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让夏守鹤那家伙小看了我。”
……男人的自尊心,我真的不懂。
“那你先在这台阶上休息下,我去叫南商来扶你。”
说着就要离开他去找马车,可手却被一把攥住。
一回头,对上他明亮的双眼。
“不着急回去,还没带你好好逛逛这夜市呢。”他咧嘴笑,露出编贝似齐整的牙齿,神情像足了一个天真的少年,要带青梅竹马的少女偷溜出去,去看满城灯火,去看满世繁华,去看满天星辰。
心脏如被人忽然握紧又松开,满心室的血流骤停,遂又以百倍的速度重新奔流。
待回过神来,已被他拉入人流之中。
羽幸生的背影颀长,与周围的人比起来,更显得身姿挺拔流畅。暖黄的灯光洒下,将他一身冷色消融不少,添了些温柔的烟火气。
路人不时向他投来惊艳目光,女子更是艳羡地望向我——眼前的公子,当真是值得以身相许的翩翩少年郎,哪怕在这才俊多如街边小石的都城,他都是举世无双的出挑。
然而只有我知道,未来并没有什么繁花似锦的大好前程。他的江山注定要覆灭。嫁与他,留在他身边,不过是一同朝着深渊奔去。
“羽氏江山气数将尽,你必须辅佐天命,以你腹中之子,断羽氏帝王之运。”
司命的话犹在耳畔。
忍不住晃了晃头,让自己稍稍清醒点。切莫忘了,如此苦心孤诣走到今日,就是为了此生能自由自在地活下去。男女之情啥的……指不定上辈子我就是绊倒在男女之情上,结果做了不知道多久的孤魂野鬼。
正神游天外,羽幸生猛地刹住脚步,我一时没留神,狠狠撞在他背上。
“……”他脸色骤然煞白,不知道是不是被我撞得内伤又深了几许。
我正疑惑,一阵清香忽然窜入鼻腔,才发现自己正站在卖青团的小摊前。
羽幸生清了清嗓子,冲那看呆了的小贩道:“来三个蒿菜青团,要芝麻白糖馅的。”
我瞪大了眼:“你怎么知道……”
他怎么知道我最爱吃芝麻白糖馅的蒿菜青团?这东西宫里没有,我只有和阮儿偷溜出来时才吃过。
小贩赶紧掀开罩在蒸笼上的白纱布,露出下头圆滚滚滑溜溜、包得扎扎实实的团子,飞快的用油纸包了三个递给羽幸生。
羽幸生豪气十足,掏出一锭银子递给他:“不用找了,”然后将那油纸包塞我怀里,“赶紧趁热吃吧。”
出宫前都没来得及吃晚膳,随便吞了几块点心垫胃,本来想说蹭夏守鹤的饭,结果人家正忙着辟谷,整个静室里连颗水果都没有,忍到现在,肚子早就嗷嗷叫了。
我迫不及待地拆开外面包着的桐油叶,对准深绿色的团子大口咬下去。
糯米的细腻和软,还有芝麻白糖的绵密香甜瞬间填满齿颊,还夹杂着蒿菜的清新芬芳。我飞快地干掉了三个团子,抹抹嘴,才意识到啥也没留给出钱的人。
“呃……不好意思啊,我吃得着急,没留给你。”只能厚脸皮地吐吐舌头。
他倒不介意,反而一脸愉悦:“吃饱了吗?”
我摸了摸肚子,眼珠一转:“一张嘴两个胃,肚子里的小祖宗还未吃饱。”
羽幸生也不废话,带着我又去烧饼摊做慈善,一锭白银买了两块梅干菜烧饼。那小贩一下子完成了今宵业绩,恨不得马上收摊回家逗孩子。
我这次学了乖,把一块烧饼分享给了他。他吃了两三口,又递还给我:“我吃够了,你一张嘴两个胃,烧饼也要吃两份的。”
“……”我很犹豫要不要接下那缺了一块的烧饼——自己虽然好吃,但可惜生了女子的胃,再如何也是容量有限啊!
羽幸生眉峰一挑:“怎么?你嫌弃我咬过?”
我一边点头,一边说:“不敢!怎会!”
他哼了一声,俯身就吻住了我的嘴。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吻吓了一跳,忍不住脖子一缩,却被他的手托住了后脑勺,无处可退。
柔软的唇只是轻轻掠过,两人像是情窦初开的年少男女,只敢试探着碰触,不敢冒失深入。
一吻过后,他将我揽入怀中。
好险,他若是再蛮横点,就会尝到我牙缝里的梅干菜了。
“有人跟着我们。”羽幸生忽然在我耳边小声说。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口:难不成又和上次一样……
“跟我走。”
他拉着我,闲庭信步地跨进了一家店铺。
一进门,这人就足下生风,一个飞旋就藏进了垂帷遮掩的后室,恐怕满店的人连他的影子都没看到。
“哎呀!贵客啊!”
