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上那扇窗户微阖,透出光。
这下我听得更清晰了,就是阿娟在压低声音挣扎。
说到底还是被我连累了,早知如此,白日里就该让她把那花车残骸烧掉,彻底毁尸灭迹。
我将那窗户轻轻支开一些,将眼睛怼了上去。
要是人不多,我就直接杀进去,要是人多,我……
看清楚的一刹那,我整个身体的血液都凝固了。
屋子里一男一女,像蜘蛛般四肢大张交叠在一起。俩人的头都冲着窗口,男人并未露出脸。他身下的女子却伸着雪白长颈,一张红潮泛滥的脸倒悬在床边,如瀑黑发垂落在地。
我以为有人深夜入室,欺辱一个独居少女,正要起身,却听见阿娟喉咙里发出或低或高的一声一声,如剔骨寒刀。
她口中分明唤着,阿爹。
我都不知道是怎么爬回柴房,滚回自己的稻草垛垛上的。
黑暗里我睁着眼睛,一直等到阿娟的声音停止,才如释重负地闭上眼。
一阖眼,那令人作呕的画面却无比清晰地出现在脑海中,霎时仿佛有千万只苍蝇在我胃里搅动。
我撑起身子,一弯腰吐了个翻江倒海。
……这怀胎四月都没发生的孕吐,就这样被活生生催了出来。
到了第二日早晨,阿娟见到我:“姐姐,你没睡好吗?这稻草床到底是不舒服吧?”
我瞧着她乖巧可怜的小脸,话到了喉咙,实在问不出口,只能点点头作罢。
她才十三岁,自幼和她爹爹相依为命,会明白自己身上发生的是如此不堪的丑事吗?
若我贸然点破,激起了她的羞耻之心,只怕是求死不能吧?
如果她明白她爹爹做的是什么,那我更加说不得了。说到底,我就是个陌生人,管别人家事已是忌讳,更何况是这等隐秘之事。
阿娟替我做了早点,又拿来干净衣服给我换上。她愈是忙前忙后,我愈是心淤如焚。就这样心怀鬼胎地熬到了她送我上路。
我们一人一匹马,她身着红衣,头上戴着我给她的金莲步摇,冶艳近乎妖。而我顶着一宿没睡的脸,布衣短打,形容枯槁,宛若一条陈年腌菜。
“悠悠梦离,灼灼桃源。荡荡石鳞,缭缭迷野……”
阿娟又开始轻声吟唱。
“你说,人真的有前世吗?”
她突然问。
我正憋着满肚子的疑问,眼观鼻鼻观心,冷不丁被她发问,支支吾吾道:“应该……应该有吧。”
毕竟我自己就是个孤魂野鬼,魂穿这一趟,也算是什么奇事都见了。
“都说中洲,一个梦离山,一个石鳞原,可让人看见自己前世。有时我真想走进那雾最浓的深处,去看看是不是真的可以找到上辈子的自己……姐姐,你不好奇自己的前生吗?曾经的自己是谁,父母何人,又有怎样的姻缘际遇?”
也曾有那么几个瞬间吧,我会想自己到底是谁,又从哪儿来。
然而一星半点印象也无,大概我在孟婆那儿不止是喝汤,怕是赖了顿流水席。
想不起来也好,全力以赴活好今生这条命。
我摇摇头:“万一我上辈子很凄惨,想起来徒伤悲。不想,不好奇。”
阿娟浅浅一笑:“姐姐洒脱。”
第32章 章三十一
我们驾马行了半日,终于离开了人迹罕至的小路,听得见前方热闹鲜活的人声。
阿娟“吁”了一声,停下马:“前头就是临安镇,有通往都城的大道,也有官府衙门可求告。爹爹说了,只能送到这。”
我字斟句酌道:“你救我一命,此份恩情不是金银首饰抵得过的。阿娟,你若有任何开不了口的难处,尽可说给我知。我家……也算是有点背景的,可以帮的我定竭尽全力。”
阿娟墨黑的眼珠定定地瞅着我:“姐姐见到人后,切莫透露遇见阿娟和爹爹的事。实不相瞒,爹爹身负血债,是要株连满门的,所以才带着我逃到无人的石鳞原离群索居。若他人知晓,肯定会来抓我们的。”
我脑后冒冷汗:所以她爹爹不仅是个奸yin亲女的禽兽,还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鬼?
赶紧摆手:“我不说,我不说,我从来没去过石鳞原,石鳞原是哪儿,我不知道。”
难怪阿娟亦无处可逃。她这样姿色出众,若被人发现是死刑犯的女儿,也是死路一条。
“那便就此作别。”
我策马向临安前行。
走出没多远,身后飘来阿娟银铃般的笑声,张扬而肆意;
“若哪日你想知道自己的前世,别忘了来石鳞原找我。”
一回头,那红影却早已不见。
……这是青天白日地撞了鬼了?
