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这几日打坐,是否觉得很吃力?”他见我点头,很是满意,“打坐,入定,需极高的专注力,令人能观照自己的每一息。我看娘娘的性子,甚是活泼好动,一开始就静坐或许太过为难您。所以今日我们来此地,用射箭练习专注。”
说罢忽然指着一棵树下大叫:“兔子!快!射!”
我很无奈:“桑公公,我还不会射箭呢。”
“哎呀呀,小的疏忽了。”
他教我如何搭箭,如何开弓,又如何瞄准。
林子里野兔甚多,毛绒绒的小团,在阳光下安安静静的吃草。我每次故意瞄偏些许,被桑湛看出来:“娘娘,心软不得啊。”
我撇撇嘴,再开弓,仍然射歪。
桑湛叹了口气,抬头望天:“那就射鸟吧,梦离山乌鸦最多,喏,那边有一只。”
我眯眼看了半天:“哪儿?我怎么没看见?”
“黑色的,那边枝桠繁密处。”他指给我看。
日光从树枝间投下,迷了我的眼。
我手都绷酸了,仍然没瞧见那乌鸦的踪影,桑湛又在一旁魔音穿耳地催着我射,索性将手中箭放了出去。
“啊!”
谁知竟传来一个人的惨叫。
旋即有人从树上重重跌落在地。
……除了失踪好几天的他,还能有谁?
我僵在原地,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乱射出去的那只箭插在羽幸生的左肩,他咬了咬牙,用手生拔了出来。鲜血飞溅,于素色衣裳上飞快地浸染开来。
他面色苍白地倚着树,眉心微蹙嘴唇微张,胸膛伴随着轻声喘息上下起伏。
或许是因为疼痛,羽幸生的额头浸出了细细的汗,粘住了几缕散落的发丝。
我喉咙不由地吞咽了一下。
要不是桑湛叫了起来,我还打算再继续欣赏欣赏眼前这副美人落难的景象。
“这可如何是好!”桑湛一个七八尺高的男人,只知道拉着我跺脚,“娘娘,杀君之罪可该满门抄斩啊!这、这、这怎么办呀?!”
我很无奈:“那你说怎么办?”
桑湛眼中贼光一闪:“一不做二不休,干脆一箭穿心,然后就地掩埋!”
我把弓箭递给他:“你来。”
“绥……绥绥。”
许是怕我真的会纵容桑湛行凶,羽幸生终于放弃躺尸,挣扎着向我伸出手,
“扶我起来……好不好?”
我冷笑一声:“圣上轻功,中洲第一,眼疾手快到可以空手擒百箭。妾身这弓都未拉满,竟然能射伤圣上?”
这分明就是他和桑湛串通好的一出苦肉计!
羽幸生听了这话,表情更加痛苦,捂着肩头**起来。
我心里充斥着报复的快意,嘴上愈发肆意:“圣上英勇果敢,这点小伤想必算不了什么。再说了,**之伤,敷药包扎便可痊愈,可是若是人伤了心,真是药不可及,求医也无用咯!……这心伤的痛,圣上怕是没尝过吧?”
理智叫我住嘴,可这几日的愤懑怨屈,却逼着伤人的话如洪水般滔滔不绝。
羽幸生眉头越拧越紧,连嘴唇都开始发紫。
最后“哇呜”吐出一大口鲜血来。
“哎呀呀!我忘了箭上有毒!”
桑湛惊跳起来。
大脑霎时空白:“毒?什么毒?”
再看羽幸生已如死人般倒地不起。
“来不及解释了!”桑湛冲过去扶起他,“娘娘啊~再拖咱们就真得毁尸灭迹了!”
我倒也没真想他死,赶紧上前搭把手。
桑湛比我高,腿亦长出一大截,他跨步我全然跟不上,你追我赶间羽幸生几乎是被拖行在地,脚下草皮都被铲掉一层。
好不容易到了温泉边,羽幸生身上红血绿草黑泥,打翻调料盘般热闹,连带着我的衣裳也染得姹紫嫣红。
桑湛三下五除二就把他拔了个精光,然后丢进泉水里。
“你也下去。”
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连带着被推下了水。
“还麻烦娘娘将衣服脱了丢上来,若衣上的血渍泥印污了这泉水,影响疗效不说,若是粘了圣上的伤口,只怕会恶化。”桑湛振振有词。
我瞟了眼阖眼泡在水中的羽幸生,犹犹豫豫地划到泉池另一头,将外衣脱下丢上池边。
桑湛眼疾手快一把搂了去:“多谢娘娘!”
说罢便脚底抹油地溜了,留下我在原地瞠目结舌。
虽然我身上还留了一层亵衣,但被水打湿后聊胜于无,我也不能就这样爬上岸,衣不蔽体浑身淌水的追过去吧?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太突然,一眨眼我已是在如此尴尬的境地?
