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佼佼眼明心亮,立刻道:“圣上若有要务,无需顾及我们。姝妃妹妹也定能体谅。”
说着看向我,我忙不迭地点头。
羽幸生合上信,拂袖起身,只留下一句淡淡的“谢爱妃”,便随南商离席而去。
他走了,我全身都觉得舒坦了些,举杯道:“大家莫要拘束了,绥绥以茶代酒,谢众位今日赏光。”
无人应答,我也无所谓,自己一倒头将那杯水喝了。
往日再亲密无间,亦敌不过世事离间。
宴席在这样的冷场中终于结束,众人纷纷告辞离席。
“沈昭仪,可否去你宫中小坐?”我快步追上前。
沈昭仪停下脚步,她的嘴唇翕动,却最终没有说出话来。
我笑了笑:“倒也没什么事,只是一直记挂着你大方赠给我的那些苏照酿。”
“夏绥绥,我知我不该怪你,可我心里却忍不住怪你,”她跺了跺脚,“有时我在想,若你没有入宫,该多好。若没了你,我们还是如从前一样,轻轻松松,不用管圣上去了谁宫里。”
她盯住我,眼神复杂:“自你承宠,这一切就变了。虽然没有人明说,但是我都知道,大家心里都开始了算计,算计着圣上今日要留宿在哪里,算计着要如何赢得圣上的青眼。只因为你证明了,他不是绝情绝欲,而是真的不喜欢我们。”
“夏绥绥,我不会妒恨你得圣上爱宠,我是真的不在乎他喜欢谁。要我绞尽脑汁去讨来的欢心,我不屑。只怪我们已身在这皇宫之中,再无寻一真心人白头的机会。而你有,所以我们没办法再做朋友。”
沈昭仪的眼眶微微泛红:“我说了这些,你明白吗?”
我点点头:“我明白。”
她抿紧了嘴,决然转身离去。
我无心再去刻意捡拾与她们之间残破的情分——与羽幸生的种种纠葛,又岂是只言片语可以说清的?既然说不清,不如不说。待生下孩子出宫,在这里的时光,也不过是身后残影,谈不上有多重要。
只是胸口难免闷闷,就这样形单影只地回了清明殿。
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什么以纾解心情,便叫宫人都别跟着,一个人在殿里溜达。转了几圈,抬起头才诧异发现,自己踱到了寒书斋门口。
守在门口的宫人向我行礼:“圣上不在,娘子可要进去?”
莫名有点失望。
咦?我为什么要失望?
难道羽幸生在,和我斗嘴,我就会开心些?
我赶紧将这可怕的念头拍出脑袋——难不成还被羽幸生虐上瘾了?呸呸呸!!!
抻直了腰脊:“咳咳,我就进去拿两本书看看。”说着便踏了进去。
自那夜偷剑谱不成,我便再没敢踏足这案发现场。巡视了一圈,一切倒是如常。
鬼使神差地又走到书案旁。
那暗红木匣依旧在原地。
我赶紧拨弄了下——果然又被锁上了。
所以羽幸生十有八九是知道有人撬了锁,只是不知他到底有没有根据离席时间,推断出是我下的手。
然而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可以解释他对我前后一百八十度大转变的态度?
除非那日中秋宫宴上,还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
当时情景,问夏守鹤是最清楚不过了。
算了算日子,离下个月初五还有些时候。若能出宫去寻他……
正思忖着,我的目光突然被摊开在桌上的几张帖子吸引了。
第25章 章二十四
那几张帖子署名均为公孙,只是不知是公孙将军还是公孙云杨。
算起来,他们离开都城已经半月。北疆地远,快马加鞭也要十日左右,公孙父子一路巡查探访,这两日才真正跨过边境,到达众部落云集的北疆。
一百多年前,中洲与北疆原本是一体,各部落民族散居,冲突争斗不断。后来禹氏系族杀出个狠角色,南征北战吞吃了无数部落,一统天下。
这位禹氏大帝是武家体术出身,对修道修仙、邪道法术这些玄而又玄玩意儿的尤为忌惮,颇为苛待修行这些门道的部落。久而久之被压迫的人不满了,又打了起来,结果就是分裂成了充斥着“正常人”的中洲和“不正常人”的北疆。
也不知道是不是遭了“不正常人”的诅咒,这位禹氏大帝纳了几百个女人,却连根独苗都无所出。江山无以为继,中洲又战火纷飞了几十年,终于容氏上位。
容氏一开始也不像禹大帝那样一根筋,还是很欢迎北疆人士来中洲旅游交流的,也不阻挠百姓修修道炼炼丹,去南边诸岛拜师飞升啥的。
结果一场天火灾,又勾起了中洲帝王对牛鬼蛇神的畏惧,觉得这些奇奇怪怪的玄学人士还是圈地自萌的好。有禹大帝断子绝孙的前车之鉴,他们倒也不敢赶尽杀绝,只是逐渐收紧了边境,不让北疆人士落户中洲。
我看了看那几张帖子,其中都提到了揣着白纸的人,说离开都城时,还只是偶尔听说或是遇见,但是越靠近北疆,“负纸之人愈多”,“状似傀儡”。
与我那次的遭遇一般,这些人被撕下白纸后,便失了忆,也说不清楚自己是何时何地,被何人贴上的白纸。
“看完了吗?”