本来还在招呼其他客人的掌柜,一见了我,就忙不迭地赶了过来。
我见他面熟,又四下一打量,才发现羽幸生竟然将我拖进了梦杨胭脂铺。
那掌柜一开口,我便知大事不妙,可惜已来不及堵上他的嘴。
“夏姑娘啊!这好一阵子没来了吧?我可真惦记着您啊,您真是活财神,自打您惠顾小店,小店的生意就红火起来了,还有好多宫里派出来的人,专挑您看上的那些款式!您真是贵客带财啊!”
他一边滔滔不绝,一边鬼鬼祟祟将我拉到隔断后室的垂帷前:“您看上的那位公子,可拿到手啦?我看夏姑娘您现在这模样,相较于我们初见时,可是更见风姿了,谁见了还不得两腿发软?是个男人都抵挡不住呀!哎呀您可别多想,我虽然也是男人呀,可是有妻子女儿的呀,不会对不起她们的呀。但就凭您从我们店里买的那些个……那些个利器!这都城哪个公子不得拜倒在你裙下,求着你……嘿嘿嘿……”
我一想到羽幸生与我们就一帘之隔,这些话定被他悉数收入耳中,就觉得天旋地转:“掌柜客气,我我怎好意思耽误你做生意,你赶紧忙去吧,我今日来就是随意看看,要什么我再找你。”说着赶紧将他推搡走。
与此同时,我的余光瞟到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跨进了店里。这人眼光涣散,又一身格格不入的粗使装扮,十有八九就是跟踪我们的人。
第29章 章二十八
那人左顾右盼,瞧见我孤身一人站在原地,竟然双眼发怔地冲我走了过来。
我还未来得及反应,身后的帷幕里已刮出道月白色的厉风。
一息之间,羽幸生已抵达那跟踪者的身侧,伸手就将他肩膀擒住。
谁知这傀儡是个有功夫的,一个大力转臂,就甩开了羽幸生的钳制,即刻就要夺门而去,羽幸生飞步上前,又揪住了他的后颈。
那人再回头时,已是满眼血红,冲着羽幸生的脸便是凶狠一拳。后者轻巧躲过,却也撞掉了门旁高橱上的展示样品。霎时间满地姹紫嫣红,店里乱作一乱。
“不好!他被符咒噬心了!”
羽幸生丢下这句话,便去与那打疯了的傀儡纠缠。满店噼里啪啦脂粉漫天,没能逃出去的客人兜头兜脸染了一脑袋,真——红尘中人。
我:“掌柜,你这粉质细腻还真不是吹的,飞粉如烟啊。”
李掌柜:“贵客奶奶救我!!!”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取剑气以至伤体,羽幸生与那傀儡厮打了几个回合,才将其拿下。他一手拧其臂膀,另一手伸入他后衣领里摸索,遂即咬牙扬手一撕。
只听得呲拉一声,羽幸生的手上多了张红如血浸的纸条,而那傀儡口吐鲜血,倒地不起。一大片血花从原本贴着符咒的位置渲染开来,几乎盖住了半个身子。
李掌柜“嗷”了一声,两眼翻白晕死了过去。困在店里的客人也纷纷尖叫,抱头鼠窜了出去。
“公子!”
南商姗姗来迟,挎着剑追进了店里。
羽幸生瞄了一眼店外逐渐聚集的看热闹人群,沉声道:“立刻关闭店门。”
南商手脚快,迅速将梦杨胭脂铺的木门合上。
我凑到那傀儡身边,见他两眼血红,满脸血管暴突发黑,俨然没了气息。
“何必杀他?”他或许只是个会些功夫的平头百姓,又或许是谁的阿爹,谁的夫君。
羽幸生垂下眼,丢掉手中红符:“符咒噬心,不撕下符咒,他的心脉也已俱毁。他被我发现,背后操控者本就没打算留他活口。”
这傀儡咒竟然如此残忍。
羽幸生见我面色凄惨,将我一把拉起,又吩咐南商:“处理好尸体,调查死者背景。”抬眼又看见晕死在一旁的李掌柜,“取五十两黄金,赔偿这店家,叫官府莫要找他麻烦。”
交代完毕,拉着我便出了店。
好不容易摆脱了胭脂铺外头聚集的吃瓜群众,两人又重回满街熙攘喧哗之中。
可惜我再看不进去这平安盛世的景象。
毕竟刚才一个无辜的人那样暴死在我眼前。
羽幸生看出我的低落,拉我进了一家暗到仿佛没钱买灯油的酒铺,叫了几碟小菜一壶酒。
他将斟满的酒杯推到我面前。
我诧异道:“我有孕,不能喝酒。”
“我问过太医,小酌两杯无妨。”
都这样说了,我便也不与他啰嗦,抬手便将那酒一干而尽。
“那符咒,也是用狐妖血写的?”我问。
他眼神微烁,轻轻点了点头。
“是洛太君的血吗?”
