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了!”许亦心火冒三丈,几步上前逼近陶修文,冷笑道:“本宫亲自与陶常侍一同去兰园茶楼,找那掌柜问个清楚,看看我公主府的人是不是羽林卫要找的杀人犯。”
“长公主息怒!”苏敬纶立即上前赔罪,侧头轻喝道:“修文!”
陶修文握着拳头,低头告罪:“殿下息怒,微臣不敢,是微臣僭越了。”
嘴上这样说,但该派人去查还是会派,只是留心动静小一些,不让公主察觉便是。
许亦心冷哼一声,看在苏敬纶的面子上没再追究,但又不甘心就这么放过他,遂寒着脸警告道:“陶修文,话到嘴边绕三圈,本宫希望你记住这个道理,口出狂言之前,先看看自己有没有这个分量来置喙我公主府的人。
“今日之事,本宫暂且饶你一次。陶常侍回去之后,好好想想本宫的话,再不知悔改,怕是会寝食难安,肠胃半穿。”
来宋国的第一个谶言居然送给了陶修文,许亦心十分火大,拉着尤硕明转身就走,下楼梯时不慎崴了一下,尤硕明火速圈住她的腰,半抱着她下去了,期间一直低声问她可还好。
好好好,好个屁,还不是昨晚爬窗回房的时候闪到了腰,现在还隐隐作痛。
余下的三人各怀心思,陶修文低头听苏敬纶的训话,而沈信芳则怔怔地望着公主消失的方向,心中又是一阵不可言说的刺痛。
方才她维护尤硕明的样子,和以前……一模一样。
只不过被她护在身后的人换了。
苏敬纶训完陶修文,一抬头,看见沈信芳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忍不住皱起眉头,敷衍地朝他一拱手,便带着陶修文往楼下走。
沈信芳看到那位羽林卫首领看向自己的眼中,分明写着两个字:废物。
没天理了,羽林卫真是一群脾气古怪的神经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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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府中,许亦心转头与尤硕明确认:“你真的一直在兰园戏楼听戏?”
“当然。”
“子弋。”她注视他的眼睛,“你不要骗我。”
尤硕明心里咯噔一下,随即又恼怒不已:“你不相信我?”
“我自然相信你。”许亦心连忙拉住他的手,纠结道,“可是不对劲,陶修文与你无冤无仇,为何忽然问你的行踪?”
“大约因为我是魏国人吧。”尤硕明冷哼。
她不久前才蹲了大狱,最是明白这种被敌国之人针对的感觉,竟然瞬间觉得尤硕明说的挺合理。
她好生哄了他一阵子,而后嘱咐他非常时期待在公主府别乱跑,省得被人抓小辫子,随即便说明自己要进宫一趟,晚饭不能陪他一起了。
尤硕明看着她离去的身影,默然片刻,这才返回了西厢房。
他的确骗了她。
他今日去过避雨阁,而且还是避雨阁三楼天字号包间,就在命案现场的隔壁。
与他见面的是陈永祯安插在这里的涟漪姑娘,两人交换了情报,确定了双方的任务和接下来的行动计划后,便由潋滟姑娘掩护他离开了。
至于为什么不和亦心坦白,自然是……他的任务着实不能在她这个宋国公主面前和盘托出,感情是感情,国事归国事。
他之所以能将她从刑狱司救出来,其实是陛下开了恩,与他交换了条件。
陛下放她出来,而他便听从陛下的指示,借着来宋国省亲的这段时日,在宋国的内斗之乱中添一把火,而后想办法拿到宋国都城诏阳的城防图,带回魏国。
二皇子李思峤的毒,的确是从她的酒中验出来的,裴大夫解完毒后,陛下将结果告知了他,在他的恳求下,陛下同意将此事掩盖成食物中毒,而非遭人下毒,条件便是让他拿到诏阳城防图。
他起初犹豫不决,认为瞒着自己的妻子做这些事,不是大丈夫所为,但陛下将九年前的事情翻出来警告他:“子弋,你别忘了子戎是怎么死的。”
子戎,比他大五岁的兄长尤硕仁,死于九年前的那次对吴战争。
“微臣不敢忘!”
