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幸生大笑起来:“你觉得呢?”
……这是想让我称赞他的床上功夫?
我偏不。
“洛太君是我知道的,唯一一个保有纯种狐妖功力的混血,”他说着,神情暗下来,“但或许是我见识不足,毕竟这世上的狐妖混血少之又少,只因妖从来只能与妖结下珠胎,否则凡间岂不是要大乱了。”
我很想继续问下去,问他是否见过真正的狐妖。但他却将脸隐在了阴影之中,轻轻仰起头闭上眼,疲惫地睡着了。
从临安镇回都城,快马加鞭尚须三日。以我们这只车队的速度,怕是还要加上一日。原本的计划,是去途中旧江海城留下的夏氏族宅过一夜,明日再上路,现下羽幸生领了亲卫队一行,便与我们一同落脚。
说了这样多的话,我满腹疑虑和牢骚早已烟消云散。羽幸生问我怎么从劫车人手中逃出,又怎么到的临安镇。我只得将编给肖婕妤她们听的故事又说一遍。
羽幸生将信将疑:“绥绥,有事莫要瞒我。”
我倒成了最心怀鬼胎的那个。
到了旧江海城的地界,我好奇地撩开窗帘来看。自从魂入夏绥绥这具身体,只在夏氏位于都城的宅邸住过,却从未来过夏氏曾经的封地。
羽幸生见我探头出去,取笑道:“夏家小姐是多久没来这儿了,如此好奇?”
我怕被识破,赶紧甩下帘子:“我就是自小奇怪,这旧江海城也没啥大江大海,最多几个湖泊而已,怎么叫这个名。”
“夏家先祖口气大,未曾见过浩瀚无边的南洋,才会取这样的名字。”羽幸生讥讽道。
车停在了一处依傍湖泊的大宅前。羽幸生自己衣冠楚楚,非要将我裹在袍子里抱着,结果下车时一个趔趄,差点令我于众人前衣不蔽体。旁边的侍卫一个不稳,想伸手来扶,被他一脚踢开。
“腿……坐麻了。”他兀自喃喃道。
沈昭仪不禁摇头:“虽说我不与绥绥你争风吃醋,但此情此景,实在太没人性,令我浑身冒酸气。”
夏宅门口早就乌泱泱地候着一群人。除了专门从都城赶来接驾的夏常尊,剩下的都是些随从家仆,还有便是夏绥绥的祖母夏太君——羽幸生上位后改城邦制,夏常尊举家搬去都城赴任,只留夏太君在故地旧宅休居,她是夏宅真正的主人。
众人一见羽幸生,纷纷跪地行礼,高呼万岁。
夏常尊是个身材伟岸的中年人,虽然面庞已显风霜,却也看得出年轻时是个翩翩君子。他着一身居家便服,不是臣子见圣上该有的礼制,但又似乎很恰如其分。
毕竟是羽幸生的丈人,两个女儿都嫁入了皇宫,他这样穿,是示好,也是试探。既以亲和姿态予人宾至如归之感,显示与圣上的关系亲厚,又暗地里摆了摆国丈的威严,试探了下圣上的底线。
夏常尊起身后便问:“敢问绥绥是否安好?可是还在马车上歇息?”
他居然没认出我?
一旁的夏守鹤清了清嗓子,道:“圣上厚爱,亲自抱着呢。”
“这是……绥绥?”
夏常尊和夏太君异口同声。
他们不认得我了?
先前狐疑地打量着我的夏家人,此时此刻都满脸错愕。
“这、这是,”夏太君杵着拐杖往前走了几步,“绥绥?”
夏常尊赶紧拉住了他老娘,生怕她激动地要当众掀我的袍子。
“孕妇容颜改变是常有之事。”夏守鹤在旁道。
我亦是满腹疑问:虽说确有女人在怀孕时,五官会有些许的变化,但也不至于到爹娘都认不出的地步吧?
旧江海城地气湿暖,多湖泊,且分布着大大小小十余处温泉眼。夏宅内便有引入的温泉,据说夏佼佼姐弟自小便靠这医治先天的弱症。
我拉上沈昭仪肖婕妤俩人去泡温泉,方才摆脱羽幸生这个魔鬼。
“原本眼巴巴地往我身上凑,如今倒是学矜持了。”他见我一落地,便火急火燎地喊丫鬟伺候更衣,戏谑道。
……原本不近女色的肾虚君王,一夜成了欲求不满的狂蜂浪蝶,这我也没料到啊。
怎样的天姿国色,才能令这坨千年寒冰转性?
