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的早晨,容娘很早便起了床,梳洗后坐在窗前盘发,她从妆匣里挑出王妃送的那枚蝠寿簪戴上,撑着腮思索半晌,又拿出一副碧玉的耳坠子,细端详镜中的自己,好像是许久没有妆饰过了,幸好阿郎是群光,看她千好万好,纵的她越来越惫懒。
打开许久未动过的胭脂盒子,容娘用银簪挑了些胭脂在掌心化开,鬓角、眼尾、两腮、还有嘴唇都略上了些胭脂,又拿黛粉扫开眉尾,往日素面朝天的她,此时看起来格外鲜活美丽。
她将小睿送到孟若衡那里去,嘱咐他今日乖乖在柳大夫家。
“今日好光鲜”,柳大夫披着外衣打开卧室门,噙着笑看容娘,“平日便该如此,瞧着也赏心悦目些”
“若论赏心悦目,柳大夫你揽镜自照岂不更好”,荣娘抬手抚了抚耳坠子,心里还是开心,哪有女娘被人夸奖外貌会不开心的呢,“西州城美人遍地,我只是不想自惭形秽罢了”
顾氏商行的马车已经备好,掌柜的安排了两辆车去西州大店,开业那几日店里盐糖售卖的最快,如今没多少存货了,要去大店仓库里匀一些来,还有阿岁近日收上来的一些名贵药材,也要送去大店入库,毕竟云中城道路还未联通,顾氏南下的货物都走西州城的大店仓库。
“陈娘子,您上来坐好”,阿岁自己赶一辆马车,跟在另一辆马车后头,他不识得去西州的路,还要靠另一位伙计,那伙计是掌柜聘来的本地人。
容娘上了阿岁那一辆马车,车里还有一只封好的箱子,箱子里便是装的她要托顾氏商行送去扬州的东西,她一路就坐在箱子上,掀开车窗帘往外张望。
远离涂山的北地,真就是旷野一片,往西州的路上还能见到一些断壁残垣,黄土夯实的道路也历经沧桑磨难,满地车辙印记,还有大量马蹄践踏出的痕迹,也因此,这段路途格外颠簸。
“陈娘子你怎么样,坐的稳吗,我赶慢些吧”,这样颠簸道路,阿岁都有些受不了,“这路也太差了,顾郎君说最迟明年开春便能修一条新路出来呢”
“没什么大碍,你自顾你的,别跟丢了前头人”,容娘正伸手揉自己被磕到的腰臀,她从箱子上滑到车厢地板上坐了,喃喃道,“早知还是该骑马来”
西州城是北地的一座堡垒,比云中城恢弘不知凡几,那矗立在旷野的高大城墙也是深黑色的,城墙上还筑有高高的箭楼,听黎群光说,西州城城墙上共有箭楼八十座,日夜有好弓手严阵以待。
“没有我想象中热闹”,城门处查的很严,只有寥寥几队人马等候进城,容娘掀开车帘,张望旁边一位骑在骆驼上的女子,有些好奇的看她藏在面纱下的高鼻深目,外国人啊,真是久违了。
进城之后,阿岁将马车赶到商市,她才体会到西州城的热闹。
西州城开市之后,允许称降的胡人部族和西域诸国商人进入,但这些人是只能在划分出的商市里活动,商市很大,几乎占了西州城整个北坊,市口有重兵把守,还有巡逻小队在商市日夜逡巡,顾家的商行就开在这里。
容娘还没下车便已经听见了外头的人声喧哗,她先是去顾氏商行的大店见了掌柜,后头便自己出去逛了。
商市里店铺极多,售卖的货物也是南北皆宜,还有许多沿街市货的小摊贩。
草原上的部族多是售卖皮子和熏肉,一点也不讲究,皮子摞成一堆大喇喇扔在地上,旁边就是堆成小山的熏肉,他们自己牵着马匹,满怀防备目光凶狠的站在后头,也不吆喝,任随那些南来的小贩挑挑拣拣。
