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好友的调侃,殷神扬很是难得没有反讽回去,而是陷入了某段回忆中,微微低头一笑。
这一笑,叫西洲少女们见了,只怕又要买上许多件红衣。
殷神扬肯定着说:“她就是桑桑。”
带浅枝仍在原地踌躇不定。
陈春日越看越是皱眉,沉吟了片刻后,他道:“你是就是,你不是就不是。有什么好怕的?”
难不成担心他护不住她?
“小师叔……”
带浅枝真正紧张的是,她不知神弓是否还会承认已经转生过的自己。
一时风大,吹乱了她的头发。带浅枝站在风口,期期艾艾地看着他,唤了一声小师叔,陈春日只觉得心烦。
陈春日长舒一口气,叹然道:“罢了,风吹人。回去吧。”
“诶?这样不会丢人吗?”
“丢人?”陈春日复尔又笑。
围场四周对带浅枝开弓翘首以盼等着看八卦的密集人群里,已渐渐起了不耐烦的嘀咕声。
天空忽的飘起一阵小雨,似在有意打断这一场闹剧。
陈春日施了一个避雨诀,挑眉微笑道:“没办法啊,可惜天公不作美。丢人是不可能丢人的。”
陈春日的心情变得好了一点,他见带浅枝的耳环在脸的一侧摆动着,纤细的金钩穿过耳洞,坠着那耳垂越发地可怜可爱。
小雨中有人议论:“连避雨诀都施展不开,怎么可能是神弓的主人。”
陈春日在微笑中把闲言碎语听进耳朵里,下一瞬那雨珠就变成冰雹向那人砸去,别处都是小雨,唯独那人受着冰雹穷追不舍的猛砸。
砸的那人当时就受不住,护着脑袋跑回家去了。
带浅枝见了觉得好笑,便笑了出来。
殷神扬不知从哪撑伞出来,经过陈春日身旁时见了那袖口还露着的一截黄符纸,冷声说道:“花招。”
陈春日回敬他轻蔑一笑:“有用。”
殷神扬不予理会,主动撑伞来到带浅枝身边给她遮雨,他人高,撑伞的手臂特别有力。
雨水反而下得更大了,简直是顷刻倾盆。许许多多的人,早已是什么也顾不上,慌忙去躲雨。
此时暴雨如注,天与地之间只剩淅沥的嘈杂声,在新月城特意为簪花会搭建的围场上,人们都在雨中慌忙避雨。只有殊胜神弓祥和宁静的光辉,降落在一位伞下的少女身上,将她包裹的纤尘不染。
倏忽一箭,白芒绽放。悬挂章茂之的绳索断了,被一片清圣光芒包裹下平安送到地面。
两位道童看得那叫一个目瞪口呆。
带浅枝带着有些兴奋的无措:“看来神弓还是认我的……”
附近的雨声仍是很大。
“是啊。”陈春日忽生出怅然若失之感,他去了避雨诀,走进殷神扬的伞下,直视带浅枝的双眼,缓缓说道:“带浅枝你可知,此次我出府下山是为了你。”
诶?
向来能言善辩的带浅枝,在陈春日莫测的目光下,竟难得有些局促。她亦是看见,殷神扬执伞的大手陡然一紧,手背上正有青筋暴起。
第21章
三日后的满月,是整年中月亮最大最圆的日子。按西洲风俗,这天夜里要举办射礼竞秀赛,还有歌舞表演。
西洲人会在两根石柱之间,用弓弦拉出一条离地三丈来高的绳索。成年后自认箭艺不俗的男女,会两脚站到弓弦之上拉弓射箭。
夜里去比射箭都算刁难人了,更何况落脚点还要选在一根不比头发丝粗多少的弓弦上。箭艺最讲究沉稳与心性,能在如此苛刻的条件下射准一箭之人,已是百里挑一。而夺魁者,需站到最后,射中最多的靶心。
自带浅枝那日在雨天拉开殊胜弓后,人们就默认了她是桑桑圣女,不过在她面前闭口不提。
只有王珊瑚没心眼跑来问她:“是不是忘了还是桑桑时的记忆。”
她说没忘,会被西洲人民群殴致死吗?
王珊瑚说今年的靶心是因缘花,她会脚踩弓弦上,参加竞秀赛,希望她能来观赛。
带浅枝问为什么。
西洲女儿的心思向来简单,王珊瑚直言不讳道:“我要在殷城主面前让他看看,我比某个金阙府弟子强。不比他的桑桑差。”
带浅枝想给王珊瑚鼓掌,为了这份西洲女儿家的骄傲,她决定夜里偷溜出门,爬窗出去也要去为王珊瑚加油打气。
王珊瑚难得脱了一身红衣换上自己喜欢的粉裙子,可惜殷神扬不在竞秀赛。倒是遇见了高积秀,高积秀说今天白日里,又有世家发生命案,城主大人很忙。
王珊瑚略感失望,正垂头丧气着。带浅枝当即安慰她:“好好表现,争取这辈子被我看上,下辈子我就投胎成男人来娶你。”
着实把王珊瑚给逗乐了,王大小姐略娇嗔道:“你舍得大本钱下聘娶本小姐吗?”
