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是一朵紧接着另一朵更加耀眼夺目的烟火,好似在争抢着此起彼落,永不会停歇的绽放。
带浅枝惊诧不过,轻轻问道:“今天是什么节日吗?”
按她的印象中,西洲人最近要过的节日只有簪花竞秀,可如今竞秀赛也结束了啊。人们是在庆祝什么?庆祝他们的城主的回城?
殷神扬又不是第一次出城,需要这样声势浩大吗?
殷神扬同行时一直陪在她的一侧,此时停下,听闻她的话后在淡淡的神色中似乎浮现了一丝悦色:“你进去就知道了。”
说罢,城门便缓缓开启。殷神扬先于她一步,骑马进到城门里,到前面去等她了。
随行的新月城侍卫们,还在带浅枝身后。
她没再犹豫,随着殷神扬骑马进入了新月城。
带浅枝刚跨过城门口,就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交头接耳声。她牵起缰绳,往殷神扬等她的地方行去。
那口口相传的消息,在这一刻陡然炸开了锅。
“桑桑圣女回来啦!”
灯火通明的新月城,城民们全都涌上了街头,主动排列在城门口大道的两侧围观。人们争先恐后地想挤上前来,只为一睹时隔十年未见的容貌。
“怎么……怎么街上没人穿红衣了?”
新月城的女人都转了性,不爱慕她们的城主了吗?
殷神扬的视线从带浅枝的脸上移开,放眼看向他的城民,淡笑道:“红衣回来了,便无人需要再穿红衣了。”
带浅枝知道这是在她说,没好意思地一低头。
此时一条巨幅彩绸做成的长卷,从高楼上直坠而下,被人拉开。人潮里响起了如同山呼海啸般的欢呼与掌声。
她不得不往那长卷上看去,长卷上有如挥毫泼墨般,龙飞凤舞写着几个大字——新月城,喜迎带浅枝。
饶是带浅枝脸皮再厚,她也没经历过如此轰动的场面。
而且还有另一幅新的长卷正在打开——惟愿您与城主,白头偕老。
她从窘迫与尴尬中不由想到什么,她在长道上放缓了马速,听着无数人群向她祝福问候,带浅枝对一旁的殷神扬由衷的欣慰道:“你的城民真的很爱你啊。”
她从未给新月城人付出做过什么,他们能如此欢迎她的到来,无非是因为殷神扬。只因他们的城主心心念念的姑娘回来了,他们心中也跟着心生欢喜。
新月人的热情远比他们的城主,更会袒露他们永远炙热的情感。
*
带浅枝回到了她以前在新月城学习时,所住的那间屋子。路上还有侍女侍卫,在生怕打扰到她又无比兴奋中,上前来同她问安打招呼。
她平生还从没这么受人欢迎过,实在有些受宠若惊。仿佛这整座城的人连同这座守护西洲的城,都在喜欢她。无论她去哪,都有人冲她问好。
她进屋环顾房内,没想到她以前还没看完的话本,竟然还在。不过她记得,以前这本情爱话本,是被她偷藏到床底下去了。
也不知被谁翻出来,给放到了书案上。
带浅枝刚拿起话本,抬手翻了一页。
叩叩。
门外传来一阵较为急切的敲门声,有个奇怪的声音喊道:“姑娘,我来给姑娘送茶水。”
送茶?她没有夜晚喝茶的习惯。
带浅枝走到门扇边,想告诉门外的侍女,她不需要。
当她拉开房门后,只见门外站着的是那天撞上她,又给她送了那一身羽衣道袍的小侍女。
“你!”
带浅枝还未反应过来,无为就已是抢先一步,直接越过她的身旁,从她的手臂底下钻进了屋子里。
无为把茶壶往桌上一放,双手抱胸,摆出了一副人虽小小,却也要高高在上的神态。
她只听得,茶盘摔在圆桌上怦然一声响。
带浅枝未及回神,心里也能清楚,这位小侍女绝对不是什么小侍女。
瞧她傻乎乎还站在门口,无为轻轻咳嗽了几声,恢复了原来的声线,叫唤道:“带浅枝。”
“怎么是你啊。”带浅枝在恍然大悟中失笑。
“你以为我想来!”无为似乎心里有怨气,“我是奉了主人的法旨来的,你还不快来听法旨。”
“哦。”
带浅枝整理起衣衫,正准备好好接收小师叔的敕令法旨,可猛地又清醒了过来。
“不对啊。你们金阙府不是把我扫地出门了吗。你干嘛叫我来听法旨。”带浅枝走到桌旁坐下,从无为带来的茶壶中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刚抿了一口,只觉得茶味甘甜,好茶啊,爽多了。
无为气哼哼地道:“主人说,他知道什么是‘牛与耕田’了。你想不想听嘛。”
“什么?”
