女牵手迎面走来,两人或十指相扣,或女子依偎在男子怀中,彼此互赠礼物,互诉衷肠,好不甜蜜。
沈疏嫣原本看花灯的心思,一下被这些路过的男女给搅乱了。她虽和陵王已有婚约在身,但自己连话都不敢多与他说上几句,陵王又那般呆愣,只远远跟在她身后,一言不发。
沈疏嫣心中腹诽,如今真是民风日下,这些个小娘子真是愈发放肆了,真是不识礼数!
“沈姑娘可喜欢花灯?”
谢云祁突如其来的询问打断了沈疏嫣的思绪,她闻声回头,便见到谢云祁驻足在一个卖花灯的小摊边上。
沈疏嫣本就是给点阳光就灿烂的性子,且今日她本就心情极好,只是忽然见到陵王有些陌生发怵才不敢多言的,眼下见他主动搭话,话匣子便一下打开了,“喜欢,当然喜欢。”
沈疏嫣脸上不由自主地浮上一抹掩藏不住的笑意,嘴角两个浅浅的梨涡荡开,显得愈发娇俏动人。
沈疏嫣看着形状各异,色彩缤纷的各式花灯,反复挑选了半晌,而后指着两盏鱼形花灯看向谢云祁问道:“殿,公子觉得是这盏明红色的花灯好看些,还是那盏橙黄色的花灯好看些?”
谢云祁眼底灰黑一片,对旁人来说再简单不过的问题,在他这里却答不上来。往常谢云祁自是从未遇过如此场景,旁人向来不敢问他这种问题,即便是问了,他也可不答或是冷言驳斥,均是无人敢继续追问下去。
然此时,他看着眼前一脸欢欣雀跃的女子,谢云祁一时竟不忍冷脸相待,令她失望。
见谢云祁不应声,沈疏嫣为免尴尬,转而又拿起了摆放在小桌上的瓷娃娃,笑道:“不若公子送个瓷娃娃给我也好。”
“——抓贼!抓贼啊!”
安雀街的另一头,一妙龄女子尖声呼叫,跟着便见不远处一身形消瘦、贼眉鼠眼的男子沿街道那头快步跑来。
安雀街上行人众多,这会儿正是热闹的时候,男子左推右撞,瞬间造成了不小恐慌。那贼人身形虽瘦,却极其灵活,他一手攥紧钱袋,一手四处推搡,所过之处均是一片狼藉。
巡访的京兆府官员很快包围过来,那男子见到官兵,忽然调转方向,直冲此处跑来,一路推推撞撞,眼看就要撞到沈疏嫣身上。
电光火石之间,只见一个憨态可掬的瓷娃娃从眼前快速飞过,接着只听见“嘭”的一声彻响,瓷娃娃碎裂一地,方才偷钱袋的男子也应声倒地。
谢云祁一手掷出瓷娃娃,一手将吓懵的沈疏嫣拉过,跟着长臂一揽,转身将她紧紧护在怀里。与此同时,眼前立时变得清明一片,红灯绿柳、花灯灿烂,还有眼前少女明眸善睐、脸带羞红,一切均是他多年未见过的上元佳节。
沈疏嫣被这么猝不及防地一拉一护,大脑也如满地碎渣般,乱作一团。
不知是被刚才跑过的贼人吓的,还是被谢云祁这么猝然一抱慌的。
然就在她视线触及碎了一地的瓷娃娃时,脑中又有熟悉的画面一闪而过——
那日在宛江畔碎了一地的青色瓷片,和眼前的一地碎片,竟如此相似。
周身一阵暖意传来,沈疏嫣脸上不禁泛起微微红晕,心跳加快,思绪渐明,她半倚在谢云祁怀中,微微抬头,看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细声问道:“……那日宛江之畔,殿下是否也曾出手相助?”
谢云祁并未应声。
不远处方才被打伤的贼人摔倒在地,此时已然被巡视的京兆府守卫抓了个正着,那贼人被反钳着双臂,在不远处发出惨烈的叫声。
沈疏嫣被那声音叫得肩头一缩,谢云祁揽在她肩上的手臂力度又暗暗加大了些,不着痕迹地将她往自己身侧又拉近了几分,而后低声道了句“别怕”。
沈疏嫣闻言只觉心底一阵安宁,跟着便低下头乖顺地半倚在他怀里,小手也任由他握着,暗暗感受着手心传来的温度。
贼人被擒,京兆府的值守官兵将人押下,京兆尹巡视间竟意外看见了陵王殿下怀中揽着一女子在逛灯会,难道是自己的双眼被满街的花灯晃瞎了?
这上元灯会有窃贼出没并不奇怪,但见到陵王殿下与女子同游,实属罕见啊!
京兆尹定睛细看,再三确认眼前之人确是陵王之后,正欲上前叩拜,然陵王见后,方才还柔情似水的眼神瞬间转为了锐利如锋。京兆尹顿步,罢了,还是好好捉贼吧,转身只当没有看见,默默将贼人压回了府衙。
上元灯会短暂的插曲很快结束,人们继续赏灯游街,安雀街上又恢复了热闹平和的灯会盛世。
喧哗散去,闹剧收场,沈疏嫣不知此刻自己是该松手,还是该任由陵王这般护着。今日天寒,她为了衣着靓丽、容色照人本就穿的不多,此时只觉周身一阵温暖,陵王殿下可比她随身带着的那个鎏金碳手炉暖和多了。
沈疏嫣甚至有些不愿松手,脑中不由想起方才她在心底腹诽的那句“民风日下,这些个小娘子愈发放肆,不识礼数”之言。
幸好无人听见!
