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怕最怕的,就是鸡鸭鱼类的大菜,或是酱烧一类的,几乎顿顿难吃,且同一道菜下一顿能做出不一样的难吃,每餐保证有惊喜,哦不,惊吓。
还有肉包子里的馅肉,总是咸得出奇。
难道羽幸生也辟谷?他不吃自己做的菜,那吃啥?喝露水长得这样好看的皮囊吗?
我胡思乱想着走到了崖边,往那石桌上一看,两眼瞬间亮了。
那桌上整整齐齐摆着五六个油纸包,我按耐着期待一个个打开,牛舌饼栗子糕乌梅酥……这些让我魂牵梦绕的小家伙呵!
一旁的桑湛脸色煞是难看:“圣上今天抓了兔子,再无体力做饭,所以只能让小的拿了这些来填娘娘的肚子。”
说到后头简直是咬牙切齿,仿佛与谁结了不共戴天之仇。
我赶紧抓起栗子糕咬了几口,久违的清甜充斥牙口间,又狠狠吃了口牛舌饼,舌尖细细碾着肉葱相融的鲜香。
“娘娘吃几口解饿便罢,吃多了难免贪念攻心,不利于修行。”桑湛道。
我悻悻然放下手中的吃食,又恋恋不舍摸了摸剩下的那些油纸包:待我修仙出了成绩,定要敞开怀将你们个个迎入肚!
“圣上呢?”我转头问道。
桑湛与奂颜二人交换了下眼神:“圣上在养伤呢。”
我拍掉手上的碎屑,站起身:“带我去看看吧。”
第43章 章四十二
羽幸生这些日子住在这座峰的另一侧,难怪我四处晃荡也没撞见过。
他住的石窟很小,甚至桑湛的房间都比他这间敞亮。门口泥地里插一棵无精打采的歪脖子树,屋内除了两个装衣物的木箱,所剩不过一张小床榻,摆着的被褥用料更是寻常不过。
我忍不住问桑湛:“你到底是有多大的来头?圣上这屋子约你那间一半的大小罢?”
桑湛脸上的疤印抽了抽:“圣上乃是以此锤炼心志,小的荒于修行,比不过的。”
“你不是说他需卧床静养,这会子人呢?”
“谁有那个本事让圣上乖乖听话呢?他要出去,也不会时刻告知小的。”
桑湛一副做小伏低的谦卑模样,八尺身长弓成了大虾。
装,继续装,以为我忘了第一次见面时,他对羽幸生骂骂咧咧的嚣张模样。
当日听他那番话,足以推断他才是梦离真正的主人,怕是在羽幸生铩羽涸鳞的末路之时便与之结识。羽幸生称他桑公,而他看上去不过而立之年——法力深厚的修道之人看不出真实年纪倒也不奇怪。
我暗暗揣测他俩的关系,猜想羽幸生家破人亡后,在梦离避难时被桑湛收留,且在后者的帮助下修习往生剑法。
至于他怎么成了公公,又为何愿意替羽幸生照顾我,随他派遣,就不得而知了。
此刻我没心情寻根究底,在这小破房里踱了一圈,便意兴阑珊地带着他和奂颜往外走。
羽幸生住的这片朝西,草木明显稀疏些,甚至路面也少于打理,野草肆掠。若不是有桑湛在,我怕是要迷路的。
桑湛和奂颜都成日地陪着我,他一人躲在这寒碜的角落,做什么?
转转悠悠,忽然闻到一阵似是熟悉的清香,抬眼望见前头不远处竟有袅袅炊烟。
我回头看桑奂二人,他俩约好似地低着头,并不回应我眼中的问询。
心里已明悉**,抬足循着那烟火气走去。
这样简陋的一间炊房,无中生有似地出现。灶台上摆着一口大锅,锅上架着蒸笼,热气腾腾地也不知在酝酿何物。他背对着灶台,劲瘦的背卯着力,肩头耸动着,像是使劲按压着什么。
我应该是第一次亲眼看见羽幸生下厨的模样,但没来由地,总觉得眼前此景似曾相识。或许每每吃到那些口味奇特的菜,脑海里隐隐想像过,高居朝堂的君主挽袖洗手作羹汤会是怎样一幅景象。
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稀松平常。素棉布衣沾了油污,随意束起的马尾亦显凌乱,连向来青松般挺拔的背脊都多了些平易近人的弧度。
一时间我忘却了他的身份,鬼使神差地踮脚走了过去,在那肩头忽然一拍。
他的身子受惊一抖,转过来一张脸如花猫。
我犹豫了下,伸出手指轻轻抹了抹那鼻尖上的白色:“这是面粉?”