“子戎当年,是何等的骁勇善战,意气风发。”李显庆站在窗边,无限怀念地望着远处,“可是东吴的那一场战事,你父亲尤老将军为国捐躯了,子戎他才刚成亲三个月,就披甲上阵为国效力。”
然而不多时,边境便传来尤硕仁被围困山谷、战死沙场的消息,嫂嫂就此守了寡,而尤硕明当时才十五岁。
“东吴联合外族高勒侵犯我大魏边境,欲将我大魏收入囊中,虽最终未能得逞,可大魏失去了你父亲尤长青和你兄长尤硕仁,这比失去几座城池更令人愤懑痛心。”
得陛下铭记于心,他们的牺牲,就没有白费。尤硕明强忍泪水,郑重承诺道:“微臣定当鞠躬尽瘁,不会再让历史重演。”
“东吴当初招惹了高勒,现在如同沾上了狗皮膏药甩都甩不开,这也是它咎由自取。可是你父兄本不必牺牲的。”
“陛下……此言何意?”
“当年战事胶着之际,我国曾派使者去往宋国,请求军事支援。”
“此事微臣也知晓,可是……当时宋国国君驾崩,政局动荡,他们不愿意出兵支援也是情理之中。”
“你只知宋国正值动乱,却不知他们将鸿卢寺卿陈中保扣在诏阳三个月,极力拖延时间,左顾而言他,只想看我大魏败落!”
李显庆指着北边,冷声道:“你父兄的死,它宋国有一半的功劳!”
尤硕明眼睛发红,“召南公主当时才十二岁,不关她的事,她什么都不知道。”
李显庆笑了,“她十二岁扶持幼弟登基,联合武将迅速扫除了阻碍新帝当政的绊脚石,手段老练雷厉风行,吴魏战争这么大的事,她会不知道?她是宋国公主,怎么会不关她的事?你若心中疑惑,大可借这次省亲之旅,好好查探一番。
“子弋,中原迟早要完成统一,灭宋势在必行。你别被她动摇了心境。”
他当然没有被她动摇心境,他只是……不想用这种方式。
他作为臣子,本就该对陛下言听计从,陛下说与他交换条件,其实是给他面子。
他欠陛下一个巨大的人情。
至于亦心的酒中为何会有毒……大约只能成为一个未解之谜了。
还有涟漪,明明他与她接头时说过,现在不是收拾袁德厚的时候,为何今日忽然对袁德厚下了手?
还做得如此不干净,被抓进了镇抚司。
他将韩漳喊进来,道:“陶修文对我起了疑心,今日当着公主的面询问我的行踪。你去盯一下他,看看他是否发现了什么。”
第40章 甩锅
尚书房的装潢风格很是端丽典雅,书案后方的墙上挂着先帝的题字,上书“业精于勤”,勉励一国之君更要勤奋治学。
而与尚书房格格不入的一幕正在上演。
一位上半身被麻绳束缚的中年干瘦男人匍匐在地上,头发散乱,衣着破旧脏污,露出皮肤的地方显现出各色新旧伤痕,狼狈极了。
他挣扎着爬起来,在旁边太监倒计时结束前支起了上半身,爬过去捡起形状各异的石头,哆嗦着一块一块往上摞。倒计时结束,五块石头没有摞成功,哗啦一下散落在地上,另一边站着的执刑太监立即扬起马鞭,狠狠抽了他一下。
“啊!”他一声惨叫,整个人又摔倒在冰凉的地板上,被汗水濡湿的乌黑额发黏在鬓角,与他惨白的脸形成鲜明对比。
许兆禾支着手肘叹气:“真是个废物,试这么多次还是堆不好。”
“微臣知罪,是微臣无能!”被鞭打的中年男子哭着在地上扑棱,试图重新支起上半身。
“啧。朕让你说话了吗?掌嘴!”