没想到带浅枝真认真思索了会,被王珊瑚给看出来,立马不乐意了:“喂喂,你不会真不舍得吧。”
带浅枝不敢说真话,只得糊弄道:“我穷,我没钱……”
许是她表情太过敷衍,被王珊瑚的小拳拳好一顿猛捶。
高积秀说他是要看天女乐演出,还给带浅枝她们弄了一个贵宾席的好位置。
轮到王珊瑚上场,带浅枝走下看台亲自到场地里给王珊瑚站台鼓劲,王珊瑚一连击败了五位选手,坚持了一炷香时间。
带浅枝迎上去给她鼓掌。不知何时,随侍小师叔的两位童子凑到了带浅枝的边上。她心里打鼓,这是偷溜出门,被抓包了么?
她还记得她贿赂过糖葫芦,便胳膊肘一顶向无为打探消息:“你们怎么出来了,小师叔呢。”
无为斜眼看她,连冷哼都省了。
带浅枝心里怕怕的。
忽然围观看比赛的看客里,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声。
带浅枝随欢呼声抬头望见,那位金阙府君的首徒用他的箭技,征服了西洲的百姓。紧张刺激的比赛,在他的操作下,如同是在游乐嬉戏。
陈春日赢得毫无悬念,带浅枝甚至在想也许只有殷神扬能与这位小师叔碰一碰了。不过,眼下最关键的是,趁小师叔没注意到她,她溜之大吉方为上上策。
王珊瑚死活不肯她离开,说天女乐姐姐表演就要开始了,她在此时离开说不过去。
王珊瑚又问她:“你是不是怕那位金阙府神仙?”
带浅枝只恨自己在姐妹面前也要强,居然能硬着头皮说:“不怕。”
王珊瑚说:“那好,待会竞秀赛夺魁者还要夜游长街,你也可以看看。”
王珊瑚不知,带浅枝根本不想看什么演出和游街,心里已是在排演说辞,只想着如何应付小师叔,好平安度过今夜。
天女乐是戏曲大家,跳舞自然也是一绝。她身着盛装,绰约轻快的舞姿每一次律动,都能带起舞衣上的轻纱旋转,如同芙蓉花在海上沉浮,惟妙绝伦。
只是一舞罢了,今年竞秀赛的魁首还未从长街的另一头出来。
带浅枝心里有了底气:“小师叔怎么会凑这种无聊的热闹。”
陈春日只怕觉得游街这种事,是既吵闹又无意义。
旁人折服于陈春日的实力,也在感慨:“只怕只有当年六届蝉联竞秀赛的殷城主,才能与这位金阙府君的高徒一较高下了。”
带浅枝认同点头。
高积秀却笑着指出:“你说错了,殷城主没有六届蝉联,他输了其中一届。”
那人问:“输给谁了?”
高积秀把眼神往带浅枝身上递,旁人才恍然大悟般一拍脑袋。
引得带浅枝极为不好意思,装作咳嗽避开附近看客探究的目光。
殷神扬也来了,他坐到了带浅枝看台的对面。
高积秀像是生怕带浅枝有所误会,立马解释道:“他不是在避开你。他是要避开因缘树,西洲太多女子把他的名字系在因缘树上了。他怕一过来,就被因缘树绑了去。”
王珊瑚听见嗤嗤笑起来。
带浅枝确实听闻过,如果在因缘树的枝头上系上心上人的名字,只等心上人走近因缘树,一旦你的喜欢够真心诚意,那因缘树的花蕊就会生出丝线,帮你牵线把情人系在树下。
就是王珊瑚曾言羡慕过的红丝线。
带浅枝回头看了看,位于看台后面的因缘树。
竞秀赛的魁首众人久等不出,连王珊瑚也跟着其他人一起抱怨:“你的小师叔该不会真不出来游街吧。”
带浅枝就怕陈春日不来游街,已提早回客栈,就等着她回去自投罗网。
带浅枝越想越坐不下去,起身欲走:“我看我还是先回去吧。”
王珊瑚翻了个白眼,当即把带浅枝按回了原处。
此时天女乐未免场面尴尬,便即兴发挥又舞上了一段。她渐渐从搭建好的舞台上走下来,与看台上的观众互动。天女乐的迷弟迷妹们,纷纷把手中的手帕鲜花,全都抛给了她。
王珊瑚最为霸气,直接撒钱,还是金币。看得带浅枝一阵眼热,只想冲下去拿扫帚扫钱。
天女乐走到她们这处看台来。天女乐没出声说话,用唇形谢谢带浅枝救了她。
被名人大美女当着观众的面致谢,就连带浅枝也是会害羞的,她身子往后躲去,连连摆手说不用谢。
都以为致谢是个小插曲,这就结束了。谁料天女乐竟赖着不走了,她取下腰间上的红纱巾,笑盈盈地盖到了带浅枝头上。
西洲草原风俗,女子会解下自己的头巾,盖到看对眼的情郎头上,若是男子也对女子有意,就会把头巾盖还回去。寓意还礼,愿意和你做夫妻。