突然的人声把我吓了一跳,一抬头,看见羽幸生负手立于书案前。
原本偷看下帖子,我还能糊弄过去,但一想到这是我曾经作案的现场,心跳就喀喀漏拍,生怕今日就要被就地正法。
羽幸生倒全无凶意,只是伸手将那些帖子拢拢好。
完了他抬头看我,如画长眼中波澜不惊:“你心情不好?”
“啊?”我摸了摸自己的脸,难不成就这样藏不住事?
“今日宫宴你不满意?”他不等我回答,自顾自地猜测起来。
不是不满意,而是你非要封我为妃,搞的我和沈昭仪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
然而我不能这样说,不然好像暗示别的妃嫔嫉妒我受宠似的,太婊。
“还是宴席菜式不合你胃口?”
我立刻警钟大作:“不不不,菜式很合胃口,很好吃。”否则他又要亲自掌勺,整一满桌菜断我食欲。
他伸出手指,轻轻捏住我的下巴:“朕总觉得,这些时日你瘦了点。”
能不瘦么?整日的如履薄冰。
“是不是在宫里呆着,太闷了?”
我赶紧鸡啄米地点头:“这清明殿每个角落我都玩过了,确实是有点闷。”
“想出宫?”他的脸凑近了。
“……想。”
“想得美。”
男人的双眼微眯,似狐狸般勾起的嘴唇就印了上来。
可惜了刚码好的帖子,噼里啪啦都给推下了桌去,乱成一片。
他一只手就抓住了我的两只手腕,将我双手扣在头上方。整个人像一朵百合,被逼着向他绽开花瓣。
彼此交缠着,难舍难分。
“不许出宫,”嘴唇一路游走,在我耳鬓摩挲,吹出的暖气仿佛化成了千百只小虫,钻进我的骨髓里,“不许再离开我。”
再离开?难道之前我偷溜出宫,他是知道的?
还是说……
然而容不得我细想,汹涌的情潮已瞬间将我吞没。
大概是嫌书案太硬,硌得慌,他将我的腿盘在他腰上,一把就将我抱了起来。
天旋地转间,我的背脊顶住了满面书墙。
“太医说,已满三月,你的胎已稳。”
呼吸愈热渐浓,我将头倚在书架上,正准备开始享受……
“咳!”
门口突然传来一声响亮的咳嗽。
羽幸生一怔,身体忽得僵硬。
这家伙不会因为一个守门的宫人,就有了羞耻心吧?平时寝殿外还不是站满了宫人?
正是难舍难分时,我忍不住盘紧了腿,将他往自己又拉了拉。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啊咳咳咳咳咳”
门口那人是突发痨病吗?!这样大声,命都要咳去半条吧!
那人咳完了,居然还敢闯进门来,扑通跪在地上:“圣上饶命,小的不知怎的突然……咳咳咳咳咳咳!!”
羽幸生立刻将衣冠不整的我护在身下,扭过头哑声怒吼:“滚去别处咳!”
“遵命!”那门卫挣扎着起身,又趔趔趄趄地往门口摸索去。结果到了门前脚下一绊,直接在门框上摔破了鼻子。
说真的,入清明殿这么久,我第一次觉得这个宫人如此像个活人,一个戏多的活人。
往日里真像个纸折的人偶。
我清了清嗓子,又将襦裙往上拽,遮住半泄的春光:“圣上,妾身还是先回去吧,不耽误圣上办公。”
说着从他胳膊下钻了出去,捡起一地帖子放回桌上。路过那倒霉宫人旁,又取了自己的帕子递给他擦鼻血。
我从寒书斋一路小跑,回了西眠阁。
“娘子,你……是遇了什么好事?”阮儿见我满面红光,颇为惊讶。
“阮儿,你说的真没错,”我捂住通红的面颊,“圣上他,真的是馋我的身子!”
