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漳自进来后,竟没有与涟漪搭过一句话,只是时而坐着玩笔墨,时而站着拿指甲刮柱子上的木屑,精神抖擞,完全没有要去睡觉的意思。
沈信芳不敢松懈,盯着那边观察了约一炷香的时间,终于看到涟漪拖着疲倦的身躯蜷缩在角落的简陋床榻上,背过身去不再动作,而韩漳歪在案几上,攥着毛笔轻轻敲打桌面,闭着眼睛,像是终于累了。
沈信芳若有所思,蹙眉看着那位少年的动作,声响的大小不一,间隔也没有规律,仿佛真的只是在无所事事地敲打,他分辨不出他在传递什么讯息。
他转过头想问苏敬纶:“右将军,你看那——”
话语戛然而止,因为他看到苏敬纶单手撑着下巴靠在桌上,双眼紧闭,呼吸绵长,已然熟睡了。
沈信芳默然片刻,轻轻坐到苏敬纶对面,看着烛光下的他睫毛纤长,嘴唇轻抿,眉头微微蹙着,烛光在他脸上投下一段柔和的阴影,让他眼下的乌青也不再显眼。
这人虽脾气古怪,但沈信芳不得不承认,他办事的确尽职尽责,有什么新的线索出现,他总是最快抵达现场,理出有效信息,从来不惧辛苦。
沈信芳暗自叹了一声,挪了挪自己的位置,用身体帮他挡住了刺眼的烛光,好让他睡得安心一些,自己则继续盯着牢房的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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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殿下……”
许亦心紧闭着双眼,抱着枕头烦闷得在床上扭来扭去,一轱辘爬起来叫道:“兰青!你叫魂儿呢?!”
兰青缩着脑袋:“殿下……快起来吧。”
“又怎么了?”
昨晚凌晨三点才睡,她现在困得恨不得毁灭这个聒噪的世界。
兰青服侍她穿好衣服,犹犹豫豫的样子,抬手请她过来门边,小声道:“殿下,你打开看看。”
许亦心不明所以,难道门外有一箱金子?
她扶住门框欲向里拉开,却感觉到门扉莫名的顿重,像又什么东西堵在门口,她眉头一跳,猛地使劲拉开了门,随之而来的一团庞大的东西跌了进来,正好砸到她脚上,痛得她脱口而出:“卧|槽!”
尤硕明捂着后脑勺抬起头,睡眼惺忪地坐在地上仰视她,她呆了呆,结结巴巴道:“你,你……”
兰青小声在一旁道:“昨晚驸马一直等在门口,奴婢看殿下心情烦闷,也就不敢再打搅殿下,谁知驸马竟等了一夜……”
许亦心连忙蹲下要扶他起来,另一只手摆了摆,让兰青赶紧去备热水洗漱,这深秋时节更深露重的,大明在外头冻了一夜,铁打的身躯都撑不住啊。
尤硕明迷迷糊糊被她扶起来,摸索着顺势将她箍进怀中,嘴唇在她耳边蹭了蹭,拖着绵长的尾音道:“你起来了……”
这傻子全身冷得像冰块似的,嘴唇都冰得她一激灵,心疼地抱着他搓了搓他的脊背,责怪道:“怎么不回去睡?你坐在门口当门神呢?”
“夫人不生气了吗?”
睡了一觉,许亦心早就将昨晚那点小情绪消化完了,现在只想好好揉一揉他,遂将他的脑袋从自己肩上掰开,笑道:“我生什么气?”
“没生气,那昨晚为何让我吃闭门羹。”尤硕明低头摩挲她的腰窝。
许亦心扭着身子躲了一下,“我那不是睡着了吗,兰青没有向你说明缘由?”
