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玚原本是租了一匹马的,但行到半途见道路如此阻塞,便弃马,改用双腿跑着来。
想不到他竟是第一个到的,只是才饮了酒,这一通狂奔,又跌了一跤,他实在没忍住胃里的翻江倒海,才在长公主面前出了丑,当下头皮发麻,心如死灰。
他得罪长公主不是头一遭了,殿试当场质疑她,被她当众打脸,本以为自己于一二甲已经毫无希望,没想到却被钦点为状元。喜出望外之余,下决心要改变自己在长公主心中的印象,岂料今日会在她面前形象尽毁……
但长公主并没有怪罪他失态,只是蹙眉抿了抿唇,摆手让他落座。随后陆陆续续有进士赶到,殿下也没空搭理他了。
詹事躬身给许亦心一一介绍着,等了半刻钟有余,人还是没来齐。
詹事听完下属汇报,跑过来对许亦心说明情况:“方才有一位同进士刚入公主府就……呃,腹痛难忍,失礼呕吐,不慎昏厥过去了……”
怕不是被自己失态、恐公主责罚,吓昏过去的。
“还有两位同进士被石子路绊倒,恐惧忧思,放声痛哭,无颜觐见殿下……”
许亦心:“……”
“另有一位进士、两位同进士尚未入府,不知情况为何。”
“将这六位的名字记下。”许亦心嘱咐道。
已到场的新科进士们惴惴不安地坐着,余光偷偷飘着打转,观察左右,耳朵竖得老高。
“让吏部领走,对他们再行考试甄选,以定是否有合适他们的官职。”
言下之意如若在吏部考试中落选,就什么官职也没有了……众人不由暗暗庆幸,幸好在醉鸣轩喝酒时留了一手,不至太醉,否则被提去吏部甄选的人就是自己了。
遣退侍者后,许亦心开门见山道:“诸位,本宫今日请诸位过来,是想与你们谈一谈你们今后的去处。”
众人忙端正聆听。
灵巧的翠鸟扑闪着翅膀停在莲叶上,俯下身躯,蛰伏半晌,猛地扎进水中,捕出一条可口的鱼仔。
“殿元项玚何在?”
“项玚在此。”项玚忙起身行礼。
许亦心示意他坐下,“本宫看你时务策中提到广陵粮食生长一事,里头阐述了优化稻谷种子、在当地推行水稻一年两熟的耕作方式。你所说的优化种子,可已优化完毕?确认它能作两熟作物了吗?”
项玚没想到自己策论的内容会被长公主注意到,当即受宠若惊,恭敬答道:“回殿下,文中提到的优化谷种,是我家中长辈几经试验培育出来的,前年曾成功施行过两熟耕作,欲要向外推广,奈何只有亲戚近邻愿意尝试,可去岁与南魏的战事影响了农耕,加之田税紧急,大伙儿抓紧种植了其他作物,放弃了尝试种二熟水稻……”
众人相互之间打着眼色,有人撇嘴,有人暗笑,心中很是不屑。
殿试前项玚那一问,众人都道他开罪了长公主,怕是要完,不料长公主竟钦点了他这个土包子为状元。
殿试的时务论六道题,他们可不记得哪道题问了农事,这项玚,居然把种田写进去了,如今还敢在殿下面前侃侃而谈……
项玚也觉自己啰嗦了,怕长公主不耐烦,忙又补充一句:“但那优化谷种的确可作两熟耕种,千真万确。“许亦心略一思索,“项生家在何处?”
“广陵当余县。”
“当余县地处广陵南部。”许亦心沉思片刻,道,“在南部可两熟,在北部则不一定,土壤、气候、谷种、耕作技术,有一样不合适便不得成功。“项玚赞叹她想得深远:“殿下英明,我等正有考察多地的打算,只是碍于现状,无法付诸行动……”
许亦心点头,正色道:“本宫欲任你为广陵特使,官同州府主簿,必要时有便宜行事之权,负责此事的推行,你可愿意?不过,你须将这优化谷种再三试验后,才可一步步推行至整个广陵,让这水稻一年两熟的耕作方式彻底落地,使广陵成为宋国真正的粮仓。”
项玚越听越激动:“我愿意!谢殿下!”
在座的其他进士却心中犯嘀咕,一甲的三位一般都会被留在京城,入翰林院任编撰、编修,表现出色,必定会步步高升,毕竟六部尚书几乎都是翰林院出身。
这项玚,被打发到广陵去种地,居然还喜气洋洋?
有人暗自额手称庆,道项玚这土包子终究是被长公主整治了,被扔到远离京城的广陵,还委派如此艰难的任务,如今广陵的疫症问题还未得到彻底解决,他就想让那片土地增产?痴人说梦呢。
有人则开始担忧,长公主能把状元扔这么远,未必不会把他们也扔出去……
当然,也有人不由热血沸腾,对长公主刮目相看。他们见到她之前,因种种众所周知的原因,不免对她有诸多揣测与轻看,但未曾料到,她和他们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许亦心见诸位进士的情绪颜色精彩纷呈,冷下脸说道:“怎么,诸位以为,本宫将项玚派去广陵主农事是大材小用吗?”
