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朱镜,可探千里。”桑湛解说道。
羽幸生从腰间又“唰啦”变出一张黄纸,我瞧见上头写着:“夏氏女佼佼,端元二十三年,戊辰月,丁卯日,戊申时。”
他将那黄纸向离朱镜投去,镜面中心漾起一阵幽蓝的光,如涟漪般散开,那纸便如砸进水面的石头,沉入镜中,刹那便不见了。
那原本充满镜体的光芒微敛,遂又迅速绽放开来,耀眼白光中,镜面上出现了一条曲径通幽的小路——我认得,是旧江海城夏宅那片桂花林。
夏佼佼站在一棵树下,仰头看着天空。她裹着白色银鼠坎肩,身形消瘦许多,但看得出病已俞,整个人一扫灰靡之气,脸颊饱满,甚至透出了薄薄的红晕。
“看来你姐姐的病已经好了。”羽幸生道。
我不语,只是紧紧盯着镜面。
过了这么些时日,当初这片园子里的桂花已逐片凋零,夏佼佼摘了一支残留的桂花,在那用羊脂玉雕作般的小巧鼻头下放了放,又轻轻握在掌心。
“我回来这些日子,要见你倒是不容易了,”她轻启樱唇,声线如流云,“虽说你自落地,便是个与我等凡夫俗子不同的道骨仙命,但毕竟是同胞所出。我寻思,在我入宫前,见你一面也不是这样难的。”
“家姐言重了,你入宫为妃,我一男眷,还如何能常常相见?”
说话人是夏守鹤?
离朱镜也是够认死理的,羽幸生让它找夏佼佼,诺大一块镜面,便只有一个夏佼佼,旁的人都看不到。
但我想起来了,她所站的这个位置,对面不正是夏守鹤的房间么?那夜在夏宅,我亦是站在此地与他说的话。
夏佼佼轻笑:“辩不过你。但绥绥入宫不过数月,我怎么觉着你倒是很容易与她相见?咱们小的时候,你可是睬也不睬她的。”
第44章 章四十三
我背心一凉,屏息竖耳。
住进这具躯体后,我在夏宅所呆时间不多,当时只是浅浅探听了下夏绥绥与夏佼佼的关系,好叫进宫后不露马脚,却对夏绥绥和夏守鹤两人的过往一无所知。
夏佼佼这番话,完全颠覆我之前对这对兄妹关系的推想。
“绥绥性子懦弱,何曾入弟弟你的法眼?我还记得那年咱俩八岁,绥绥嬉闹时失足跌落了花园里的小塘。那是如今日一般冷的天,她穿着湿衣服,被阿娘罚站在这里,冻得嘴唇发紫。我让你去替她向阿娘求情,你却说‘人必得先学会自救,否则他人施以援手,只会助长软弱’。”
她顿了顿,又道:“现在想来,也许你是对的。如今的绥绥,已非当日遇事只知缩头忍耐的小女孩了。弟弟,或许这要归功于你?”
夏守鹤一贯的不冷不热:“绥绥入宫不久便有了身孕,于皇家于我夏氏都是大事。我受父亲嘱托,承圣上隆恩,尽绵薄之力于礼制约束内,对她多作看顾而已。”
答得好!
方才我便暗暗担心,怕夏佼佼再说下去引人生疑——毕竟羽幸生对夏守鹤十分在意,起初也质疑过为何后者要一而再再而三入宫探访我,生怕我们在谋划些什么。夏守鹤这话圆的,让一切都合情合理。
我忍不住用眼角余光瞥了眼羽幸生,结果他正直勾勾地盯着我?!!
“你干嘛?!”我吓得惊叫。
他笑得阴恻恻:“看美人。”
洞穴幽黑,离朱镜的寒光之下,在场人的轮廓都仿似鬼影,我很怀疑自己看起来能有多如花似玉。
镜中的夏佼佼忽然嗤笑一声,我赶紧扭过头去继续看着。
“看来我们姐弟俩真是生疏了,也有你拿对付外人的话术应付我的一日,”夏佼佼叹道,“也罢,我不过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与爹爹若有什么,也不会与我说。”
她紧了紧披肩,纤指缓缓捋着那如落雪般的银白毛尖,像是在爱抚一只仍活着的宠物:“若不是前些时候,有故人从谢往坡来,同我说了些奇事,今日我也不会拖着这刚有些气色的病躯来找你一叙。”
“那故人道,今年六月,也就是绥绥入宫前半月,曾在谢往坡遇见你们二人。”
手心攥出了汗。
入宫前半月,不正是绥绥与夏守鹤回旧江海城探望夏太君,于归程分别后,遭遇贼人以致怀孕的时候?