天女乐故意俯身扯压红头巾的两角,不让带浅枝能掀开,她还借着机会在带浅枝的耳边,轻轻说道:“陈道长肯定会出来的哦,因为我呀,把那幅东洲神仙图送还给了道长。还告诉陈道长,是他的某位师侄卖给我的哟。”
天女乐说不信画中神仙会笑,愿赠千金画,只看陈春日一笑。
呜呜呜,天女乐背后告状,使坏。
这边带浅枝被一袭红纱巾盖了满头,憋屈的像个等待出嫁的小媳妇一般坐立不安。人们见到这一幕,扑哧笑了起来,就是觉得很有意思。
另一边姗姗来迟的竞秀赛魁首,可算是在不负众望下露面了。陈春日簪了一朵因缘花,跨马游长街,看客们陆续从看台上站起身来,组成一堵人墙一样伸长脖子,往下观看。
带浅枝还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只听得纷乱扰攘的喧闹声,还在增大。
直到她耳边嗡嗡响着无数女子的撕心裂肺般的呼唤声。
西洲女子追在陈春日的后头,给他抛玉扔花,喊他玉冠郎君。
行至长街一半,陈春日骑在白马上,用余光看见天女乐正调戏着某人,像是在玩闹。他牵引着缰绳将白马靠近,陈春日瞧着在戏弄下某个再乖巧不过的小师侄。
忽的长身一探,他戴着众人的目光弯腰掀开了那一抹红纱巾。
带浅枝探着一双眼睛小心看着近在咫尺的陈春日,又触电般瞬间低下了头去。
呵,更像小媳妇了。
一时无言,又尽在不言中。
第22章
肯定是被纱巾闷久了,低着头的带浅枝涨红了脸。
陈春日歪着头去瞧,只见某个姑娘殊眉淡淡,他笑得坦荡。
他道:“我知道五千金是谁了。”
带浅枝心里一急,连他说什么也没听清,只顾慌忙辩解道:“不是的……”
申辩的话还未及说完,她又偷瞄见他半垂眉目,纱巾并未取下仍被他抬臂举着,火光透过来,映衬着陈春日的肤色中仿佛施染了一层淡薄的胭脂,影影绰绰。
向来善于强词夺理的带浅枝,今个儿算是认栽,不会说话了。反正她确实拿了他的画像去卖,是她不敬师长。她是认罚认骂的。
带浅枝宛如是被献祭出去的祭品,只等头顶上的陈春日磨刀霍霍向她来。
可她不知,某位难得耐下性子的陈仙师正等着她的解释,是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最后叹了一口气,猛地一把捞起带浅枝。
把她带到了白马背上。
红纱随风飘落,带浅枝差点惊呼出口,无数视线聚集在他俩身上,幸好没有丢脸丢大发。
陈春日一夹马肚子,高大的白马又重新行走在长街上。
“我的画像就值五千金,你转手卖了出去?”
长街的两侧全是搭建的看台,上面坐满了人。陈春日全然视若无睹,吹着夜风,竟起了闲谈的心思。
刚坐稳的带浅枝,也被夜风吹忘了方才的别扭,吹捧道:“小师叔,您的画像自然至精至贵,不可能只值五千金。是西洲人不识货……”
她仍觉得不够,附加补充:“那五千金,弟子换来也是想孝敬您的。”
陈春日坐在前面背对着她,带浅枝看不见他的神色,只能把好处全让给小师叔。
可惜陈春日不爱钱。修太上忘情的道士们,不看重身外之物。
许多年以后的某一个午后,陈春日添了几笔,将带浅枝也画到了画卷上。自此东洲神仙图的意境就变了,得改个说法,神仙不是踏云飞升,而是悄悄飞到云层上面,去遥望瑶台上的佳人。
陈春日一手轻带缰绳,另一只手取下因缘花,微微侧身插到了带浅枝的头上。
他随手一弄没插稳,那因缘花的花蕊丝便从花芯中垂落下来,反倒像步摇上的流苏。
叮,小师叔到账一百金。
带浅枝没敢动,乖乖由他侍弄。只不过游街还在继续,那么多双眼睛瞧着,怪不好意思的,她斗胆开口:“小师叔……”
这是做什么。
陈春日忽觉心累,便只看着前方的清风明月道:“我戴着心烦,转给你了。怎么,你还不乐意?”
带浅枝听出他的尾音上扬,惟恐祖宗不高兴,赔笑道:“怎么会,谢谢小师叔都来不及。”
许是陈春日听了她的奉承话,听出了舒心,又用商量的语气问她:“带浅枝,你说咱俩就骑着这匹马,骑回东洲金阙府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