众人纷纷垂下头。
“民以食为天,农耕乃宋国立国之本,若能将广陵一带变成真正的粮仓,继而推至全国,届时百姓丰衣足食,国库丰足,军队自然兵强马壮,何愁成不了大业、主不了中原?你们一个个的,就只想着要留在都城平步青云加官进爵,从未想过脚踏实地,为百姓为社稷出一份力吗?”
众人连连告罪:“殿下息怒,我等不敢。”
许亦心重新将目光落到项玚身上:“当然,项生肩上的担子可不轻,广陵原本便是全国粮食产量数一数二的州府,故而本宫要求在你任职特使期间,它的粮食年产量不得低于以往年产量的百分之一,三年之内无有增产,本宫即刻将你召回,明白?”
项玚连忙起身应允。
“另外,若施行水稻两熟制没有问题的话,晚稻收割后,同一农田是否可以再种上越冬作物?”
“回殿下,这样间套复种,对土壤的肥沃要求很高。但按理说,若切实提高了土地的精耕细作水平,这种耕作方式是可以实现的。”
“好,你尽可去办,缺什么短什么,上书即可。”
“项玚得令,谢殿下!”
许亦心别开视线,换下一个目标道:“榜眼尚宏一何在?”
……
一场座谈会结束,一甲与二甲的众人几乎都被调离了京城,通水利的被派去河勤修堤坝预防水患,善经营的被调去登丘协助州府休养民生,个个都被安排在自己擅长的领域发光发热,倒是三甲的同进士,一大半的人都被安置在翰林院,从庶吉士做起。
那些只想留在都城的,被安排进翰林院,自然喜上眉梢,没想到自己仅三甲同进士出身,反而峰回路转;而欲要另辟蹊径剑走偏锋的,对调离诏阳一事倒还跃跃欲试;至于剩下那些没能如愿的,只能暗暗掩下失望,安慰自己人生之不如意十有八|九,何况如今乱世,时势造英雄,谁笑到最后还不一定呢,不必沮丧。
待众人纷纷告退时,有一个声音终于按捺不住:“殿下,小生的去处……您还没有透露。”
许亦心循声望去,轻轻“啊”了一句,“差点忘了,还有探花潘昳。”
众人面面相觑,眼神飞速交流着。潘昳当日在裕华殿那一句奉承,人都道他聪慧敏锐,惯会察言观色,拍长公主的马屁是手到擒来,谁知今日长公主与众人谈了这许久,却提都没提一句他。
上位者的心思,属实难测。
只见长公主摆摆手,示意众人退下,而相貌英俊的探花潘昳坐得笔直,一副垂眉听训的模样。
众人虽十分好奇她单独留下潘昳的原因,但也只能胡乱猜想一番,在公主府侍从的耽耽虎视下老老实实离开。
许亦心端起茶抿了一口,“你的策论本宫看了,写得很不错。你对女子学宫的看法令人印象深刻,所以我打算把你派去女学当监事,女学才兴办不到两个月,正是亟需人才之时,你意下如何?”
潘昳听了这话,抬头看她,唇瓣动了动,欲言又止。
“怎么?文章乃经国之大业[1],育人为举世之功德,本宫让你去女学做文章教学生,你不愿意?”
“殿下,非是小生不愿意,只是,女学……小生听闻女学祭酒是沈太尉千金沈听兰。”
许亦心反应过来,“正是。你若进学宫任监事,便是在她手底下办事。怎么,你怕她?”
“当然不。”
“那就好。你与她的私人恩怨,自己去解决,不要影响工作。我只想看到生机勃发的女子学宫,你可明白?”
次日朝会一过,关于新科进士们的去处便有了旨意,但由于入职的各项事务筹备没那么快完成,进士们要等半月之后,才能领到冬夏各两套官服,领旨赴任。
在这之前,坐镇越地的靖北王许知贤终于回宋了。进士们离京之前,总算可以拜见新的监国主事,但他们谁也不敢在靖北王面前多言,抑或对自己的官职显露不满。
因为他们很快发现,靖北王和长公主,关系好得堪比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兄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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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注释:[1]出自曹丕的《典论·论文》,“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
第112章 疏远
许知贤回宋的当晚,小幺便兴高采烈地跑来告知许亦心这个消息,彼时许亦心睡得昏昏沉沉,被她摇着肩膀吵醒了。
好在夜色深沉,小幺倒没有拽着她即刻去拜访王爷,但次日天未亮,她便催促着许亦心启程入宫。
许亦心当然也为即将见到久违的皇兄而高兴,可实在无法理解小幺的急切,问她怎么回事,她只说是想念王爷了,还理直气壮地反问许亦心:“难道殿下不想王爷吗?”