那箭上的毒是怎么回事?桑湛拿走我们衣服又是要干嘛?
还有,羽幸生怎么会出现在那林子里,还偏巧被我射中?
心里隐隐觉得这一切都是个局,只是……
我望向如一尊玉像般斜插在温泉水里的羽幸生,他的脑袋挂在池畔,下巴微微扬起,露出喉结清晰的长颈。有箭伤的左肩浸没于水中,将那附近雪白的泉水染出小片粉红。
设这样的狠局,真是无毒不丈夫。
这位大丈夫突然晃了晃,身子缓缓下滑,不一会儿便连头发丝都沉水下去了。
我赶紧划了过去。池底鹅卵石打滑,他又比我重,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他从溺死的边缘拉了上来。
好不容易将之拧成原来的姿势,我却看见他的整个肩头完璧无瑕——那箭伤口子竟似从未存在过一般。
不禁内心大喜:这温泉,神汤也!定能助我成仙!
还没来得及高兴多久,泡在水中的左手忽然被紧紧攥住。
我一抬眼,正对上那双水汽氤氲的凤眼。
他的睫毛湿湿的,令一向冷傲的双眸柔软宛若孩童之目。
我想起方才这人从树上掉下来的模样。
三日不见,他像是变了些,却又说不出来哪儿变了。
不过是换了身素衣短打,高束了马尾,整个人就褪去了帝王的沉郁之气,多了些青葱少年的明朗。
碎金般的阳光自树缝中撒下,在那片令人眼恍的金色中出现的少年,仿若来自另一个纤尘不染的世界。
而他此刻拉住我,双眼恳恳,唇角挂着舒展的笑容,好像孩子终于求得了朝思暮想的那块饴糖。
……我感觉自己的脸有点烫,飞快地抽出手,向后退了些。
可惜了,他不是良人,我亦不是与之相配的美眷。今生,他是高高在上却注定覆灭的君王,而我是煞他的克星。
若是有来生……待我使命完成,或许可以求求司命,让我们来生有个更好的相遇。
他见我束手束脚地缩在泉池一角,倒也没急着扑过来,而是背靠泉岸,悠闲地抬头看着覆于我俩头顶的那片枝桠。
我不禁也跟着看。不知是不是错觉,少女面颊般薄粉色的天空下,那原本干枯的枝干窜出了点点绿色,不细看还真难察觉。
“姝儿,原谅我罢。”
第42章 章四十一
乘我抬头望天的这会子,他竟然飞快地贴了过来,水下的手亦是不安份地捏住了我的腰。
我鼓着眼瞪他:“谁是姝儿?”
“姝妃离宫不过这些时日,便将所赐之字忘了?”男人唇边泛起狡黠的笑,“姝儿,我将它作你的小名,好不好?”
有水珠从他额边发丝上垂落,打在我的锁骨间,又从肌肤上暧昧地蜿蜒而下,像小虫,蠕动着钻进了本就躁动的心室。
温热的鼻息吹在耳畔,酥软的是躯体,恍惚的是心智。
喉咙忽觉干涸,这几日的辟谷算是白习了。
心里默念着“我要成仙我要成仙”,水下的手狠狠地在自己大腿上捏了一把。
“谁要这样的小名,”好歹救回一线清醒,我伸手推他胸膛,“无端端取什么诨名,你爱叫谁叫谁去,反正我不领。”
哪里推得开?我又卯劲推搡了好几下,他依旧纹丝不动。
我冷笑:“若不是妾身亲眼所见,真不敢信圣上一刻前才受了箭伤又中了毒。妾身惶恐,渺渺如砂石,竟然能让圣上如此倾力演这样一出苦肉戏。”
说着无端端鼻头一涩:“我看起来就那么好骗?”
听了这话,羽幸生脸上挂着的笑忽然有了几分惨淡。
他嘴唇颤了颤,像是话在嘴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终归沉默。
那如蛟蛇般缠在我腰间的手不知何时也松开了。
我擦了擦脸,径自爬上岸去,也不管被羽幸生看去了多少。他的脏衣服还留在泉池另一畔,我从中随便捡了条不知道是什么的布,往腰腹间一缠了事,然后大步离开。
之后的一整天,这人又像先前那般消失了。好的是经此一闹,我的食欲消减了不少,晚饭更是一筷子都没动。
桑湛仍然坚持羽幸生中箭一事并非策划:“因娘娘是首次狩猎,小的怕一无所获难免扫兴,才在那箭头上抹了些毒,这样哪怕是射偏了射出个擦伤,野禽也能毒发晕厥。中了这毒,时间稍长便会身亡,圣上怎会如此冒险?”