志怪小说都不敢这么写。
我抖了抖满身鸡皮疙瘩,继续往临安行进。
进了临安,市井烟火气扑面而来,将我满身寒意瞬间驱散几分,紧接而来的便是肚子咕咕叫饿的声音。
牵着马走到一个面摊前,一碗碗清汤白葱的羊肉面引得我口水直流,只怕肚子里的小的也是馋得不行。
忍不住手抚上小腹——被劫出宫,我都未顾得上好好照顾这孩子。他/她倒是很听话,从未给我苦头吃。到现在孤身一人站在这人来人往的街头,陪着我的也只有这孩子了。
怀胎四月,头一遭有了些许母性。我抖擞精神,中气十足道:“老板,来一碗羊肉面!”
“五文钱一碗。”
我愣住了,全身值钱的家当都给了阿娟,连衣服都扒了,哪里来的五文钱??
堂堂当朝宠妃,居然连一碗街头小面都买不起了,怎一个落魄了得。
赶紧将头发捋了捋,尽力挤出一个勾魂夺命的媚笑:“老板,我……我没钱,你可不可以免费送……”
“滚!”
……好歹我也是治好天子不举病的女人。
从临安赶回都城,以我的马速,还需数日。我这身无分文的,别说找个落脚处过夜了,连吃饭都成问题。
我就这样站在面摊前发着愁。
“没钱还阴魂不散,拉长一张苦瓜脸给谁看??”老板气鼓鼓道。
我瘪着嘴:“不给吃就算了,连站着闻一会儿也不行吗?”说着“咕咚”咽了一大口口水。
有吃面的人看笑话,叫嚷起来:“蒋老板你也实在不懂怜香惜玉,这姑娘都馋成这样了,匀碗面汤罢!”
老板一个眼刀杀过去,叉起腰作茶壶状,似嗔非嗔道:“宋二爷你这冤家!命里的煞星!还管起我作生意了?小心我下回给你面里加泻药!”
那叫宋二爷的白面公子哥邪魅一笑:“蒋老板你加的**,宋某也会心甘情愿喝下去。”
……怪我没眼力,还对这面摊老板卖弄风情,人家心上人就坐在这儿呢。
放眼望去,这满镇无论是比肩相游的,还是对桌吃饭的,都是一对对的男子。偶尔出现几个女的,都是面色土灰,无精打采,一看就是久缺甘霖的大旱田。
我叹了口气:想要在这临安镇凭姿色混吃混喝,看来是不可能了。
“啪嗒。”
一两白银被掷在面摊上。
“老板,一碗羊肉面,不用找了。”
这大手笔,颇有羽幸生那小子的风范。
我带着艳羡之情回头看是哪位金主大户。
一双睫长如鸦翅的美眸含笑望着我。
他的面容又瘦削了几许,身着白衣,整个人如一捧即将化去的雪。
见我呆呆地看着他,夏守鹤伸出一只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怎么?饿傻了?不是想吃面吗?”
我双手交叠于胸前,紧紧盯着他的脸。
劫车策划者未明,谁都有嫌疑。这几天我把后宫嫔妃各个都怀疑了一遍,更不要说是原本就城府深不可测的夏守鹤。
他显然看出了我的戒备,只面带浮云般轻浅的微笑,不发一言。
“姝……绥绥!”
一声呼唤在我身后响起。
还未来得及反应,手就被人拉住。
是肖婕妤。她一身青绿骑装,头发高高束起,常持的那把折扇别在腰间,潇洒地牵着一匹棕毛骏马。
见我的眼神在她身上游移,肖婕妤立刻明白了我的揣测:“你放心,若策划劫车的是我,我肖家满门不得好死。”
这誓也是够毒的,我的怀疑瞬间烟消云散。
“重阳夜贤妃吐血,整个车队乱作一团。等我们反应过来,你的花车早就不见踪影了,是从东门大街旁最冷清的一条小路拐走的。侍卫沿着车轱辘的印子去找,却发现痕迹出了都城就凭空消失了,只能全中洲大海捞针撒网去寻,连你娘家都惊动,派了夏公子出来。好歹还是将你找到了。”
说着她掏出一只竹哨,放在嘴边就要吹,却被夏守鹤抬手阻止。
“先让她吃碗面罢。”
肖婕妤笑:“还是夏公子细致,我也有些饿了,沾绥绥的光蹭顿饭。”
三人同桌而坐,叫了两碗面。我问夏守鹤:“不吃吗?你比起上次见面,要更瘦些了。”
夏守鹤眼里亮了亮:“修道之人,常在辟谷。”
“绥绥你快说,到底发生什么了?”肖婕妤忙问。
我欲言又止:不能说石鳞原和阿娟的事情,就得现编一个,可我这腹稿都还没来得及起草呢。
“我……我被劫走没多久,就被迷烟迷晕了。昨日清醒时,身边一个人都没有,花车也不见了。找了一户农家,用珠宝首饰换了食物和马匹,借宿了一宿,就自个儿问着路到了这里。”
“哪儿的农家?”夏守鹤问。
我噎住:“我……忘了,”又补上一句,“醒来头还晕呢,当时问了下路人自己身在何处,但现在实在不记得了。”
面摊蒋老板亲自端了两碗面来,羊肉加得足足的。他满面陪笑:“之前冒犯,姑娘莫要见怪,”遂即话锋一转,冲着夏守鹤上上下下地打量,“这位公子面相极好,仙姿清骨,这是要走几十年的大运的呀。只可惜……”
“蒋老板!我怎么不知道你还会相面!”那边的白面宋二爷嚷嚷了起来。
夏守鹤含笑眯眼:“可惜?”