许亦心素来知道她爱告状,忙道:“想,当然想!”
而许知贤舟车劳顿,许亦心过来时他尚未苏醒,与他一同回京的言同甫早早迎了过来,向长公主问安。
许亦心嗔一眼小幺,对言同甫道:“既然皇兄还没起……”
话音未落,房中传来一阵声响,而后是许知贤被吵醒的微微恼怒的呻|吟。
“进来!”
许亦心尴尬止住话头,言同甫让到一旁,小幺吐吐舌头,推门而入,给房内点上灯火。
许知贤一向起床气很大,许亦心紧闭嘴巴,轻手轻脚踏入房门,入了内殿,看到半年不见的皇兄披头散发地坐在榻上。
他微眯着眼,嘴唇紧抿着,赤着脚踩在床榻边缘,打量了许亦心好半晌,就在她以为这人又要睡着时,许知贤终于动了。
他眼睛一闭,慢吞吞站起身来,张开双臂,含糊吩咐道:“过来更衣。”
语气只当她还是西郡王府的心儿。
许亦心看在他车马劳累的份儿上,而周围又没外人,就勉强惯一惯他这臭毛病,取来衣服给他穿上。只是梳发髻她不太会,小幺笑眯眯地过来代劳了。
梳洗过后,小幺去给他备早膳,殿内只剩下兄妹二人。
许亦心叨叨不绝问许知贤近况,许知贤一面慢悠悠地拿冰凉凉的玉石敷着黑眼圈,一面从鼻子里发出“嗯”“哦”来敷衍她,许亦心不满:“皇兄,你在听我说话吗?”
许知贤动作停下来,掀开眼帘瞥一眼她,忽然倾身向前,抬手朝她而去,许亦心下意识想躲,没来得及,被他一把扯走围在脖颈间的纱巾。
她一进门,他就发现她脖颈上这不伦不类的饰品,他可不记得她有过什么往自己脖子上挂纱布的癖好。
许知贤蹙眉,手背触了一下她脖颈上的伤疤。
许亦心痒得缩了缩:“做什么啊?”
“这伤疤怎么回事?”
许亦心支吾道:“呃……我自己的指甲不小心划伤,没什么大碍。”
许知贤收回手,没继续追问,恰巧小幺端来了早膳,两人就此打住话头,一起用了膳,而后便出发去朝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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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骄阳悄悄隐进云层,依水小筑外的长廊空旷寂静。不一会儿,脚步声擦擦响起。
尤老夫人提着食盒走着,脑海中反复斟酌着待会儿该用的措辞,一抬头,拐角碰见一位佩剑的年轻男子,相貌堂堂,衣着考究,她正想着这是何人,那人见了她却只是略微一愣,随即拱手微微向她行礼:“老夫人。”
她连忙回礼,“阁下是……”
“在下是公主府长使言同甫。老夫人这是要去哪里?”
“我正想去找公主。”尤老夫人忙道,“我看公主平日里事务繁忙,实在辛苦,所以亲手做了去暑的绿豆粥,想送去给她……”
“原来如此。公主在依水小筑,我带您过去,老夫人请。”
言同甫接过她手中的食盒,请她随自己来,尤老夫人道了谢,二人穿过木桥,进入游廊,远远望见许亦心背对着他们,支着手歪坐在桌案前,案上胡乱摆着一些书卷。
二人停下脚步,言同甫道:“老夫人留步,待我去通禀一声。”
尤老夫人点头称是。
她看言同甫提着自己的食盒向公主走去,脚步放得很轻,到公主身侧时,先是看了一眼公主,顿了一顿,将食盒放置一边,而后跪坐下来,低头开始收拾落在地上的文卷。
尤老夫人暗自奇怪,她见公主没有动弹,想必是支着手睡着了,但言同甫却并不避嫌退下,而是收整好文卷后,拿起一旁的团扇,坐在一侧轻轻为公主扇起风来。
“是同甫吗?”
言同甫立即挺了挺腰杆,恭敬答道:“正是卑职。”
他颇有些惊讶:“殿下如何知道是我?”
许亦心没有睁眼,声音带着淡淡的疲倦和慵懒,“我记得你的脚步声。”
言同甫笑了,“如此。殿下不怪罪我吵醒您吗?”
“我没睡,只是在想事情。”
“殿下在想什么?”
许亦心抬眸,笑道:“学会主动提问了,不错。”
言同甫回以她更大的笑容。
许亦心收回目光,挪到一旁的贵妃榻上葛优躺,喃喃道:“我在想……今日和皇兄一起去见皇叔的事。皇叔认不出他,一见我就说见到了鬼魂,拽着帘幔把自己包裹起来,到处躲。后来竟当着皇兄的面要疯跑去畜牧司,要和那些牲畜同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