思忖着,忍不住往镜子看了看自己。
这一看真是不得了,也难怪夏常尊连女儿都不认得了。若是怀孕有此功效,只怕天下女子都要忙着诞育后代了。
这张脸,这身板,哪里还有小家碧玉夏绥绥的影子?从发丝到脚趾,都是大写的祸害。
“我们是常与你见的,倒不会觉得你突然变了个样。但如今回想,绥绥你确实是变了许多,也说不出具体是哪儿变了,但是整个人与入宫时确是不太一样了。”
氤氲水汽间,我与肖婕妤、沈昭仪三人赤诚相对,一松连日来疲惫的筋骨。
“肖明鸢,你是不是瞎?这平地起高楼的如雪丰ru,你看不见吗?还有这不堪一握的细腰——夏绥绥你把孩子怀屁股里了吗?”沈昭仪说着就开始对我动手动脚。
肖婕妤皱眉:“沈乔,现下我们是在宫外,我忍你污言秽语一时。进了宫你还这样说话,我就要请礼部女官好生管教了。”
沈昭仪嗤笑一声:“你怕不是也出宫久了,都忘了咱俩位分谁高谁低?”又死乞白赖地往肖婕妤身上摸去,“别较真了,松泛松泛,让姐姐我给你好生揉揉,哎呀呀这前胸后背铬手的很!哎呀呀呀别打我!”
泡完温泉,这几日未能吃好睡饱的乏力泛了上来,整颗头都晕晕乎乎。沈昭仪她们要喝酒,本想拉我作陪,见我这鬼打墙的模样,便作罢放我回屋。
与她们告别后,我一时还真不知道该去哪里。
羽幸生被夏常尊请去喝酒,我若回卧房,倒能偷得几刻独处的安宁。
但又隐隐觉得,自己并不想回去孤灯只影。
现在我与他的关系算是趋于缓和明朗,我不用像起初时那样,把脑袋拴裤腰般的如履薄冰。虽然我仍不清楚他怎会一夜之间对我态度大转,但既然我对他无意,便不会如小女子般计较情郎为什么爱上自己。
“羽氏江山气数将尽,你必须辅佐天命,以你腹中之子,断羽氏帝王之运。”
以他现在对我的宠爱,这孩子定会有呱呱坠地的一日。届时我使命已达,自有我的潇洒去处,何必与他这败寇消磨。
第35章 章三十四
一缕清风卷起,将淡淡桂花香携入鼻息,令我忽生了些许悲秋之情。
真是来这人间久了,沾了凡夫俗子的矫情做作。
我紧了紧衣襟,看见小径通处夜灯下,有一整片的桂花树,不由地迈动脚步走了过去。
桂花醇香,嗅觉难免贪恋。深呼吸几下,满心满腔都充盈着甘甜芬芳,令人浑身舒畅。忍不住摘下一枝,放在鼻前细嗅,鹅黄小珠簇成般的模样分外可爱。
“要是能来一杯苏照酿就好了。”我不禁叹道。
“姝妃好兴致。”
背后冷不丁传来人声,吓了我一跳。一回头,看见白墙圆窗后,坐着夏守鹤。
他坐在房内的软塌上,半倚着窗栏,大约也是在欣赏院中夜色花影。夜凉如水,他身披一件貂绒薄毯,仍是素白,衬得面色如雪,月宫嫦娥一般。
“姝妃,”他嘴角浮现一抹笑意,“姝,妙字也。”
我冷嘲道:“你莫不是也读了什么‘夫何姝妖之媛女’一类没来由的诗句吧。”
“世人摘字取名,总要有个来处。而我只是单纯觉得这个字好而已。”
我往他房内看了眼,昏暗烛灯下,无甚摆设,与他那簪花楼的房间无二,一股修道中人的清气:“我听说爹爹在设宴招待圣上,你也不去陪着坐坐。”
夏守鹤顺着我的目光,看向他的屋内,“难得回来,只想在这儿坐着,毕竟这是我最怀念的地方。”
末了他又补上一句:“绥绥你应该知道的。”
我:!!!才不想知道你和夏绥绥在此地行了何等秽乱纲常之事!
“……有点冷,在你这儿也怕是讨不到酒喝,我、我先回屋里去了。”
此地不宜久留,我说罢拔腿便逃,一溜烟地滚回了自己卧房。
羽幸生还未回来,应该正忙着和夏常尊推杯换盏,维持君臣表面的和平。我将摘下的桂花插入窗边玉色琉璃瓶中,又叫来丫鬟掌灯,准备早点歇息了。
结果躺下一阖眼,脑海里蹦出个可怕的念头。
夏绥绥不会根本没遇见什么贼人,而是被夏守鹤这个禽兽搞大的肚子吧?
这念头一出来,我哪里还能睡得着。
赶紧叫丫鬟进来:“奶奶不想我吗?我去给奶奶请安。”
丫鬟面露难色:“这……老夫人已经歇息了,娘子若要请安,等明日吧。”
她这一推说,我更加笃定夏绥绥遇贼人一事有蹊跷了。
心爱的孙女嫁入皇宫难得相见,做祖母的都不趁着这机会赶紧与孙女多多相聚,说说体己话,可见这夏太君根本不喜欢夏绥绥!