还有西域商人的摊子,胡椒子盛在贵重木匣子里售卖,装孜然丁香和肉蔻的细麻布袋子只肯打开一条小缝隙,倒是红红绿绿的宝石随意的洒满一地,容娘蹲下来捡起一颗对准天光细看,原来是布满裂纹和杂质的劣等货色。
前头还有当街起舞的女娘,她身上的薄纱几乎什么也遮不住,与当地人迥异的白皙肤色格外引人注目,纤细腰肢上挂着银饰,她在一辆铺了羊毛地毯的大车上赤脚起舞,每一次旋转都会裙摆飘飞,露出不着寸缕的双腿,这时,车下观看的人群便会起哄,将铜钱往她身上扔,伸手去摸她的小腿和丰腴臀部。
逛了半晌,容娘什么也没买就回到了顾氏商行,见识到西州如今商市的繁荣景象,便也够了。
从归雁镇到西州城一趟得两个半时辰,此时已经到午后,阿岁他们要装的货也都放上马车了,这便要赶着回云中城,否则半途就会天黑,不好识别方向。
“我这辆车上货多,跑的慢些,阿岁,你走前头,我在后面跟着”,出了城,那位本地伙计驾着车给阿岁让道,大声招呼他先走。
“好嘞,顺儿哥,你跟着点哈”,阿岁赶着车往前头去了。
考虑到容娘,他这辆车上没有放盐糖这些货,只是堆了些手织花色的羊毛毡毯子,还能让她靠在上头,回去路上不那么颠簸。
容娘靠在毛毡毯子上,摇摇晃晃的睡着了,再醒来时,外头已经暮色四起,远远能瞧见涂山的影子了,这是已经进了云中城境内,她拿起水囊拔开塞子喝了口水,正准备掀开车帘叫阿岁也喝点水,马车速度突然提起来,她往后仰倒,清水洒了满身。
窗外传来成群的马蹄声,还伴随着人声呼和,是塞外胡人套马时的响动。
“陈娘子,你坐好”,不知何处冒出来的马队已经围住了顺儿哥赶着的马车,正分出一小队人马来追赶他们,阿岁咬紧牙关,站起来死命鞭打拉车的马匹。
容娘伏倒在毛毡摊子上,心下惊惶,虽没往外头看,但也能猜到,大概是遇着贼匪了,她握紧双拳,也不知该怎么办,阿岁尽力赶车,但马车终究是比不上那些贼匪骑的快马。
很快便被追赶上,容娘他们的马车被逼停在旷野,贼匪骑着的几匹大马绕着他们来回的转,车厢外传来不怀好意的狰狞笑声,他们个个穿着右衽的袍子,踏着羊皮靴,两鬓头发剃去,只留当中一条辫子,辫尾坠着狼牙或是其他动物牙齿,显见是石勒人的小帐骑兵。
他们停在马车前,当中那人抬手挥鞭作势要打阿岁,阿岁到底是个未经世事的少年人,见此情形吓的摔倒在车辕上,容娘撕开车帘一把将他护到身后,抬眼望向那些胡人。
她镇定心神,急急将头上钗环扯下来,摘下碧玉的耳坠,还有手上的镯子,倒出腰间荷包里装的碎银子,都扔给那些胡人,大声道,“钱财,拿去”
那些胡人互相看看,说着容娘听不懂的话,似乎是在嗤笑她,他们下马将那些首饰和银两捡起来揣进怀里,向马车走来。
第87章 阿岁
“我们是云中城商户,金银钱财,要多少,都有”,容娘揽着阿岁往车厢里退,继续解下腰间的环佩和银质小匕首扔出去,“大越与诸胡相交不久,诸位莫要图一时之…”
然而那些胡人并未停止动作,还没等她说完话,硬生生将他们两人从马车上拖了下来。
容娘后脑磕在地上,瞬间袭来的疼痛袭让她眼前一黑,她反手将束发的木钗拔出握在手中,可那胡人仍旧抓着她脚踝往前,背脊摩擦过地上那些尖锐的小石子,发丝缠绕野草又被大力往前拖行的力度扯断。