执刑太监应声称是,蹲下拎起中年男子的上半身,给了他响亮的一巴掌,直打得他眼神涣散。
中年男子挨完打,很快又清醒过来,鼻涕眼泪一起流,紧咬着下唇不吭声,爬到那堆石头跟前,用能动的十指快速将石头拢过来,继续堆石子塔。
经历了无数次失败,身上被打得几乎没有一块好肉,终于有一次在倒计时结束前堆好了石子塔,他哭着抬头看向躺在女人堆里的许兆禾:“陛下!微臣堆好了,陛下请看!”
许兆禾懒懒地抬眸,瞥一眼十步开外摞成石子塔的五块石头,再看一眼旁边那人不人鬼不鬼的中年男子,听着计数太监回禀这次完成堆塔的时长,良久,大发慈悲地站起身来,慢悠悠地走下堂来:“恭喜皇叔,这次破纪录了呢。”
这中年男子正是当朝皇叔许常义,几年前被遣往奉南郡就藩,如今任着奉南郡守。
许兆禾停在皇叔面前,居高临下地盯着他狼狈不堪的模样,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如何,皇叔肯如实交代了吗?两界山的匪徒是不是皇叔养的?”
“微臣冤枉!给微臣一百个胆子,微臣也不敢私养山匪、还命他们打劫长公主啊!请陛下明察,微臣冤枉啊呜呜呜……”
许兆禾摇头,一脚把方才的石子塔踢散了,道:“一个月了,皇叔怎的还是如此嘴硬?你不好拿封地的驻守军队做文章,便偷偷在两界山养了一群匪徒,就是拿他们当私兵在养,以备不时之需。”
许常义哭着发抖,连连否认。
“你平日小打小闹也就算了,朕懒得管你,但你居然打主意到朕的阿姊头上来,朕岂能饶你?”
“微臣冤枉啊!”
“还不肯说,莫非要等朕派人将皇叔的儿女请过来,皇叔才肯松口?”
“不!陛下,求陛下开恩!”许常义惊恐万分,“知贤和康宁什么都不知道,不关他们的事啊陛下呜呜呜……”
许兆禾一脚将他踹翻,烦躁道:“哭哭哭,就知道哭,吵死了!再哭把你舌头拔了!”
四周的宫女太监都噤若寒蝉,缩着脖子低着头,余光关注着房中央那施暴的国君和受虐的皇叔。不一会儿,传话太监急匆匆小跑进来,扑通跪倒禀报说长公主殿下来了。
许常义身躯一震,热泪盈眶道:“召南……”
许兆禾松开踩在皇叔脸上的脚,怒道:“还不快把奉南王这个废物抬下去!滚,都给朕滚,被阿姊发现了你们就统统去住猪圈!”