带浅枝当即大惊失色,那手中的茶杯险些都没能拿稳,要在无意识中差点就掉了下去。
她坐不住了,紧张地站起来,在无为的面前来回踱步:“小师叔……不不。他,他是怎么会知道的。”
“主人问人了呗。主人找了一位乡野里的老者问到的。老者说这是一句俗语古训。”无为翻了一个白眼,像她在问什么废话。
带浅枝无法想象,陈春日礼贤下士去跑到田野里,去找位老人虚心求教这种事情。那场景,啊……啊,好后悔她不在现场,没能围观看一看啊。
无为又道:“主人还叫我来问你,‘是不是,只有耕死的牛,没有耕坏的田’。”
这边无为把话刚说完,那边带浅枝已是抱着她那本旧话本,躺进床榻里,在那无端端地打了滚。
他竟然知道了,为什么……为什么会觉得有点小丢人啊。镜中她怎么讲出这种话来。
无为也不知是他出现了幻觉,还是带浅枝彻底疯傻了。
只因为他看见,那个拒绝做主人徒弟的女人,正嘴里咬着书册的一角,一时床上翻来覆去,一时缩成一团。
无为只在某次主人给后山的小狸猫饶肚皮时,在那野猫身上见过如此情形。
所以,她是被猫妖附体了吗?
带浅枝从牙齿间松开了书册,登时一个鲤鱼打滚坐正了身子。坐在那一动不动的发呆。
无为不理解,为何他仔细瞧去瞧,能在她的脸上看出竟有那么一丝丝悔恨与羞耻的神色。她是又对主人做了什么,了不得以下犯上的事情吗?
“带浅枝。”无为走过去,决定唤醒某人。
他把一张没画符咒的黄纸递给她:“这是主人给你的法旨。”
带浅枝从乱七八糟的思绪中拉回神,只见那纸符空空,根本没有一个字。
她抬眸冲着无为眨了一下大眼睛。
无为撇撇嘴:“这是主人写给你,只有你能看的。你拿到手里就知道了。”
带浅枝瞬间就从无为肉呼呼的小手中,把黄符纸夺了去。
符纸上赫然显现出了几个如同铁画银钩般的行书——“不敬仙师,要罚。”
带浅枝手拿黄符纸,嘴角边露出了诡异的姨母笑。
看得无为那叫一个毛骨悚然,心中大骇,这个女人不简单啊。
主人,危矣!
第27章 · ✐
带浅枝穿着一身茜色裙坐在床榻边, 不自觉地晃荡着一双脚,她捻着黄符纸,朝上面的字迹,轻轻吹了一口气。
眼神是得意中又带了一丝狡黠。
直接把无为给看傻了眼。无为愈加觉得眼前这女人定是被猫妖附体了, 像极了后山那只野狸猫, 在吃完你的掌心的吃食后, 半点不肯给人摸的神态。
“今时不同往日了。”带浅枝带着惬意的口吻说, “他这是在白日做梦。”她站起身来,把黄符纸送还给无为,慢悠悠地又道, “尊驾我不伺候了。”
“带浅枝你, 你什么意思。”无为接过黄符纸的手一僵,“这叫我回去如何给主人回话。”
“什么什么意思?”带浅枝重新拿起话本,随意翻开一页, “这上面写着你家主人说我有辱仙师,叫我等着领罚。我如今自由身, 需要他来管束我?”
无为面色难堪道:“这种话, 我是绝不可能回过去的。你……带浅枝你换一个, 说点好听的。”
“好听的?在我这里没有。”爽够了的带浅枝低头看书,不打算多搭理无为。
“那……那你写下来。我转呈给主人。”无为想着至少要做到明哲保身,保全他的小命。
“也行。”
带浅枝退让了一步,找起纸笔来要给陈春日写回信。
无为掏出他随身携带的上好毛笔,建议道:“你找张信笺出来呗。主人喜欢有雪松香气的花笺纸。”
“雪松?花笺纸?没有!”她才住进这间屋子, 眼下是连张白纸都翻不出来。
带浅枝一把夺过无为手中的毛笔,见到笔尖上的丹砂也不嫌弃, 舔了两口润笔,直接在那本书册的空白页, 草草写下几个大字。
“带姑娘,带姑娘?”
刚收笔的带浅枝,听见门外又有侍女找她。
她朝外面问道:“什么事?”