闻此言,羽幸生下意识地又抹了把脸,好家伙,又添上几道绿油油的颜色。
这才看见他面前案板上摆着一坨深绿色的面团,方才就是在揉这东西吧。
见我四处打量,他好像有点紧张,靠近案板的右手飞快拉扯过一张白布,往靠墙的桌边一丢。
可惜在那白布落下之前,我已经瞅见了。那儿堆着好些桐油叶包裹的青团,有几个都被打开来,大约是失败的成品。
他有心掩饰,我便佯作不知,眼神滴溜溜转去别处。
原来之前闻到的正是蒿菜青团的香气。这东西从切菜揉汁,到捏揉成团,再到里头的馅料,颇费功夫,也不知道他花了多少气力研究。
“绥绥你怎么来了?”他有点窘迫般问道。
“不过是闲的无聊,四处走走,见这边有炊烟便来看看。”
我当然不会说自己专程跑来看他,还在他屋子里扑了个空:“听闻圣上箭毒伤未愈,怎么还亲自下厨?”
羽幸生眼睛闪了闪:“绥绥你担心我?”
……你愿意这样想,便这样想罢。
“你是不是担心我?”
他往前凑了凑,试探着拉住我的手。我没有回答,但也没拒绝他的亲近。
这令他很开心似地,脸上绽开了明亮的笑容:“绥绥,给你看样东西。”
他拉我到灶台前,又怕滚热的蒸汽烫着我,将我往他身后藏了藏。
“你看。”
他将蒸笼打开,从弥漫的白气中捧出桐油叶包好的青团,献宝似地送到我眼前:“是不是惦记很久了?”
我不知该说什么好。
吃了那么多顿难吃的饭菜,背后有千万句咒骂他不得知。但若曾经任何一顿,是今日这般送至我面前,我都会心甘情愿地吃下去,没有一句怨言。
羽幸生见我呆楞着,面上笑意微敛,手也无精打采地垂低:“你是还在怪我,所以不愿意吃?”
我:“……倒也不至于与吃的过不去。”
他立刻又高兴起来,迅速将那青团剥了皮,往我鼻子下送了送:“快尝尝,趁热吃才好。”
那晚在夜市,他也是这样说,赶紧趁热吃吧——好平常的叮嘱,是邻家的少年郎,从怀里掏出心上人最爱的点心,拿出来就生怕失却了温度,会冷了心上人的舌齿肚肠。
我接过那青团,用桐油叶托着送入嘴里。
“好吃吗?”他期待地问道。
没有路边小摊卖的好吃,但是也不算难以下咽。皮稍许太软了些,而白糖放得不够多,若要形容,大概是味如嚼蜡,多了一点点甜。
但我仍然点头:“好吃。”
他像是自己吃着了什么麟肝凤髓,整个人都雀跃起来:“自那次夜市之后,你怕是都没机会吃到这个。原本想打包些上路,可惜糯米制食不耐久放,必得新鲜制新鲜吃。好在这茼蒿,梦离是有的,我便将其他需要的原料都带来了。”
我内心好苦:这男人怎么这么轴,我虽然爱吃蒿菜青团,但其他好打包的鲜花饼豆沙包我也并不抗拒啊!
“我再拿些给你。”
他见我吃光了手上的,急着转身又去扒拉那蒸笼。下一刻,他便如被雷电劈中,猝然倒地。
门口候着的桑湛奂颜如箭般冲过来,两人架起了羽幸生。结果这人尚有神智,硬将他二人推开:“我没事,不要这样小题大做,吓到绥绥。”
我倒没那么胆小,毕竟在中洲这些时日,遇着见到的突发事件也不算少了。但到底心知他是切切实实受了伤中了毒,如此轰然倒地,我脸色也是要白一白的:“圣上伤没好,何必为满足妾身的口腹之欲如此劳力,还是好好歇息才是。”
他站稳了,又去拿青团给我:“你不必说这些客客气气的话,我也实在是想不出法子哄你了。吃完这些,我带你去看你姐姐。”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话的意思,旁边的桑湛脸色登时变了:“圣上,不可。”
我确定自己没听错:羽幸生说,要带我去见夏佼佼。
“我们要去旧江海城吗?”我欣喜难掩。
羽幸生道:“不。”
他看了桑湛一眼,后者一改平日嬉皮笑脸的模样,眉头紧缩,仿佛大敌当前般凝重。
我夹在中间满头雾水:“不去旧江海城,那去哪里看姐姐?”