太监们连忙将抹布胡乱塞进郡王的嘴里,抬起他的四肢,一溜烟地往畜牧司跑,宫女妃嫔们便手忙脚乱地收拾衣服告退,余下的近侍火急火燎地收拾掉书案上的蛐蛐儿罐子,擦净地板上奉南王留下的血迹。
许亦心踏入殿内,看见的便是她便宜弟弟端坐在书案旁,一本正经地批阅奏折,头顶上是“业精于勤”四个大字,御前太监兢兢业业地在一旁伺候笔墨,画面很是正面积极,若她在看一部电视剧,旁白应当已经打出了“一代明君的诞生”。
可惜殿内侍从身上深紫色的“惊魂未定”昭示着平静水波下的暗潮。
空气中仿佛透着淡淡的血腥味。
许亦心忐忑又疑惑,不知是自己鼻子有问题,还是这位变态弟弟在尚书房玩什么重口味的把戏,她一撩裙摆行了跪礼,许兆禾这才一副沉迷政事被惊醒到的模样,丢下折子大步走来拉起皇姐,依恋地凑过去埋在她颈窝撒娇。
“阿姊怎么忽然就过来了,朕都没来得及迎一迎。”
长公主在宫内畅通无阻,许兆禾表面上给她的信任的确是超出了她的想象,要说陛下撕破了脸给自己皇姐下药,说出去恐怕都没人相信。
许亦心忍着不适,把这熊孩子从自己怀里拽出来,对上他的视线,看着这张与自己七分相似的脸,心又软了一片,很想rua一把熊孩子的头发。
当然还是忍住了没有动手,因为他头上戴着碍事的金冠,眼睛忽闪忽闪地望着她。
“叨扰陛下了,召南此次前来,是有要事启奏。”
“阿姊且先别忙,朕还没用晚膳呢!”许兆禾兴高采烈,拖着她的手臂一边说一边向外走,离开了那个散着血腥味的尚书房。
许亦心被他热乎乎的肉爪牵着,看他对自己表现出毫无芥蒂的亲热与依赖,眼里的烛光一跳一跳,心中紧绷着的那根弦不由得也松懈了些许。
许老弟给她的感觉,与尤老夫人钟婉琴他们完全不一样,虽说都算是家人,可看着他与自己相似的脸,瞥见他笑起来那甜甜的酒窝,就恍惚觉得……他就像她亲弟弟一样。
是因为召南这具身体的原因吗?
膳食很快就摆了上来,有荤有素,有汤有甜点,种类繁多卖相甚佳,但盛着它们的容器全部都是银器,大约是怕被人在膳食中下毒。
她被弟弟拉着坐下,扫一眼桌上这佳肴,心中还想着避雨阁的命案,没什么胃口,何况这银晃晃的一片,像是在提醒她要随时提防着他人,否则一不小心就会被弄死。
实在令人瘆得慌。
试菜太监完成任务后悄悄退下,许亦心拿起银碗和银勺为他舀了半碗鱼汤,放在他跟前,想了想,还是憋不住提醒道:“陛下,往后别用金银盛食物了吧,金银器具乃成分污浊的金属,长久用之,恐伤陛下圣体。”
小心重金属慢性中毒啊老弟!
许兆禾弯着眼睛笑,“阿姊从前也这样说,只不过不是嫌它们污浊,而是责怪朕奢靡。”
好家伙,试探这就开始了吗?
许亦心谨慎应对:“入口的东西,总归要谨慎一些。陛下实在喜欢金银器具,可将它们熔了去造其他东西,杯盘与觥筹就换成瓷的,好不好?”
“阿姊如今好说话了许多,不再过多干涉朕了,朕喜欢这样的阿姊!”许兆禾笑眯眯地帮皇姐盛了一勺煮得极烂的老南瓜,推到她面前,“不过,阿姊对朕的称呼,这是打算一直与朕这样生疏?”
许亦心接过碗勺,暗自斟酌着,抬眸对上他的注视,露出一个微笑,叹道:“召南这些日子经历了太多事,心境有所变更……罢了,阿禾,是姐姐错了。”
听见这亲昵的称呼,弟弟眉间的阴霾一扫而光,殷勤地请她尝一尝他盛的老南瓜,许亦心无奈地瞥一眼自己手中的碗,笑道:“阿禾,姐姐一向不吃南瓜,你不记得了吗?”
许兆禾笑容一僵,缓缓移开支在桌案上的手肘,眼里笑意褪尽,沉默地盯着对面的她。
她面上淡然,平和地回应他的注视,实则缩在鞋子里的脚趾紧张得直抓鞋垫,心跳声大到快震破耳膜。
他给她盛南瓜,她就察觉到了,这小家伙在怀疑她。毕竟从小一起长大,当然一眼看出她的不对劲来。
还好召南公主是个喜欢写日记的人,有一次提到了自己讨厌南瓜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