“陈娘子,啊”,阿岁奋力挣扎着踢打拖着他的那人,被拎起来重重摔在地上。
“阿岁”,那胡人放开手,容娘也摔在地上,她睁开眼看见阿岁痛苦的蜷缩在那里,便往他的方向爬,却被人一脚踩住后背,她闷哼一声,看着那些胡人将顺儿也拖过来和阿岁扔在一处。
那些胡人脸上带着不怀好意阴恻恻的笑容,有人就着手上从顺儿马车里抓的一把盐舔了一口,有些满意似得冲同伴点点头。
另外有人甩鞭子逼迫阿岁和顺儿站起来,其中那个带着扳指的头领似的胡人缓缓抽出腰间佩刀。
“不要”
容娘这一声呼喊近乎声嘶力竭。
然而无济于事,下一刻,顺儿的头颅掉落在地,不知道人被瞬间斩首有多痛苦,亦或是短暂到来不及感知,容娘眼睁睁瞧着顺儿血液喷溅的极远,洒满一簇盛开着不知名小花的野草丛,她刹然失声。
“啊!啊!阿娘…”,顺儿的躯体倒在阿岁身上,阿岁揽着顺儿无头的身体跪倒在地,眼神惊恐地看向那举刀的胡人,还来不及回头看容娘一眼,也没来得及喊出那一声阿娘,那胡人被鲜血染红的圆月弯刀已经挥下。
涂山在远处是一个朦胧的庞然大物般的影子,旷野上风声呼号,卷席着于苍茫四野奔袭,发出些类似马蹄起落的声音,胡人们推搡着嬉笑,好像是在为这次获得的战利品高兴,容娘却耳中嗡鸣,仿佛身边一切都远去,她张了张嘴,终于发出声音来。
“畜生”
“畜生”
她无力挣扎,哽咽着叫骂,双目通红看着举刀的那人。
也只是刹那寂寂。
那些胡人们暂停一瞬后依然张狂而肆意的笑,他们带扳指的首领拎起阿岁的头颅,向容娘走来,踩着容娘背脊的胡人松了脚,又扯着她头发强迫她抬起头来。
那胡人拎着阿岁头颅悬在容娘眼前,故意要看她满目仇恨,泪流满面的样子。
容娘被迫抬头,她眼睛里混进了砂石,不住的眨动着,眼白里布满红血丝。
阿岁还带着惊惶表情的头颅就那样被人随意的拎起来,那胡人洋洋得意的嘴脸靠近来,容娘无法往后躲避,她紧咬着下唇,嘴角渗出血来。
“大越朝的男人没种”,那胡人扔掉阿岁头颅,抬手捏着容娘下巴,用手指去掰她紧咬的牙关,用不熟练的大越官话嘲笑她,“大越朝的女人,无用”
话音未落,一道破空声响起,那些胡人的嘲笑戛然而止。
容娘身后抓着她头发的胡人应声倒地,一支箭矢从他额心穿透,甚至没有血液渗出,随之而来更多的箭矢,马蹄声也越发清晰。
“走”,胡人头领没再管眼前的大越女子,站起身一刀劈开几支羽箭,往远处看了眼,召唤同伴上马,他们一行出没涂山只为劫财货,不到不得以,是不会跟西州军起正面冲突的。
流矢仍旧从身后来,有一支羽箭擦过容娘耳侧,削去她一绺鬓发,她错愕回头,另一支箭矢袭来,在她侧脸留下一道血痕。
容娘赶紧抱着头俯身贴地,她心里太慌乱了,知道身后来了西州骑,得救的庆幸转瞬即逝后却生起莫大恐惧,那两支流矢让此刻的她觉得,他们仿佛并不在意她这样无辜百姓的生死,相较而言,多留下几个胡虏性命,大概是对北地更有利的选择。
然而事实却是骑兵在马上控弦不如陆地平稳准确,竭力避开草地上那个模糊身影的前提下,黎群光带领的这一队西州骑,更大心神用在全力追赶截杀胡人马队。
黎群光此前巡遍涂山不见这支人马踪影,便疑心边防有误,去往连城和顾谨一起重新加固边防,查出这支石勒人的马贼队伍,与西州商市的西域胡商有勾结,假借行商之名,在涂山与西州一带劫掠商户,且只要盐粮。
