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幸生看出我的低落:“还在为你姐姐难过?”
“……也是夜深了,有点倦,没有胃口。”
劫后被救,回都城一路漫长,又哭着在宫里游荡了许久,此刻倦意困顿席卷而来,真真身心俱疲。
唯一庆幸的是,此刻在他身边,似乎可以不用像之前那般小心算计。
倒能松散下来,稍作喘息。
“若是累了,就喝两口汤罢,强迫自己进食反而不易。待到了梦离山,我日日为你烧些好菜便是。”
困意被这句话惊走大半——好歹是个皇帝,出门游玩时带个厨子会怎样?!
我即刻端起碗,强行塞下了几口饭。待到了梦离山,这便是我哭爹喊娘也再也吃不到的美味珍馐!
见我进食,羽幸生方才拿起筷子。然而他这个叫嚣着肚子饿的人,看上去比我更欠食欲,每道菜象征性吃了一口,喝了半碗鸡汁粥,便停了手。
我们这两个食客,实在辜负深夜加班的御厨。
吃了饭,我便要回西眠阁。
羽幸生又一把拽住我:“以前恨不得住进东憩阁,如今怎么上赶着往西头跑?莫不是还有睡腻朕床的一天?”
周围的宫人即刻眼观鼻鼻观心,装聋作哑。
羽幸生全然不觉,还在拉着我啰嗦:“夏绥绥你别跟朕玩什么欲擒故纵,今天爱睡明天不爱睡的,朕不吃这一套。从你处心积虑想爬上东憩阁的床那天起,你就该知道这床不是你想上就上,也不是你想下就下的。”
我:“我只是想回去沐浴更衣……”
羽幸生:“东憩阁难道没有浴盆?你我坐进去都绰绰有余!”
我:!!!
羽幸生:“你留下,洗干净,躺床上!”
真是没耳听。
我好生佩服清明殿宫人的定力,主子在众目睽睽下说这些诨话,他们垂着头纹丝不动,卯力研究铺地石砖是否对齐工整。
独留奂颜和阮儿两个活人,前者面上虽不见动静,偏被赤红的耳朵出卖了内心的鸡飞狗跳,而后者两颊红霞纷飞,小嘴微张,活生生一副痴相,怕是脑袋里已经演上了。
奂颜赶紧上前:“娘子请跟奴婢去沐浴更衣。”
阮儿被这句话唤回了魂,立刻柳眉倒插变身斗鸡:“烂鸡!日。我来!日。我来!”(娘子,让我来,让我来)
羽幸生皱眉:“实在不堪入耳。”
……你好意思说别人!
他倒还有几分矜持,没尾随我入浴房,纡尊降贵地让我独享了他能坐下俩人的大浴盆。
然而好景不长,出了浴,宫人送了十几件睡袍进来,在我面前一列排开。
我:“……就没有不透的吗?”
奂颜道:“这都是圣上按照娘子的喜好,找娘子光顾过的店家定做的。娘子,承了圣上的美意吧。”
怎得还是我自己挖的坑???
我一踏入东憩阁卧房,羽幸生将我上上下下一打量:“好看。”
“可是我冷。”我没好气道。他定的这些式样,布料薄少的比我当初选的有过之而无不及。可我那时是三伏天,现下都深秋了。
“冷就对了。”
他一把将我拉入怀中,用糯软的丝绒被包裹住我,凤眼里泻出狡猾的笑意:“这样就不会吵着和我分被而睡了。”
男子的胸膛暖和,确实抵得两床被褥的温度。我见他换了寝衣,肌肤上尚有沐浴后的香润气息:“圣上去西眠阁了?”
