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这梦离山留守的奴仆也真是怠慢,让天子亲自驾车入山,难道不该十里铺开夹道欢迎吗?
我看着外头,只觉得风景变换不大:“圣上倒是熟悉这儿的道,换了我肯定要迷路的。”
奂颜笑而不语。
车行了好一会儿,终于缓缓停下。
我下了车,环顾四周,完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荒野无名一小径是也。
奂颜将所带行李搬了下来,我见她手杆细细很是吃力,忍不住上前帮了一把。回头看见羽幸生蹲在路中间,拿一根树枝在地上戳戳戳,不知道在干嘛。
心中腾起一股无名火——在宫里人手充足,他头上落片灰都不用自个儿掸,但在这深山老林里,这家伙若想继续做甩手掌柜,何必只让我带奂颜一个人?
这一路我被羽幸生养出了三分脾气,一个箭步冲上前,想质问他到底在折腾什么幺蛾子。
结果刚迈开步子,就被一股大力撞倒在地。
“你这小子,到底啥时候才能学会这么简单一个开门诀?剑术把式过目不忘,我就不信这么个小诀看了几百遍还记不住!回回都要麻烦我,我看你是存心的!”
我被撞得眼冒金星,半晌摸不清东南西北,就听见一个男声在骂骂咧咧。
奂颜忙将我扶了起来,我刚站稳,就被眼前景象惊脱了下巴。
方才羽幸生用树枝拨拉的地方凭空出现了一个一人高的硕大光圈,如悬浮般竖立于路中央。透过那光圈,隐约能看见些许不太一样的风景。
在那光圈前站着一名男子,比羽幸生还要高出一些,一头银发从黑袍上披泻曳地,却是不到而立之年的模样。
就是他刚才撞的我?
羽幸生使了个眼色,那男子才转过头来看我。
他生得高鼻深目,可惜左脸上好大一块疤,从颞颥处蜿蜒直达下颌,似一张狰狞的蛛网。
一看见我,他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简直五彩斑斓。我从未见过如此短的时间,一张脸上能变换出如此多的表情。
最后定格出一张笑脸。
“这位定是姝妃娘娘了,”他拖着长袍急急地迎上前来,那黑袍行时如波涛汹涌,气势凛人,与男子满脸谄媚甚是不搭,“抱歉抱歉,本……小的落脚失了轻重,冲撞了娘娘。”
说着就要伸手来扶。
奂颜赶紧拉着我退了一步:“桑湛大人,男女有别,还是奴婢扶着娘子更合礼制。”
叫桑湛那人讪讪地收回了手:“还是奂颜有心,小的在这深山野林久了,礼仪规矩都快忘光了,哈哈哈哈哈。”
羽幸生在一旁已经很不耐烦:“姝妃有孕在身,桑公还是早点开山,好让她休息。”
桑湛往我腰间看了一眼。
不知怎的,我被他看的很不自在:“……不怪桑公,妾身不太显怀,一般人都看不出我有孕。”
他冲我眨了眨眼:“娘娘可信,小的看得出您有身子?还能看出小皇儿是男是女呢。”
“开山!”羽幸生简直要咆哮。
桑湛脸一黑,朝羽幸生狠狠瞪了一眼,羽幸生却也毫不示弱地瞪了回去。
……这是哪来的臣子,如此嚣张。
俩男人你来我往地眼刀互剜了好一会儿,桑湛终于败下阵来。他掸了掸袖子,伸出右手对着那悬于空中的金圈轻轻一挥。
金圈迅速扩张,一霎那便将天地都收入其中,然后消失无痕。
身边已是天翻地覆,哪里还有来时的小路?连马车都不见了。
四人分明站在一处靠悬崖的空地上,望出去群峰时隐时现于雾霭中,而我们头顶是漫天粉霞,脚下是青碧翠草,连周身温度都上升了一些。
“姝妃娘娘,欢迎来到梦离十二窟。”桑湛欢快道。
在他身后山壁上,开着一个石窟,不设门,望进去很深。
“我们现在是在梦离山的最高峰,此峰设十二个石窟,均可居住,”桑湛见我要往那窟里走,赶紧拦住我,“这间不是娘娘的居所,还请随小的来。”
我看着奂颜脚边四五个大箱子:“可这些行李……”
“我说了轻装上路,怎么带了这样多的琐碎?”桑湛皱眉道。
“都是赐给你的,”羽幸生淡淡道,“桑公替朕戍守梦离,管理皇家重地,朕自然要带些山下的特产犒劳你。”
桑湛这才满意地哼了一声:“既然是给我的,就留这儿吧,待会我来拿就是。”说罢便招呼我们跟着他。
手忽然被轻轻拉住。
“不远,几步便到了。”羽幸生道。
他牵着我往前走。
我瞟了瞟前头蹦蹦跳跳带路的桑湛,小声问:“公公?”