若她喜爱这个庶出孙女,夏绥绥入宫前也不至于被大夫人欺负成缩头鹌鹑了。
既然夏太君不喜欢夏绥绥,就不太可能写信说想念孙女,要她回旧江海城探望。
夏守鹤支开阮儿,带夏绥绥回了旧江海城,又在归途借故离开,致使夏绥绥遭遇贼人——这其中实在是疑点重重。
难道是这对兄妹搞得珠胎暗结,为了掩人耳目而设计的一场戏?
若真是这样,那老娘肚子里怀的岂不是……
“绥绥你怎么还没睡啊?”
羽幸生忽然掀开被子。
他见我没睡,嘴角挂上了意味深长的微笑,立刻腆着脸就爬上床来。
我闻见他满身酒味:“圣、圣上酒醉,不宜劳力!”
“朕没醉。”
我捏着鼻子:“这刺鼻的酒气,妾身不信。”
他朗朗大笑,抓起床上的貂绒毯将我裹住,然后一把将我抱出卧房。房外夜空漆漆,明月独悬。
“不信?那朕证明给你看。”
少年君王一脚踏在那乌木廊栏上,下个瞬间,我连人带毯飞了起来。
似是流星逆行,回访天际。
恍惚间好像有其他东西与身子一同失重了。
羽幸生轻盈地落脚于屋脊,盘腿而坐,而我一直被稳稳地抱在他怀中,连发丝都不曾乱。
“如何?”他抬了抬下巴,“说了,朕没醉。”
我嘟囔:“都说圣上轻功中洲第一,这怕不过是平日水准的十之一二。”
“夏绥绥你莫要忘形,若不是顾忌你腹中之子,朕能驮着你跳满夏宅十二屋。”
我赶紧点头:“是是是,妾身放肆了。”
他不再与我斗嘴,伸手指向远处:“你看。”
我顺着他的手望去,不禁微微张了嘴。大大小小的湖泊连绵,在皎白月光下宛若形状各异的镜子,散落于田野屋舍之间,如天上瑶池——虽然我也没见过瑶池长啥样。
“好美呀。”我叹道。
“夏家二小姐不是在这儿住了十余年么?怎么,都没见过老家这般美景?”羽幸生撇嘴。
……我心虚噤声。
自从魂穿入夏绥绥的身体,我在夏家不过呆了三天,就被送进宫。遇贼人及怀孕的事情,整个夏家也只有夏常尊和夏守鹤知道,相关的仆奴嘴巴被封得严严实实的。
面对这些知情的人,夏绥绥突然间的记忆错失,我还可以解释是受惊创伤所致。但面对不知情的,譬如夏太君,譬如旧江海城夏宅的奴仆们,我是无法解释的。
所以自从踏入这儿,我无不是谨言慎行,生怕露出什么马脚。
面对羽幸生,那便更加了。
夜风将他身上的酒气吹散开来,倒是令我仿佛平白沾染了些许。
酒壮人胆。
“圣上……为何突然待绥绥这样好?”
到底还是开口问了。
羽幸生只顾望着远方湖景,白净如玉的脸上因酒醉而渲染出淡淡酡红。他许久没有作声,我便也只能耐心熬着。
就这样坐了不知多久,月亮都隐去了云后,大好景色也黯淡了。我没等来回答,倒先等来了困意,几乎要倚在他怀里睡去。
“有遗憾,想弥补。”
昏昏沉沉中,听见他开口。
“嗯?”我意识已经模糊,有气无力地回应。
后面的话便听不见了,周公唤我去赴约,不能迟到的。
第二日我醒来时,已是正午。沈昭仪和肖婕妤已经闲到带着夏家家仆当众聚赌,毫无皇室妃嫔应有的作派。
我见她们将所穿戴的值钱玩意儿都下了赌局,难以置信道:“圣上还在这儿呢,你们也不要太放肆罢?”
沈昭仪大剌剌地挠头:“圣上早就来看过一遭了,只叫我们声响小些,莫吵了你睡觉,还给大家伙儿都赏了些银子玩。我们这些时日算是想明白了,圣上满心满肺挂牵的就你一个,其他人如何,他是不会在意的,这说明啥?说明我们虽然深闺寂冷,但是拥有了最最珍贵的自由!”
肖婕妤在旁摇扇:“是呀,所以贤妃你也莫要有负担,我们现在真的不嫉妒你得宠。毕竟你还得伺候圣上这样那般,成日要花时间与他消磨,而我们的时间都是自己的。一回宫我们便打算与贤妃商计,每月批准我们组团出宫游玩几日,相信圣上十有八九都会允准。”
我瞠目结舌:所以这些女人是失去了一个男人,却得到了整个天下?
这么一琢磨,我真的是亏大了。
既然我已经醒了,车队便准备午后出发回宫。在这之前,我被拉去了夏家祠堂旁的一间别室。
“给你娘上香。”
夏常尊让我跪在一副画像前。
偷偷瞄了瞄四周,屋子是新近打扫的样子,陈设典雅,供着露水舔瓣的百合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