羽幸生眉头一蹙:“谁与你说的?夏守鹤吗?”
我不答,他便当我默认:“夏守鹤不该与你说这些。他说的,也未必都是真的。”
忍不住惨淡一笑:“难道我连自己亲哥都信不得?那我还能信谁?”
羽幸生仔仔细细地望着我的脸。
“你可以信我。”
真是荒唐。自我入宫,我俩互相斗法算计,不知有多少次。如何信你?
“真的,绥绥,你可以对我说真话的。”
桌上烛火忽明忽暗,他的神色却是坚定的诚恳。
“那好,那你先跟我说真话,洛太君是狐妖吗?”真是酒壮人胆,“我,是狐妖吗?”
“有狐妖血统,并不代表就是狐妖。”男子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酒杯,“即使能靠着这点血脉,修炼些常人所不能的法术,但与真正的狐妖相比,也不过是凡人而已。”
“我能看见那白纸上的符咒,是不是因为狐妖血统的缘故?”
“是,洛太君和她的后嗣,都带着狐妖血脉。虽然现在还难以断定,但那符咒极有可能用的就是洛太君的血。”
他倒是真的打算与我实话实说。
之前都只从他人口中,捕获一些关于我这外祖母的只言片语。一个姜族女子,能爬上白城最高位,看来不止靠得美貌与脑瓜,更凭了她血液中的那一点魔力。
可惜夏绥绥这个外孙女没继承洛氏家族的皮相,否则我真要照照镜子,看能不能找到些洛太君的影子。
脑海中忽然捕捉到一处遗漏的细节。
若如羽幸生所说,那……
“那日,你也能看见那白纸上的符咒……”我赶紧捂住嘴,可惜话已出口。
真的是太大意了!他让我问,我便问,这一问若是触及了一直以来深藏的秘密,质疑了当朝天子的血统,我岂不是要被灭口!
如履薄冰小心翼翼这样久,一夜放肆,可能真惹上杀身之祸!
我抖抖缩缩地瞥了眼对面的男人,却见他仍是平静地端坐,并无杀气。
“那是因为,我也有狐妖血统。”
他说出这句话,仿佛只是问我今夜饭菜是否合口味,寝殿是不是太冷,随和地不得了。
“你不用惊慌,除了我,其他知道这件事的人都死了。”
我忍不住抖三抖,全身毛孔都张开了,眼神直往酒铺门口溜去。
他捕捉到我的惊恐,声音有点急促地解释:“不用怕,我不会对你怎样。我只是答应了你要说真话,哪怕是没人知道的秘密,我也会说给你听。”
又眨了眨那双工笔细描的丹凤眼:“我也信你,不会告诉别人。”
“你应该听说过,容氏当政时发生了一场天火灾,梦离山附近的姜族一夜全灭。而我,是唯一幸存者。”
“最靠近梦离山的是彼时的雁城,于是雁城的首座,也就是家父羽方明,被容乐帝派去视察灾情。父亲从一片焦土中拣回了我,因为他患有无法生育的隐疾,所以将我收为养子,并对外称我是他血脉所出,传我羽氏剑法,将我作为未来的雁城少主培养。”
“父亲为我取名幸生,幸存的生还者。”
羽方明的妹妹,也就是赤穹帝容铮母亲羽氏。容乐帝忌惮容铮出世时的异象,因而杀了羽氏祭天,自然得罪了她的哥哥羽方明。
也为着妹妹这一点留存于世的血脉,羽方明替被发配的容铮鞍前马后尽心奔走,拉拢其他三大城首座,助其在容乐帝病重时带骑兵小队回都城,杀死容乐帝和当朝太子——容铮的二弟容景,夺得大权。
他太低估了权力的魔力,一个从小不得父亲青眼,并杀戮手足的人,在鲜血洗礼中早已性情大变,不复他记忆中谨慎持重的小小少年。
容铮掌权后,原本的缜密化作了多疑,深谙其性情的洛太君串通了其亲信,假拟谕旨,招羽方明带兵入城,从而诬陷羽氏想趁新君未稳,弑君夺权。容铮因此下旨,羽氏一族满门抄斩。
羽方明一生,至情至义。他对羽幸生何止舐犊之情,还有救命之恩。
让羽幸生重提这段往事,无异于在结了痂的伤口里剜肉掏血。
我咬了咬嘴唇:“你本不必告诉我。”
“可我答应你,说真话。”
“洛太君为何如此仇视羽氏?又为何要借傀儡跟踪我?”
羽幸生的唇边浮起一抹苍凉的笑意:“羽氏时逆剑法,本就被皇族忌惮,为天下垂涎。都说……时逆剑法,有逆转时空的能力。有人想夺,不稀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