尤硕明呵呵:“兰青说的是,‘公主说她睡着了’。”
许亦心:“……”
兰青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
“既然没生气,那亲我一下。”
尤硕明腆着脸凑上来,许亦心惊恐地抱着他的脑袋使劲往外怼:“不不不你躲远点我还没刷牙洗脸擦香喷喷——”
“好吧,那换我亲你。”
“啊啊啊不行你也没洗漱滚远点——”
兰青带着几位侍女端着洗漱用具过来,看着公主和驸马又开始玩你亲我躲游戏,小丫头们纷纷红了脸颊,停下脚步不再上前,低着头悄悄交换着眼神。
公主府一派轻松愉悦的氛围,笑声打闹声传出好远,为这个深秋的早晨增添了一丝鲜活,而匆匆赶来公主府的苏敬纶,心情就不那么松快了。
她听见这笑声,抬起头怔了一怔,这才请府兵进去通禀。
她也不想大清早扰人好心情,但实在没办法,因为昨晚,诏狱中的避雨阁命案疑犯涟漪,咬舌自尽了。
第46章 开棺
“什么?”许亦心差点跳起来,“疑犯涟漪咬舌自尽了?你们一群人守在那里都是吃干饭的吗?”
苏敬纶跪在地上低着头:“是微臣的失职,没有及时察觉到她的异常,请殿下责罚!”
许亦心当然不会责罚她,只是蹙眉低叹了一声,摆摆手让她平身:“事已至此,赏罚容后再论。可有找到涟漪杀害袁德厚的实证?”
“暂无。微臣今日求见殿下正是为此事而来。殿下可否为微臣去袁老将军府上说说情,让他同意开棺一次,容我们再验一验骠骑将军的尸身?”
许亦心不怕女主给她找麻烦,只怕女主凡事自己一力扛了:“自然可以。景华有何新线索?”
昨晚涟漪暗自咬舌自尽后,沈信芳一直没能察觉到异常,因为他后来注意力全部放在了不断发出声响的韩漳身上,而韩漳睡着之后,天已经开始微微亮堂起来,已然是清晨时分。
苏敬纶条件反射似的醒了,怔怔然抬起眼皮,大脑迟钝地转了一圈,想起这是在诏狱,昨晚她与沈信芳在这盯着韩漳和涟漪,而她似乎迷迷糊糊睡着了。
她心中顿时一个激灵,猛地咧开身躯查看自己的衣裳,看到整整齐齐,腰带依然扣在最里边的那道节,这才松了口气。
与此同时,她身上掉下一件外衫,她弯腰捡了起来,恰巧沈信芳听到了声响,回过头来,对她点头道:“你醒了。”
她看看自己手中的外衫,再看看沈信芳,顿时脸上白一阵红一阵,半是羞愤半是嫌弃地将靛蓝外衫朝沈信芳砸了过去:“自己的衣服别乱扔!”
沈信芳被兜了一头一脸,昨晚上那点烛光葳蕤中生出的同僚之情散得干干净净:“你这人——”
怎么好赖不分呢?!
苏敬纶不理会他,带上佩刀便跨出观察室往涟漪牢房而去,又到了提审她的时候。
这一看,才发现涟漪早就死得透透的了。
因涟漪是女子,而沈信芳一直反对对她用刑,所以涟漪只被要求换了囚衣,并没有被检查身体,这一死,苏敬纶查验她的尸身,发现了一个新线索。
她的右手指腹,布了一层厚厚的老茧。
“因此,微臣有了一个猜想,需要再次查验骠骑将军的尸身方能验证,望殿下相助。”
许亦心扶着下巴点头,“好,本宫这就陪你走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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骠骑将军袁德厚与花倌人涟漪是老相好的事情并不是秘密。
两年前,这对相好甜蜜得如同蜜蜂与花,袁德厚几乎日日流连避雨阁,而涟漪也从不服侍其他人,情到浓处,袁德厚还曾经动过要将她纳入府中为妾的念头,但被他爹狠狠打骂了一通,这才打消了主意。
然则涟漪日日盼着他为自己赎身,等了这许久没有动静,免不了心怀忐忑时时追问,袁德厚被问得烦了,深觉“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便拿他爹的话回她:“你为乐籍,我若纳你入府,将军府的面子往哪放?何况贱籍本就不可越级通婚,你收了这条心吧!”