“吃完这个青团,我就带你去,”羽幸生转向我,眼中风和日丽,“乖。”
是哄孩子的语气。
我三下五除二便将手中之物塞下肚去,生怕他改了主意,抓住他的手道:“吃完了,快走。”
羽幸生往我的手上扫了眼,再看我时双唇划起弯勾新月般狡黠的弧线,手掌一翻覆住我的手背,死死抓牢。
……怎么觉得又中计了。
从炊房出来,羽幸生带着我往山脚下走去,桑奂二人紧随其后。
我住的石窟在梦离山主峰的东面,靠近山头,自到此地后,终日也就围着那片打转,竟然从未想过往山脚处走走。
不过话说回来,这梦离满山枯树,一派萧索,确实也无甚看头。越往山脚走,隐隐寒意渐重。我齐胸襦裙外不过披了件绡衣,应对山顶的温暖气候绰绰有余,可临近山脚却不行了。
“往往都是山顶寒冷而山脚暖和,这儿怎么反了?”我嘟嚷道。
羽幸生不言语,只是脱了外衣给我披上。
走着走着,脚下路痕越来越浅,不知不觉四人已是在覆至脚踝的野草中前行,到最后走不动了,一大片荆棘横生而出,将前路死死拦住。
“圣上……”
一路上嘴巴似被缝住的桑湛犹犹豫豫地开了口。
羽幸生却毫不理会,一只手牵紧我,另一只手食指在那形容略显可怖的深红荆棘刺尖上迅速一划。
血珠子很快地渗了出来,他用拇指挤压伤口下方,抖落一大滴血在那荆棘上。
顷刻间那拥攘不透细缝的尖刺利枝如同被抽去了内里,化成干瘪的枯皮,软塌塌地落在地上,仿佛地面尽是鲜血染红。
“唯有狐妖血,可号令这赤心荆棘。”羽幸生道。
如此,原本被阻塞的视野顿然开阔,我才发现不远处耸立的山壁上有一扇石门。
那石门上布满青苔,几乎与山壁融为一色,被拦在荆棘后根本难以发觉。羽幸生挽起袖子去推那门,用力的一瞬间,俊容玉面白了白。
我忍不住上去搭把手,却被他阻止。
“没事。”他拍拍我的手背。
回头看,桑湛奂颜站开老远,眼观鼻鼻观嘴嘴观心,两尊木雕菩萨。
羽幸生也没有招呼他们帮忙的意思,自顾自地开始推门。他手指修长而骨节分明,使劲时手臂肌肉微微硬实,手背上略微凸现筋骨的痕印。
我忍不住面红心躁起来,脑里竟闪现昨夜梦里的荒唐场景。那双手或是游离在我腰间,或是徘徊于寸寸肌肤,或是探入红唇贝齿之间……
我抬起手,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
“啪!”
不止羽幸生,树下站着的两位木雕菩萨都循声向我投来了目光。
“有蚊子。”我放下生疼的手,讪讪笑。
羽幸生眉头紧拧:“怎么这样用力?都拍红了?”
说着就要来碰我脸颊。
我赶紧往后一缩:“还开不开门?磨磨唧唧太阳都要下山了!你到底行不行?!”
语毕四下鸦雀无声。
羽幸生眼神复杂地看了我良久,默默转身,一鼓作气将那石门推开老远。
桑湛:“……这有个能进去的空隙就成了,没必要推出门框两丈来远吧?回头关门也费劲。”
羽幸生倒是很满意的样子,冲我扬了扬下巴:“进去吧。”
一踏入门,浓烈潮气扑面而来,仿佛被人猛按入涝灾退后的泥地里,鼻腔里尽是寒湿的泥土味。
这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洞穴,昏暗中仅仅依赖门口透入的天光探看四周,所见之处尽是纠缠的藤蔓,将地面石壁遮得密密实实风丝不透。
地面凹凸难行,羽幸生很自然地向我伸出手,我也大方搭了上去。
袖口一缩,露出那尚埋藏在我腕间的三寸剑气,在这浑沌周遭中静静地发着蓝莹莹的光。
二人的视线在这截蓝光上相会。他看着我,突然绽开笑颜,如清风揽月。
我亦是想起了那一夜,取剑气,逛夜市,大闹胭脂铺,烛光下交付秘密身世。
竟然鬼使神差地也回给他一个笑容。
下一秒身子一轻,回神过来已被他抱在怀里。
“这儿藤蔓多,容易摔着,”他的嘴唇靠在我耳边,“别乱动,你不怕,可要小心孩子。”
热气摩挲着耳垂,加上做贼心虚,我脸一红,缩缩头,安静谨小如鹌鹑。
一行人往深处又走了许久,一直到触及洞底处。所有的藤蔓似是于此处汇集,盘根错节地紧缚在一起,仿佛攀爬于某种巨大之物,形成茧般鼓胀臃肿的形态。
羽幸生将我放下,从腰间变出一把小刀。刀锋寒光微闪,再看时,已于他左小臂上破开一道血肉。
我不由地惊呼一声:这昨日才受了箭伤毒伤,现下又是戳手指划刀子的,就这么爱虐自个儿吗?
鲜血于他的腕间流下,串珠成线般,淅淅沥沥滴洒在满地蜿蜒的藤蔓上,令人触目惊心。
脚边仿佛有冰冷的东西滑过。我“蛇”字都窜到了嘴边,却发现并非是蛇。
是藤蔓,那些看上去已经在这儿趴了千万年的黢黑藤蔓,动了。
它们往洞门口逐渐蜕离,而面前的巨大之物亦渐露真容。冷冽似冰的光芒从娑娑作响的枝蔓下流溢而出,一面如天外飞石般庞大的透明物出现在眼前,四方棱角,唯有朝向我们的一面光滑如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