“不用看了,”我当机立断,“我知道姐姐无恙即可。”
羽幸生淡淡一声“好”,左手捏了个诀。离朱镜霎时便敛了光,那些原本退至我们身后的藤蔓复又缓缓缠了上去,一切又重回黑暗。
我的心跳平复不少,这样暗的环境,可以掩饰我的紧张不自然。
羽幸生依旧是抱着我出了洞穴,他将我在洞口放下,转身就去移那石门。
此番却不如之前开门时顺利,他尚未使力,便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奂颜桑湛终于不再袖手旁观,一个赶紧扶了羽幸生,另一个好歹也是半个男人,勉勉强强将那扇门推至半掩,真是白瞎他生的这副伟岸身躯。
我有点担心:“这……会不会进贼?”
桑湛虚脱遮面,如弱柳扶风:“若能寻到这门口,那也是个极有能耐的贼,这离朱镜借他一用也未尝不可。”
上山的路更加难走,我们决定搀羽幸生去平地树下休息会儿再回去。四人刚走出赤心荆棘铺成的地界,那些瘫软在地上的枯皮立刻像吸入了什么仙灵精气,迅速饱满地站了起来,又全副武装地守护住离朱镜在的山洞。
“这梦离山竟然如此多神奇,”我不禁叹道,“听过一切关于这里的传言,竟然不及十分之一。”
“凡人进不来,传言自然出不去。”桑湛还在揉着他那细皮嫩肉的小手腕儿。
有冰凉的东西在触碰我的手。
我扭过头,看见羽幸生枯白的唇角挂着血痕,一只手还在奋力摸索着我的手。
“绥绥,你可安心了?”他问。
作出这样可怜的模样给谁看?
我不忍推开他的手,却也不想这么容易就原谅他。
骗了就是骗了,即便夏佼佼无恙,也不能改变他欺骗我的行为事实。
羽幸生见我久久不作答,只是拉着我的手轻轻摩挲着,闭上眼靠着树干不再追问。
当晚我又做了梦。
梦见我在旧江海城夏宅,倚在回廊栏杆上喝酒。满地霜雪厚覆,放眼一片皎白,时值深冬的模样。
夏佼佼带着侍女路经廊下,远远看见我,我冲她大咧咧地摆了摆手。
梦里她的鹅蛋脸饱满而红润,还梳着女子未嫁时的发髻式样。她对我的挥手无法装作熟视无睹,行了个客套疏远的颔首礼,就急急忙忙地带着侍女走开了,在雪地上留下秀秀气气的两道足痕。
刹那间又变到了一间屋子里,我在床帷低垂的雕花木床边坐着,从窗里望出去的景色似曾相识。
“先生,”床上人气若游丝,“若是觉着冷,可叫下人来将窗子关上。”
屋子里摆着两个火盆,倒不觉着冷。我听见自己笑了声,语调轻佻:“公子,你可莫要客气。我要与你在这屋里同处整整七日,什么人都不可进来,只有我,和你。别说关窗开窗了,就是沐浴更衣的事情,还不得我替你来。你切莫脸子薄,我不会占你便宜的。”
床上人轻轻呵了一声,像是在笑:“我这副模样,只怕污了先生的眼和手。到头来,还是我占便宜了。”
“哦?那我可得先看看。若你是个太丑的,我反悔可还来得及。”
说着我便将那天青色的床帷一掀。
还没看清楚那人模样,梦便醒了。
我揉了揉眼,看见枕头旁还丢着昨晚看到一半的本子,封面上画着一张床帷半掩的雕花架子床。可不和那梦里的一样么?
读多了故事,便做起这奇奇怪怪的梦来,今夜睡前必得安心练习吐纳,不可再看本子看到睡着了。
晚上泡汤泉,我忽然感觉脐下有些不同往常的感觉。
“桑公公桑公公!”我赶紧唤道,“我觉得小腹热热涨涨的,可是要结丹了?”
桑湛:“……娘娘你离结丹,不说还有千里之远吧。以你目前的修为,大概是愚公移山刚掘第一锹土,精卫填海刚衔第一口石子儿的水平。”
我:“那这是为什么?我感觉很清楚一股热流在腹部转悠啊。”
“大概是小皇子吧。”正替我梳头的奂颜插了句。
我愣了愣,自己居然没想到会是孩子。
奂颜之前说过,这孩子发育迟缓,所以我久久没有一般女子在孕中的反应,而这温泉便可治疗此症。
“那……我还能练辟谷吗?”我犹豫道。
这几日我忍饥挨饿想早日成仙,却没顾及腹中这条小小的生命。
和这孩子也不过是孽缘一场,但他到底无辜。
“娘娘放心,且不说你这几日吃的也不算少,光是这汤泉输送的灵气,便足以保皇子无虞。待你辟谷有进步,断三日,继而可恢复七八日的正常饮食,无需一直饿着。”桑湛悠悠道。
“哦,”我思忖片刻,又低声问,“我辟谷的事,圣上知道吗?”