羽幸生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重重点头。
宫仆是从小就被选上的,公公们因为净身之故,身材都偏矮小。这位桑公公实在是太高大了些。
也许修法术的公公有那么些不同吧。
桑湛将我们带到了山的另一头,指了指面前的石窟:“就是这儿了。”
这个石窟比之前的更大些,同样无门遮掩,但门口挂了两盏圆灯,望进去里面也点了烛火,稍稍有点人气。
走进去,迎面便是一扇刺绣围屏,将室内与入门处隔开。
绕过围屏,方看得这屋子的全局,布置甚是朴素,说白了,就屋中央那张诺大的圆床甚是醒目。屋顶上挂着一只四角金勾,薄薄的茜色床幔自那勾上泻下,好不暧昧。
我这才看见那围屏上的是双面绣,外头那面绣着桃花源景,而里头这面,竟然是令人不敢直视的男男女女!
第39章 章三十八
那屏风上的春宫图绣得那叫一个栩栩如生,仿佛都能听见让人脸红耳臊的声音。
皇家疗养地,居然是这么个布置?
宫里那些满嘴礼必全仪必整的迂腐礼官若是看见了,怕是要自戳双眼以保大义。
我瞟了眼羽幸生,他的脸色很是难看。
但是嘴还是硬的:“这……桑公是按姝妃你的喜好布置的。”
我:???
虽说刚入宫住冷凉殿时,为了勾引羽幸生,我的寝宫布置的是香艳了点,但也不至如此露骨吧?怎么这也能赖我头上?
背着一口大锅,我将屋子又打量了一番,衣橱椅凳等倒是寻常,但左侧墙上挂着一扇椭圆小镜,正对着那张头尾难分的圆床。
那镜子看着像是银制,雕花甚是细致,但明显是手持用的妆镜,手柄处甚至明显有磨损痕迹。
桑湛见我凑近细看那柄镜子,赶紧上前介绍:“这是风水高人从古市特意寻来的,山间草木多,阴气盛,此法用于镇压。”
“高人”二字倒是提醒了我,这梦离山如此之神奇,连守山的宦官看起来都法力无边,那……
我问:“桑公公可带我去见姐姐?”
桑湛一脸困惑:“什么姐姐?”
“桑公接驾辛苦了,天色已晚,不如先让我们歇息吧,有奂颜伺候便可。”羽幸生忽然横在我俩之间。
我从山脚一路上来,连只鸟都没见到,早已疑心重重。现下桑湛和羽幸生的反应,更坚定了我的怀疑——
“桑公公,夏贤妃可在这梦离山?”我不依不饶。
桑湛看起来更困惑了,连脸上那蛛网状的疤都显出了迷惘。
“时候不早了,桑公你先退下吧。”羽幸生的声音低了几分,像在哄一个小孩子。
很明显桑湛吃软不吃硬,见羽幸生都有了乞求之色,立马识相:“圣上娘娘早些休息,小的先退下了。”
“奂颜你去送送桑公。”
“几步路,不麻烦,”桑湛快步行至门口,又从屏风后探出头来,冲我挤眉弄眼,“我就住刚才开山后你们遇见的第一个山窟,若有事,就来找我。”
他说不用送,奂颜却仍是跟了出去。
肯定是知道此时此地,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恶战前夕。
但我一点都不想吵。
羽幸生垂手站在我面前,房间灯火还算明亮,但他的脸却隐没在暗影中。
他不看我,他怎么有脸看我。
“我姐姐呢?”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里透着森寒。
“在旧江海城。”他语气平静,全无波澜。
是啊,他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刻,早准备着,因他是掌控一切的那个人。
而我知道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
“朕会保留她的妃位,但也告诉她,若需要,可以一直留在旧江海城养病,不用再回都城。”
我脑内嗡响一声。
他觉得这是恩赐?
“我姐姐,痴痴爱你十年,忍着先天弱症要搬来都城嫁与你。你如今命她回旧江海城,不必回宫,与休妻有什么不同?”胸腔里的愤怨简直要喷哮而出,“你这样,还不如杀了她。”
羽幸生看向我,眼睛里终于有了些亮:“朕的妻子不会是她。”
我被他的避重就轻气笑了,只觉得一切都荒唐。夏佼佼爱他,他却要宠我,那他视为妻子的又是谁?