他和杨青去了西州城,查询城门吏辑录簿册,看到有分量不少的精盐出城,便通过军师府调了一支西州骑赶来。
阿岁和顺儿出城辑录的顾氏商行掌柜名姓,容娘视作随行女眷并不记名,黎群光不知道,他策马奔袭追赶那队胡人时,擦身而过的地面上俯身贴地的女娘,是他以为好端端待在归雁镇的阿容。
“杨青,带人侧翼上前”,他一手操控缰绳,一手将弓箭背负在后,从腰侧拔出佩刀,那也是一柄寒光闪烁的圆月弯刀,大月氏人锻钢的好手艺,可惜从前只供给匈奴王室,如今的大月氏也早已灭族。
这一柄装饰着宝石和银饰的弯刀,是黎群光百战不死的见证,他无数次用这柄佩刀斩下敌人首级,这一次也不例外。
带着扳指的胡人首领身躯倒在溪流边,头颅滚动着没入盛开不知名小花的野草丛。
黎群光抬臂,举刀在肘后擦过去,黑铁甲胄与银白色刀刃摩擦发出凛凛声响,又在半空划出一道弧线,复归蟒皮鞣制的刀鞘。
他弯腰拾起胡人的头颅,转身走向正收割战利品的属下们,嘱咐道,“留几人去查看盐商损失,将亡故者上报,幸存百姓,好生送回西…”
“大哥”,他话还没说完,杨青举着个物件从另一侧急急过来,将他打断,“大哥,这个是不是阿嫂的”
黎群光脸色骤变,夺过那颤枝儿折断的蝠寿钗看了眼,一言不发跨上马急速往回行。
“诶,我也去”
等马蹄声从耳边远去,四野重归只有风号的寂静,容娘才喘着气撑起身子来,她右侧脸颊的伤口沾了泥沙,有些刺痛,但她此时不太有知觉,只是大口喘着气,等气息匀了,她用握在手中的木钗将披散满背的长发盘在脑后。
她向来擅长面对现实,将阿岁和顺儿的头颅拾回来,放在他们本应存在的位置,看似十分平静的样子,然而泪水犹如断线般滑落,她跪坐在阿岁尚且温热的身体旁,心里不是不害怕。
听见有马蹄声传来,她警惕起身张望。
“阿容”,还不等到近前,黎群光已经从马上跳下来,踉跄着跑向容娘,拢住她双肩,“你有没有事,疼不疼”
他不敢伸手去碰触她脸上有些触目的伤口,用手捧着她另一边脸,低头抵住容娘的额头,想要问询些什么,又心疼的有些语无伦次。
容娘紧紧攥住他衣襟,还没等开口便晕倒了,黎群光将她横抱起,嘱咐后头跟上来的西州骑带人将阿岁和顺儿的尸体带回云中城,自己带着容娘上马,往归雁镇去了,杨青也紧随其后。
“出一趟门罢了,怎么弄成这样子”,柳大夫难得急促,领着黎群光往诊室后头走,“放这里来,小孟,去拿青瓷瓶装的金创药”
“她们往云中城的途中遇上石勒人小帐骑兵”,黎群光眉头紧皱,接过孟若衡端来的清水,坐下给容娘擦手脸,“我粗略看过,身上没有挫伤,没有骨折,只是掌心一片擦伤,后脑肿着的,嘴角或者舌头可能咬破了,最严重的是脸上这一处,被流矢误伤,又沾了尘土,怕邪毒侵体,柳大夫你好好处理下”
“万幸,只是一点小伤”,柳大夫查看过伤口,松了口气,拧着眉头开始给她清理脸上伤口,“她早两日便说要和那阿岁同行去西州,怎会如此,黎群光,涂山境内石勒人来去自如,你这城守可有失职”
“石勒人的账,我自会跟他们算清楚”
“柳大夫,阿容的伤都拜托你了”
“杨青,你去寻商行掌柜,商议阿岁和另个小伙计身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