阮儿狐疑地看着我:“我说娘子,你不会……和圣上……”
我拍着胸脯:“好险,就差一点。”
“娘子,切不可随随便便就失守呀!”阮儿突然换上一副老道面孔,“男人都是贱骨头,就喜欢得不到手的东西。娘子你除了那一夜承宠怀上皇子,可再没让圣上得手过。说不定这就是圣上对你念念不忘的原因呀!”
我皱眉:“你这没出阁的丫头,哪来的这满肚子御夫之道?”
“那些传奇画本里都写了呀,什么杜十娘崔莺莺,可不是都被如此始乱终弃了吗?欲擒故纵才是王道!”
我抬手就给了她个爆栗子:“说你聪明,偶尔又傻的出奇。欲擒故纵,必得牢牢拿捏住对方对你的心意,才可以使上。眼下圣上还不知是要耍我还是整我,我还欲擒故纵,信不信他转头就杀了我,宠幸旁人去?”
“娘子你又是从哪儿学的这一套套?”阮儿捂着头顶,闷声道。
……大约我上辈子,多多少少还是和烟花生意有勾连吧,估计是个阅男无数的名妓。
不过阮儿说的也并无道理。羽幸生既然觊觎我,我就得利用这点保命。但究竟是应该拖他些时日,令他垂涎而不得?还是像一个正常的妃子,顺应他的恩宠?
睡还是不睡,这真是个问题。
但毋庸置疑的是,无论选那条路,都需拿捏好度。若再度合房,必得让他对我欲罢不能,才能保住我的小命,还能争得一丝转圜之机。
那我岂不是得……苦练房中术??
我正在这头绞尽脑汁,羽幸生就寻上门了。
一见他出现在西眠阁门口,我就打了个寒颤——这孙子不会是来找我继续刚才未完之事吧?
这太阳还没落山呢,就这般急不可耐,真真是如狼似虎禽兽不如!!
他轻睨了我一眼,就看破了我的盘算:“朕还不至于如此。”
我松了口气:看来还有时间,得赶紧让阮儿倒腾些相关资料来供我学习。
赶紧一本正经地行了个礼:“不知圣上找妾身何事?”
他将一块帕子丢回我身上:“贴身的东西,不要随随便便给别人。”
那帕子干干净净,正如我递给那门卫时一样。羽幸生是不让别人用,飞快地就抢了过来么?
我瞧瞧掀起眼皮,见他抿着嘴,一脸寒意。
哟,这家伙不会是吃醋了吧?门卫的醋也吃??
这念头一出来就被我扼杀——夏绥绥啊夏绥绥,你还真是猖狂了。他不过是想睡你,怎得还敢妄想他对你动了真情?同阮儿一样,画本子看多了?以为自己是哪门子的爱情小说女主角??
我赶紧将那帕子收起:“圣上息怒,身为圣上的妃子,将如此体己物件给宫人使用,实在是不合规矩。妾身也就是看那宫人可怜,一时犯了糊涂。”
羽幸生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稍露愉悦之色。
我这才注意到他换上了一身天青色常服,连发髻都束着简单的玉冠,竟是寻常大户人家公子的打扮。
这样洁净素雅的装扮,倒更衬他的清冷气质。负手玉立,眉间飞扬傲气,少了几分庄重,更多了些少年郎的爽俊。
羽幸生见我打量他,微微一笑,露出雪白皓齿:“快快换衣服。今夜,我带你出宫。”
第26章 章二十五
我和羽幸生只带了南商充作马夫,三人驾着马车往宫外驶去。
“圣上怎会愿意带我出宫?”
坐在微微摇晃的车厢里,我忍不住问。
羽幸生长眉轻挑:“你不是心情不好么?刚好今晚有夜市,可带你去散散心。”
心口涌出一丝丝暖,但瞬刻念头一转:这家伙不会想找个荒郊野岭将我就地正法吧?
目光不由地扫过他腰上的佩剑。
这剑的主人倒是一脸清明磊落。
我觉得自己有点小人之心,他要杀我,还需如此大费周折亲自动手?
况且他最多只知我撬了锁,怎么就能推断我要找的是什么?
想到这里,我便稍稍坐稳了些。
马车很快驶离了东门大道,拐上了灯火通明的华熙路。
我掀开窗帘,看见外面竟然比白日里还热闹。街头挂起了硕大的圆形白纸灯,融黄千灯照碧云,更照得底下的人潮汹涌。
两边店铺不说,自是将能点的灯都点上了,抓紧机会做生意。道路两旁更是整齐排列着各样的摊位,挂出琳琅满目新奇有趣的玩意儿。行人间还穿梭着行走的小贩,挑着各式各样造型别致的小灯,吆喝声此起彼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