“按照娘子的嘱咐,每日的吃食,都挑出些埋掉了。圣上对娘子食量减少一事并不知晓。”奂颜答道。
也是,餐餐都是同样的量,可见他毫无察觉,还整日在那炊房起劲地捣鼓着呢。今日又送了蒿菜青团来,听说又研究上了梅干菜烧饼,要从梅干菜开始制起——这得过半月才能吃上了吧,亏得他有耐心。
昨日在离朱镜里听夏佼佼说了那些话,他竟然一句都没问过我,实在不像初见时那个疑心深重的君主。
可我却有满腹谜团待解,比如夏守鹤和夏绥绥的关系,比如在谢往坡到底发生了什么,还有很多很多……
第二天早上,我如何都起不来床。
奂颜很是担心:“娘子这样难受,要不我去告诉圣上?”
我一手摁着肚子,一手死死攥住她衣袖:“不许去!我这怕是……怕是这两日吃多了青团,糯……糯米难消化。无非就是积食,若圣……圣上知道了,定要自责心伤。”
你……你去帮我同桑湛说……就说我昨日贪看本子,睡……睡晚了,今晨起不来。圣上那边也如是打发,教他莫……莫要急着煮饭。”
又嘱咐:“你去寻些山楂,煮水与我喝下便是。”
奂颜有些为难:“娘子,山楂伤胎,怕是不能用。”
我皱眉:“那你……你拿主意。我先躺会儿,兴许……兴许过阵子就好了。哎哟哟,我说话……劳神。”
语毕便扯着被子蒙头躺下。
奂颜退出了房间,我听见她在洞门口徘徊了阵子,便离开了。
待她脚步声消失后,我立刻一个鲤鱼打挺,翻身下床,从枕下摸出早就准备好的小包,又将被褥堆成似有人躺于其内的形状,然后迅速溜了出去。
我并不记得离朱镜所在山洞的具体位置,只能靠着之前的记忆往山下走。
第45章 章四十四
一路上我都风声鹤唳,听见任何声响都赶紧躲藏起来,生怕被人逮着。走到一半,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才意识到自己仅仅穿着薄纱寝衣,完全忘记该披上件外衣以抵御山脚寒气。
现下回头,定是功亏一篑。我将绢丝罩衣拉拉紧,脚步愈发快。
那日夏佼佼同夏守鹤说的话始终令我放不下,我想试试再用离朱镜寻到她,看能不能得到更多蛛丝马迹。
山脚林密草深,怎么看都是差不多的景象。我兜兜转转了老半天,鼻涕都挂到了嘴上,愣是没找到昨日那片赤心荆棘。
眼见跑出来已快一个时辰,也不知奂颜发现我不见了没。
只能垂头丧气地往回走。
走了半刻钟,眼前忽然一片张牙舞爪话的红。
真是峰回路转——刚才遍寻不得的赤心荆棘,竟然就这样出现了!
我没时间兴奋,赶紧伸出手指,往那尖刺上一划,再学着羽幸生的样子挤出一滴血落在荆棘上。
成片的赤心荆棘收了利爪,温顺地匍匐在地。
我提起裙脚,飞快地窜过满地坍塌的深红,却发现那石门不知何时已被完全掩上了。
难道是桑湛或羽幸生不放心,昨日又来推了一把?
本还指望着从留着的那道缝溜进去,现在不得不费点功夫了。
我连推带踹,好不容易将那石门移开半人宽的缝,急急侧身挤了进去。
进去后我便傻眼了:这哪里是之前来过的那个藤蔓环绕的洞穴?
难怪山脚如此反常的冷,谁能想到这里藏着如此大的一间冰窟!
从足下到头顶,泛着泠冽蓝光的冰面冻了整整半尺厚,目光所及之处皆是晶莹,剔透如琉璃仙境。
站在这样的地方,脚趾尖都冻得失去了知觉,好奇心却驱使着我的脚步。越往里走,越是寒冷,哈气成白烟。
走到脚底仿佛都结上了一层薄霜,终于视线陡然开阔,然而眼前之景却令得我身子软了软。
面前的圆形空地上,十来具冰棺靠墙面环绕排列,仿佛一个诺大的冰雪墓场。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古怪气味,初闻只觉不适,再细细想,竟像是某种东西腐烂的腥味。
那些冰棺虽然通透,到底是厚冰所铸就,凭我怎样看,都无法确定里面是否装了东西。我只觉整个房间肃杀阴森之气甚是骇人,当下便欲转身离开。
然而双脚如被千斤铁锁镣铐般,动不了了!
一阵刺痛忽然从右手腕处传来,如此来势汹汹,我手不由地一松,原来一直攥着的小包“铛”地砸在地上,从抽绳包口内跌出半把断刀——这本是我准备用来割手献血给离朱镜的,竟然生生跌断了,可见这冰面何其坚硬。
低头看,那埋于脉搏处的三寸剑气光芒不再幽微,而似雷电般剧烈闪烁,在我小臂内翻搅起阵阵锥心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