涟漪闻言一震,继而摇头大笑,“所谓贱籍,不过是上位者为泄一己私愤对反对者的报复罢了,岂知百年之前,你袁家不过也是一介贱户罢了,风水轮流转,狂妄者终会自食恶果,将军可得小心啊~”
此言激怒了袁德厚,二人闹得不欢而散,但老相好嘛,大约床头吵架床尾和,没隔多久,两人又和好了,但终究是无法如初,袁德厚开始点其他的姑娘,而涟漪也开始陪其他客人喝酒。
命案发生后,被抓到诏狱的两位与袁德厚在酒桌上起争执的男子,正是涟漪的爱慕者,但他们俩为了摆脱自己的嫌疑,反倒是出卖涟漪最起劲的,事无巨细地将平日里涟漪私下的言行举止一一说给苏敬纶听,甚至还作出一副沉痛的神情道,涟漪定然是看赎身无望,对袁德厚因爱生恨,这才动了杀心。
涟漪自尽后留下了遗书,自陈当日的确是她有意诱哄袁德厚吃了寒食散再与她欢好,只想给他个教训,不料他竟因此猝死,她追悔莫及,惶惶不安,爱人被自己害死,她也活不下去了,这才下定决心了结此生。
但苏敬纶和沈信芳没有全然相信,还是那句话,袁德厚死状不像是寒食散发作,古往今来服用寒食散而死的人里,从来没有像袁德厚这样平和的死状。
威武将军府白绸森森,袁正平听闻长公主的来意后,面上的恭顺有些挂不住了:“既然那贱人已经畏罪自杀,大理寺按照章程结案便是,又何苦来府上扰我儿清净?殿下,羽林卫这是欺我府中无人啊!”
“老将军不必动怒。”许亦心温言安抚道,“苏敬纶这也是秉持着认真负责的态度,想给骠骑将军一个公道,不让他平白背着污名而去。涟漪招供的是他服用寒食散后行……咳,剧烈运动,以致猝亡。此种死法,说出去并不比马上风好听许多,您说是不是?”
袁正平脸色难看,在许亦心的多番劝导下,终于同意了开棺。
沉重的棺盖被缓缓推开,方才露出一丝缝隙,一股腐臭的气味瞬间漫延开来,许亦心恶心得差点当场吐了。
第47章 毒杀
长年干仵作这一行的真乃神人!
许亦心强忍着喉咙中的不适,只微微侧过头,奈何不能当着袁正平的面露出嫌恶的神情,但一旁的沈信芳早看出她面色有异,上前一步隔开了她与那棺椁,掏出手帕塞到她手中。
清新淡雅的香味袭来,她略微一愣,看着手帕上熟稔的针法,绣的是高洁的水仙花。
她抬眸,看见沈信芳正专注地凝视她,对上她的视线后,立即温软一笑,嘴角扬起的弧度甚是好看。许亦心被他的笑容惊醒,收回目光侧过身去,一言不发,别别扭扭地举起手中熏了香的手帕捂在鼻端,挡住那无孔不入的尸臭味。
她是铁了心不想与他说话。沈信芳黯然,心内苦笑,也转过身去,和苏敬纶一起查看棺中的遗体,这一看,眼睛不由得瞪大了一圈,不为尸身那斑驳难睹的尸斑,而是为袁德厚七窍流出的黑红毒血。
袁德厚面容依然平和,但那尤未干涸的黑血昭示着他的不瞑。
他分明是被毒死的。
袁正平惊怒交加:“前几日入殓时还好好的,是谁,是谁毒害了我儿?!”