“夜深打扰带姑娘了,有人找您。”
带浅枝听那声音是和某位道童说话声,完全不一样的轻柔客气,就知道这肯定是位真侍女,也肯定是真有事要找她。
她急着出去应门,便慌忙把写好的回信从书册中撕下,连同毛笔一块还给了无为。
小声提醒他:“你等我出去后再走,免得被人发现了。”
无为把那撕得犹如狗啃过一般的回信,收拾妥帖后,回嘴:“还用你教我?”
“是,是。”
带浅枝懒得和孩童计较,怎么在祖宗跟前伺候的人,也学得像个小祖宗一样说不得。
*
带浅枝在城主府的住所,是单独一个小楼。平日里有往来会客事宜,专门有间小偏厅供她使用,不用被其他人打搅。这一点带浅枝很喜欢。
侍女掌灯推开花厅门扉。
带浅枝还未能看清来客面容,对方已是猛地跪在了地上。
西洲草原上的先民,自古以来从不求长生修仙,在祖祖辈辈的传承中,他们信仰的是万物有灵。
桑桑从草原上的神树中苏醒,他们相信她就是山川草木的女儿,是他们应该信奉的圣女。
如今桑桑走了,带浅枝来了。草原上的老人们来看她,哭得老泪纵横。
带浅枝能二话不说拧起袖子就干架,也善吵架拌嘴绝不退让,甚至可以伏低做小不吃眼前亏。
但就是不擅长应付老人,还是哭成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长辈们。
他们埋怨,不该送桑桑来新月城学艺,没来过新月城也就不可能有后面的被人追杀。他们相信肯定是草原上祖先神灵的庇佑,才让桑桑又有重新活过来的机会。
这次他们来,是希望带浅枝能跟他们回到西洲草原上去,从此不再理会任何纷争。
回草原?如今她只怕是城主府都难出。
带浅枝没答应他们,转头去找了殷神扬。
好在殷城主自幼就没有早睡的习惯,他住的地方自然是城主府乃至整个西洲最好的院落。带浅枝前来时,他正在联珠账后的榻上独自一人弈棋。
一袭皎皎的月光,从轩窗里掉进那人冷冷清清的身影中。
殷神扬的弓技出神入化,有扬弓知神扬的美名。而他又被人称为双绝,另外一绝自然就是棋艺。
以前桑桑的弓马骑射,乃至基础的修真知识都是殷神扬授予的。某日在见识过殷神扬的棋艺,能把自允国手的高积秀杀到还不了嘴的时候。桑桑来了兴致,开口说想学。
高积秀也是输了一天的棋,张嘴就没好话:“他是不可能教你的。”
桑桑不信,把脸撇向殷神扬。
殷神扬手里捻着棋子,似乎还在琢磨着下一步棋,没瞅见某个姑娘家满怀期待的目光。他回复的是,确实不会教你。
而等殷神扬落完子,他才肯把整句话说完:“下棋对弈师父要想教会徒弟,需做到步步算计猜心。你我之间,我做不到如此。便教不了你。”
带浅枝没有惊动他,在帐子后一站就是好久。
殷神扬早就察觉到有人来了,以为是剪灯芯的侍女,便没在意。等发觉那侍女居然一直没走,这才抬眼看见隐于联珠账后的少女。
他当即起身掀开珠账:“怎么无人禀报?”
“他们说你在下棋,是我不让人不传唤的。”
殷神扬的手臂仍保持着掀帘的动作,带浅枝不得不先进来再说话。
见她肯进内屋后,他又问:“有事?”
你和殷神扬聊天永远没有弯弯绕绕,他也不可能和你废话。
带浅枝便说的很直接:“现在想来,昔日我能从城主府中盗走殊胜神弓,也是你的授意。”
殷神扬放下珠账,在她看不见的阴面里,自嘲了一下:“看来,你确实仍有当初的记忆。”
如今再装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了,带浅枝不由握拳,挺胸抬头直面殷神扬道:“是。”
殷神扬回了一个浅笑,像是心底早料想好的答案,终于落踏实了:“神弓确实是我故意让你拿走的。”
一盗一拿,性质完全不一样。
“那好。”带浅枝见他肯承认,便追上去问:“既然如此,那你今日愿意将殊胜神弓完璧归赵,重还西洲草原吗?”
她能看懂草原众人的来意,他们需要一个可以依靠的信仰,需要一个实实在在的人或物件,相信“她”或者它能守护草原。
带浅枝不能做到,但世代相传的神弓可以。
“不行。”
殷神扬重坐回棋盘边,否决地很随意。
带浅枝来脾气了,以她对殷神扬的了解:“我看不是不行,而是有条件可以谈吧。”
内室里,他怕灯光晃眼,所以点灯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