“可惜缺了些紧要的东西。”蒋老板手摁胸口,微微蹙眉。
“缺了什么?”
蒋老板嘴角一勾,伸出指尖在夏守鹤肩头销魂一划:
“缺了我呀。”
我和肖婕妤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战。
夏守鹤却纹丝不动,脸上笑意更浓了,缓缓问:“老板幽默。敢问老板这面摊每日几时开张几时收摊?”
蒋老板被这美男子一笑迷得七荤八素:“卯时开,亥时收。”
“您这摊位位置绝佳,就在主街道旁。”
“那是,所有来往车辆,要经临安镇的,都得从这条主街走。我这面摊招牌是从我爷爷辈传下来的,就因为依着这条道,三代红火!”
“砰!”
我们望过去,那边的宋二爷吃完了面,狠狠把碗一摔,踢了板凳便扬长而去。
蒋老板被这声响捞回半条清醒魂,大有要追上去的意思。可夏守鹤这妖孽竟然柔声轻唤:“蒋生……”
这下好,什么老相好旧情郎都被蒋老板甩到脑后,整个人像被抽去了骨头,软趴趴地倚在了夏守鹤身上:“公子……何事……?”
“这几日你可有见到一辆状似花苞的马车经过?”
“花苞?我人生二十余年,从未见过这模样的马车。公子你说的,莫不是天上飞来的仙车,送你来这红尘俗世的?嗯?”
夏守鹤“哦”了一声,便低头沉思。
吃了面,肖婕妤掏出竹哨吹响。没过一会儿,一只十人小队便驾马集结在面摊前,虽然个个侍卫都是便衣,但阵仗也够惊动整条街了。
肖婕妤皱眉:“沈昭仪呢?”
“报!沈昭仪追去镇外了。”
“也不知道这蠢丫头追的是个什么,这下我们还得找她去。”肖婕妤摇摇头,翻身上马。
我也坐上了阿娟给我的马,却看见夏守鹤朝被吓愣神的蒋老板径直走去。
他从怀里掏出一块拴着青绿璎珞的圆白玉环,递给蒋老板:“蒋生,今日有缘,以此为念。愿君好生保管,来日或许能凭这玉玦再度相认。”
……一阵秋风吹过。
我整个人都凌乱了。
原以为夏守鹤是个妹控,结、结果其实是个龙阳爱好者??
倒也不是我歧视断袖男风,只是这蒋老板到底是哪儿好,能让夏守鹤这谪仙般的人青眼有加??
肖婕妤在旁摇头:“我这生得什么世道,男子不喜欢女子便罢了,美男子居然也不喜欢美男子,偏好这一口。目之所及,惨不忍睹,就不能稍稍让我养养眼么?”
我们在临安镇外五里处找到了灰头土脸的沈昭仪。
她一看到我,两眼就放了光,冲过来就给我一记猛拳:“叫你跑!我整整追了两里地!嗓子都给叫哑了!”
我痛得嗷嗷叫,一见她又要扑过来,赶紧闪躲,却被一把抓住了袖口。
“叫你跑!叫你跑!”她嚷嚷着,眼眶里却泛出泪花来,抽抽嗒嗒道,“别……别跑了,我知道你恼我,我都追着给你道歉了……我知道之前我话说重了,什么希望你没入宫就好了……都怪我这张嘴!我、我、我抽自己!”
说着就要打自己嘴巴。
肖婕妤一扇子打在她头上:“沈莽夫,你脑子不清楚了吧,你追的什么人?姝妃可一直和我们在一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