“这么厉害的毒,他倒是泡了一会儿便又活蹦乱跳了?”我讥讽道。
桑湛摇头:“圣上是被搀着出静汤泉的,现在依旧在歇息休养呢。”
我撇撇嘴,鬼才信。
伸手递向桑湛:“朱丹。”
“今夜没有。”
见我不解,他又道:“头三日服用朱丹,是为娘娘固本培元。如今初见效果,之后便不用了。”
听起来好像很有道理,我便也不再追问,像平日一样由奂颜伺候更衣洗漱,上榻翻了翻本子便睡了。
谁知半夜浑身发烫,好像有千百只小虫在血肉里乱窜。
头脑迷迷糊糊的,也睁不开眼,翻来覆去之间,感觉有人在轻轻蹭我的脸颊。
“我在,我在这儿。”那人小声道。
还没来得及回应,嘴唇便被狠狠吻住。他的动作全然没有言语那般温柔,而是如急风骤雨般席卷而来。我被按在他身下,感觉那千百只啃噬着我的小虫齐齐向脐下涌去,然后随着迸发的快意逐渐消散。
恍惚间我已不在石窟卧房内,四周萦绕着淡淡的水雾气。
我抬着头看天空,满眼红粉,尽是桃花芳菲——这些花是何时盛开的,我竟然不晓得?
奶白色的泉水激荡,往石砌的岸畔一股股打去,流连忘返地撞击出潮湿的声音。我低头咬住胸前人的耳尖,他吃痛“咝”了一声,抬头盯住我的脸,眼神似被点燃一般,烧沸了这一泉池水,烧进了我的骨髓里。
“姝儿,不许这样。”
掐在我腰间的手像是惩罚般使了使力。水波漾得更狠了。
我听见自己的笑声,像玉石雕铸的铃铛,在山谷间清叮作响。
霎时间天地又变了色。
不知多久后,我睁开眼,发现自己衣着完好地躺在石窟圆床上。
赶紧坐起来环顾四周,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奂颜走进来,神色如常:“娘子起了?奴婢这就去打水。”
我犹疑问道:“昨夜……没人来吗?”
“谁来?”她一脸困惑。
心中已了然大半:我这是做了一整夜和羽幸生颠鸾倒凤的春梦?!
在梦里,从石窟,到静汤泉,到小树林,甚至是我每日用膳的那张小石桌……不知道转换了多少场景——
我真是……脑满**!
这着实令人发愁,如此下去,要多久才能修出七情六尘永息无生的道心来?
梳洗完毕,我拔腿便要去找桑湛。
刚迈出石窟的门,就看见门口草地上滚着一团团软软白白的绒球。
其中一团慢慢挪到我的脚边,细软的毛尖上捎着金色的阳光。待那两只长耳朵竖了起来,露出小脑瓜上嵌着的两颗红宝石似的眼睛,我才发现这满地都是白兔子,雪白雪白的那种。
我手指僵了僵,还是忍不住捧起了脚边那只小白兔。它正吃得投入,一时还未反应过来,湿润的小嘴在我手掌上嘬了嘬,察觉不对后,两对耳朵抖了抖,小身子缩得更紧了。
正逗弄着,耳里忽然飘进一阵叹息,抬头看见桑湛环抱双手站在我面前,脸色罕有的严肃。
他见我看他,微微蹙起的眉头立即松弛下来,嘴角扯起一抹笑:“娘娘起了?昨夜可睡得好?”
不提昨夜还好,一提我就犯愁。想找他好好问问,但又怕话传去了羽幸生的耳朵,只好把话生生咽回肚子:“睡得……还行吧。”
桑湛显然觉得我神色可疑:“还行?可是多梦难安?”
我干脆绕开话题:“这满地兔子是怎么来的?”
“昨日在小树林,娘娘不是怜惜这些兔子么?圣上怕是蹲在树上见着了,今晨身体还未痊愈,就早早起床去抓了这些来,不过是为了逗娘娘一笑。娘娘可还欢喜?”
我正蹲坐在地,一手端着一只兔子,腿上还爬了三只,听了这话怔了半晌,嘴硬道:“不欢喜。”
桑湛:“……那就请娘娘放下这些个畜生,随小的去用早膳吧。”
我怒目而视:“不许叫它们畜生!”
这回桑湛结结实实又叹了口气:“幸好娘子你是喜欢这些兔子的,不然圣上又要穷尽心思去寻些让你开心的物件,身子恢复地怕是更慢了。”
我努努嘴,抱着那只最先拱到我脚边的兔子,跟着桑湛奂颜去崖边石桌吃早餐。
昨天食欲大减,本以为自己辟谷修习初见成效,结果今早醒时饿得前胸贴后背,果然是开心太早。
走去石桌那边的一路上,我都会盘算等会儿该挑点啥吃。一般来说,馒头白粥米饭这种最安全,毕竟没有太多的味道,其次看起来口味清淡的小菜也可一试,若是盐重了,涮涮水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