真是乱透了,糟透了。
噎声冷笑了半天,我嘲道:“你若不钟情她,何必为了稳定夏家势力而纳她?她嫁你,可没半点权欲私心。”
羽幸生动了动,如石雕般清冷的轮廓终于露出些在灯光下,那曾或多或少乱过我心神的唇角挂着一丝苦笑。
这笑容在我眼中甚是讽刺,我怒极攻心,话从牙关里碾出:
“羽幸生,这种拿命换的爱,你不配。”
你不配痴情害命的夏佼佼,也不配为了寻你逃出来、结果被贼人虐杀的洛淇。
羽幸生像是被人割了一刀,身子猛然一颤,原本亦算白皙的脸上血色全失。
这句话刺痛了他,而我是故意的。
旧江海城,屋顶观月夜,我记得他的话——“有遗憾,想弥补”。
我不知他的遗憾是谁,是自小订亲、为了寻他被贼人虐杀的洛淇?还是另外某个姑娘?
但我私心推测,若要用对我的宠爱来弥补的,应当是一段伤**,而我隐隐觉得与之有关的那位女子应已不在人世。否则以羽幸生的脾性,非得掘地三尺将她找来。
所以我专挑了这把刀,伤他。
显然我得逞了,眼前的男人全然没了方才谎言暴露时的冷然自持,却像是极力压制着内心深处复杂暗涌的情绪,一双凤眼里有哀戚,亦有些别的说不清的东西。
他紧紧地盯着我的脸,半晌后忽然决定放弃似的,把脸颓然转开。
我乘胜追击:“只有无能无情的人,才会在浪费了别人的情意后,假惺惺的说要什么遗憾,什么弥——”
话没说完,我就被他扼住肩头,一把推到身后的圆床上。
红纱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扰得漫天飘舞,最后柔柔地披垂在我们身上。
“夏绥绥,”他压在我的身上,一字一句都带着克制的力气,“你不要对朕索要太多。朕钟情于你,就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再给别人。”
一滴热泪从我眼角滚落:“你实在……太残忍。”
他不回应,只是抬起停在我脸旁的手,用拇指轻轻拭去了那一道泪。
“你对我,不过是移情别恋。移情别恋之人,谈什么钟情无他,更别扯上什么旧日往事,显得你好像还真有颗肉做的心!”
他又笑了,笑得像是听了什么天大的荒唐话。
眼泪又不争气地掉了出来。我好生气啊,我气他毫不考虑地将夏佼佼送回旧江海城,气他这样苦心积虑地瞒着我,然而我最生气的,是此时此刻,我却记起大闹胭脂铺的那夜,在那家宛若即将油尽灯枯的昏暗小店里,他坐在我对面,认认真真地对我说:
“你可以信我。”
身上人将头埋在我的颈间,轻而清晰地道:“我不要别人,我只要你,绥绥,我只要你,只要你给我生的孩子。”
“这孩子不是你的。”
我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
自己真的疯魔了,转生到这具身体里是为了什么,夏家要我做什么,这话说出口会有什么后果,我都不想管了。
我只觉得心坍塌了好大的一块。
你可以信我。
这句话像闷钟,一记记不断敲撞在脑海里。他骗了我,我不能再信他了——这个念头竟然仿佛可以将我剔肉拆骨,让我痛到连为什么活着都忘了?
压在身上的身体僵了僵,复又更紧地将我抱住。
“别胡说。”
他以为这是我的气话。
但那一瞬间,他的僵硬,倒是拉回了三分我的理智。
那一刻他回归了帝王的身份,被我这句话勾起了警醒和怀疑。
好险,我差点为了这个男人,这样一个不可信的男人,毁了自己的使命。
若是非要算,我并没有生他气的权利。
说欺骗,到底我帮着夏家骗他要更早、更狠些,他对我的恩宠不也有几分是我算计哄骗来的么?
他说要我信他,我便信他,被骗了,居然伤心至此——如此下去一步步,我岂不是会被哄得昏了头,将所隐瞒之事和盘托出?
真到了那一日,且不说帝王心深不可测,翻脸无情杀我泄愤都有可能,若是破坏了司命所托,我这条小孤魂被丢去地狱日日受刑,拔舌绞肉碎胸口,永世不得超脱,那才叫一个可怕!
想到自己方才险从铡刀下圆溜滚过,我不禁打了个哆嗦。
“你冷么?”
羽幸生显然将我的反应当作心伤过度,未加以多想。
我脑袋里迅速盘算了一番:这气得继续生,否则他定会觉得我态度变换太突兀,继而怀疑我是否因为那句话心虚而曲意迎合。
“……”我梗直了脖子,将脸偏去一侧。
“朕知道你现在不愿看见朕,”他见我态度如此强硬,寞寞叹了口气,起身道,“你放心,朕亦不想惹你更厌烦,奂颜会进来伺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