“公子好武艺!”一旁贩卖花灯的小贩出言夸赞道。
沈疏嫣闻声赶忙从陵王怀里退了出来,然怀抱虽已松开,陵王握着她的右手却未松开。掌心处依旧有阵阵暖意传来,手上力度一紧,沈疏嫣低头,脸蛋不禁又烧红了几分。
谢云祁扫了眼她微红的脸蛋,而后抬头,指着她右手边那盏花灯,淡淡道:“橙黄色的那盏花灯,更好看些。”
“……?”
“那便要这盏橙黄色的花灯吧。”沈疏嫣勉强勾唇一笑,顺着陵王话茬说道。
陵王随即松开她的手,转而掏出钱袋。
小贩接过银钱,见客人出手大方,喜出望外,嘴甜夸赞道:“公子能娶到如此貌美如花的妻子,当真好福气啊!”
沈疏嫣抬眼瞥了一瞬,见陵王面色一如往常般清冷肃然,她正欲开口解释,谢云祁却先她一步,淡淡对小贩说了声“多谢”。
明明只是简简单单的两个字眼,不知为何,沈疏嫣听了只觉一股暖意萦绕心头,她手里提着鱼形的橙黄花灯,看着花灯闪烁温暖的火光,嘴角竟不受控制地默默上扬。
淡定,淡定!
女子合该矜持,矜持!
沈疏嫣紧抿双唇,在心中反复告诫自己。
看着手中橙黄发亮的彩灯,沈疏嫣才赫然想起,陵王先前曾说过,往后见他必要穿色彩鲜艳亮丽的衣裳。今日她并未预料到会在灯会与陵王相遇,故而只穿了一身素色的衣裙,外头还披了件陵王最不喜欢的白色狐裘披风。
方才她尚沉浸在上元灯会的喜悦之中,全然将此事抛诸脑后,眼下想起,便侧头对陵王解释道:“多谢殿下赠我花灯,今日小女不知会在此处偶遇殿下,故而披了件白色披风。”
“殿下可否帮我拿一会花灯?”沈疏嫣说着将花灯交到谢云祁手上,转而去解肩上的白狐裘披风。
谢云祁倒没料到他先前所言,她竟记得如此清楚,只淡淡道了句“无妨”。
沈疏嫣闻言并未停手,仍执意解着白狐裘系带,上次见面时被他一番“色彩搭配论”而聊死的天,沈疏嫣至今仍记忆犹新。今日上元灯会,她可不想让那奇怪的“色彩搭配论”再次将两人刚有所缓和的气氛变得尴尬。
谢云祁也不多劝,只将花灯往地上一放,转而解下了自己肩上的玄色大氅罩在她身上,将她从头到脚罩了个严严实实。
“这样便无须挂心什么衣着颜色了。”
肩上的玄色大氅尚有陵王身上未退的余温,沈疏嫣一张小脸直红到了耳后根,不知是热的还是羞的,总之此刻当真是从头到脚一点儿也不冷了。
沈疏嫣羞怯低头,眼下也不好再多生硬地拒绝,只默默低头自己将披风的系带系好,而后看了眼逐渐走远的陵王背影,默默快步跟上。
夜色深浓,星斗灿烂,天边一轮圆月高悬,穿过了喧嚣热闹的安雀大街,四下愈发安静起来,只不时传来几声青鸟鸣叫的声音。
沈疏嫣尚沉浸在花灯和大氅的喜悦之中没有回过神来,恍然才发觉两人竟是走在了返回侯府的路上。
没有方才的尴尬和寂寥,四下阒寂,两人便这般一前一后地走着,谢云祁刻意放慢了脚步,原本一炷香便可走到的路程,两人竟是一路无言地走了半个多时辰。
天川楼到侯府的距离本就不远,待两人走到侯府门前时,谢云祁停下脚步,沈疏嫣尚未从上元灯会的喜悦中回过神来,未留意到前边之人已停下脚步,竟是愣愣直行,撞了在谢云祁的后肩之上。
沈疏嫣吃痛扶额,才恍然发觉侯府已到,还要极力掩饰心底的慌乱和失礼,赶忙退了一步,福身一拜道:“多谢殿下所赠的花灯。”
谢云祁低低应了一声,眼底有笑意荡开,而后转身便欲离开。
“殿下稍等。”沈疏嫣虽撞了头,但脑子尚还清醒。
谢云祁闻声顿步回头。
“殿下的大氅忘记拿了,”沈疏嫣边说边上手解下肩头的玄色大氅,倏然一阵寒凉的北风吹过,沈疏嫣忍不住缩了缩肩头,捂嘴打了个喷嚏。
“夜晚寒凉,沈姑娘大可将大氅披着,不必归还。”
沈疏嫣原本正解着披风上的系带,一个紧张慌乱,竟不小心地打了个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