许亦心好奇不已,正要上前,沈信芳回过头来挡住了她,低声道:“你别看。”
在白幡飘飘的灵堂查看陌生人发臭的尸身,的确怪渗人的,她将脑袋缩回去,小声回应:“好。”
沈信芳眉目一松,禁不住又对她笑了一笑,这才回过身去,走去了仵作身边。
许亦心懊恼,不该理会他的。
袁德厚尸身已被抬了出来,仵作仔细查验了一番,对苏敬纶点了点头:“的确是中毒,但这毒是何时入体的,又是如何入体的,为何现在才显出症状,却无法分辨。实在蹊跷。”
苏敬纶轻蹙眉头,凑近了去细细眼看死者的面容,沈信芳也蹲了下身,歪头打量着,忽然抬头问询:“老将军,骠骑将军耳后这里,可是一直都有一颗朱砂痣?”
“正是,打娘胎里出来便有的。”
苏敬纶目光也转向死者耳后的这一颗痣,想起涟漪右手五指那一层厚茧……她伸出手,触上死者耳后的朱砂痣,摸索片刻,仿佛触到了什么,当机立断拿起仵作手中的银镊子,凑近了那颗朱砂痣。
仵作道:“右将军,您这是……”
苏敬纶神情专注,眼睛一眨不眨,从袁德厚耳后的朱砂痣里缓缓夹出一根长针来。
众人纷纷倒吸一口凉气——哦不,尸气。
“这就是骠骑将军的死因了。”
毒针从朱砂痣上戳刺进去,细微的伤口正好与朱砂痣凝成一体,以至于他们没有及时发现。
涟漪,常年用针,右手指腹长了厚厚的茧子,不知从哪弄到了延后凸显症状的奇毒,将袁德厚迷晕后,把毒针|刺进了他的大脑,了结了老相好的性命。
但她到死,依然在说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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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威武将军府出来,抬头望着不知何时下起的秋雨,许亦心怔愣片刻,摸摸自己微凉的胳膊。
一条有力的臂膀靠近她身边,许亦心抬头,看到沈信芳撑着伞挡在她头顶上,对她温柔一笑,道:“我送殿下回去。”
袁老将军悲痛愤懑,没心情送他们出来,此刻下起了大雨,管家磨磨蹭蹭只拿出了两把雨伞,仵作和其余人等也没有多说,悄悄冒雨跑走了。
许亦心看沈信芳肢体语言依然不拿自己当外人,暗叹一声,寻思着找机会还是得好好与他说清楚。
她收回与他对视的目光,瞥见苏敬纶也撑着伞站在廊下,想必是在等他们先走。她抬头对沈信芳道:“不必了,我与景华共用一把,他自会送我。你且回大理寺预备结案,上报奏表呈给陛下吧。”
说完便跑到苏敬纶伞下,苏敬纶惊了一跳,抬眼看了一看沈信芳,什么也没说,低头将伞大部分倾向公主这边,而后带她走入了雨中。
在雨中行了几步,公主大约察觉到了她打伞的小细节,不动声色地凑过来挽住她的手,暗暗将她执伞的手向她那边推了推,把苏敬纶打湿的肩膀拢回了伞下。
苏敬纶心内一跳,暗暗打量一眼公主,却见她目不斜视,仿佛一无所觉。
沈信芳望着雨幕中依偎在伞下的身影,终究还是没有叫住她。
但他不明白,如果说她刻意疏远他是为避嫌,那她为何毫不介意向苏敬纶示以亲近?甚至还特许苏敬纶可以随时去公主府找她,也不怕尤硕明会有异议。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苏敬纶将公主扶上了马车,正欲留在车外坐下,听见公主轻声唤她进去,她犹豫片刻,还是撩开车帘。
穿着蓑衣的车夫等里面的贵人发话后,扬起马鞭赶车,许亦心听着外面细碎的雨声和骨碌的车马声,低低叹气。
苏敬纶恭敬地跪坐在一侧,许亦心抬眸看她,道:“景华不必拘束。”
苏敬纶低声称是。
许亦心道:“依你看,两年前涟漪与袁德厚那缠绵悱恻的深情厚谊,是夸大其词,还是确有其事?本宫琐事繁杂,倒没注意这些个京城的风流韵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