“嗯,”他将我抱紧,下巴轻轻点在我的前额,“怕你等我时先睡着了,也怕你着凉,所以暂用了回那边的浴房。”
那两片唇从发际往下流连,从额头,到鼻尖,终于寻到了另两片唇,停住了,犹犹豫豫地摩挲了一下,然后揉捻了上来。
光是贴着揉着,不够的,要轻轻地怕惊动似地含住,像是偷得的糖果,吃起来舍不得,还要护着别让人看见了。
未等我挣扎,他便道:“朕知道,你累了,没心情。朕不会勉强。”
说罢将我抱在怀里,意犹未尽:“可惜了,这一身衣裳。”
“圣上怎么知道妾身去的哪间铺子?”我问。
“朕认识梦杨胭脂铺掌柜,派人拿你的衣服去问的他。他做女人生意,自然对都城其他做女人生意的了如指掌。”
……那晚李掌柜说的话,他肯定都听进去了。
“说来也奇怪,李掌柜都能一眼认出我来,为何我爹爹奶奶竟然不认得我了。”
羽幸生冷哼一声:“夏家眼里的夏绥绥,从来就是唯唯诺诺的庶女,面目模糊不值一提。如今你的模样,对他们当然是翻天覆地。”
羽幸生对夏绥绥入宫前在夏家的处境,倒是了如指掌。
可见他在夏宅呆的那些时日,一直细致入微地观察着。
我很想问多一些他那时的所见所闻,看能不能从蛛丝马迹中窥得夏绥绥和夏守鹤到底是何关系。
但问得多,难免暴露自己。
想了想,还是算了罢。
“我们去梦离山多久?”我绕开了话题。
“一月左右。”
这么久?我还以为不过去个十来天而已。
看来这帝王久居皇宫,也难免腻味。
“可公孙将军现下如此状况,圣上放心离宫这样久?军防又怎么办?”何况这才刚刚回宫。
羽幸生嘴角一歪:“你倒是替朕操心起前朝事来了。”
得,后宫不得干政,算我多嘴。
我嘟嚷道:“不操心,绥绥区区一介女流,哪敢揣测质疑中洲天子的治世之道。”
说着从他怀里挣脱,翻身阖眼,准备睡了。
却听见身后那人似是淡淡地叹息了一声:
“这个天子,原本我不当亦是可以的。”
我惊愕回头,羽幸生却闭上了眼,不再多言。
一晃三日已过,明日我便要启程离宫。
除了缠绵病榻的夏佼佼,其他嫔妃相邀聚在沈昭仪的栖霞宫,为我送行。
不过三日未见,沈肖孟三人仿佛脱胎换骨,面上神采飞扬不说,衣着妆容今非昔比,完全摈弃了之前中规中矩的宫廷造型,各自都焕发了新创意。
“……你们出宫去了?”我打量着她们满身的新奇货色,确信华熙路的掌柜们又多了三位大客户。
未等沈肖二人回复,一向谨小的孟淑媛便鸡啄米地点头:“出宫,好玩,以后还要去!”
看来连她也打消了与我争宠的心思。
行吧,这皇宫不仅皇帝不爱住,连嫔妃都上赶着往外窜。
我听着三人叽叽喳喳讨论哪家酱肉饼香飘千里,哪家酒肆藏百家名酒,又有哪家的布料尽是古法珍品,不禁生出几分羡慕。
司命只说,我腹中之子会亡羽氏王朝,可没说要等这孩子长到几岁呀。万一要熬个十年八年,甚至几十年,我都老了,再得自由,也没几天逍遥日子过了。
之前用**被发现时,我曾许下生了孩子就甘愿被贬为庶人出宫的承诺。
可现在这情形,只怕到时羽幸生不会放我走。
看来等这孩子呱呱坠地,我又得折腾一出让自己失宠的大戏。
“……最遗憾的,是簪花楼关掉了,咱们错过了好时候呀。”
沈昭仪的话突然传入我耳中。
我愕然道:“簪花楼被关了?”
肖婕妤惋惜地摇头:“我们专门跑去看戏来的,结果吃了个闭门羹。旁的商户说,就是这两日关掉的,满楼的人都给遣散了,好大的动静。”
簪花楼在赤穹帝还在位期间,便于都城开业,十年来经历了两朝更迭,迎来送往多少江湖名士和南北贵客,闻名中洲北疆。
据说这楼由谁所建,一直是个谜,更不知道夏守鹤是如何当上楼主的。
他这些年从此地捞得的机密信息,应当不少,为何突然就关楼散客了?
我突然如坐大雾里。
回头想想成为夏绥绥的这几个月,自己所经历的,不过是一个又一个解不开的谜团。
而这些谜团的背后,都有夏守鹤。
我一出栖霞宫,就拉住阮儿:“你是怎么跟我哥通信的?”
阮儿的大舌头终于好了:“娘子还记得我们出宫时,替我们放行的那个戍宫侍卫?有时候是他给我传的话,有时候是他放我出宫,在外头见的二少爷。”
我急忙拉着她,要去找那侍卫。
哪里还找得着?戍宫队其他当值的人说,那侍卫前阵子家里出了事,请了假回乡,便再也没见着了。
笼在心头的迷雾更浓了,夏守鹤这是要金蝉脱壳?
第38章 章三十七
我在清明殿坐立难安,恨不得立刻出宫去找他问个清楚。可惜羽幸生早早回来守着我吃饭睡觉,第二日一早便催我起床上路,愣是没让我找到溜出去的时机。
即便我出宫去,又能上哪儿找他呢?
就这样怀着满心忐忑,我跟着羽幸生出了清明殿。
一抬头,公孙云杨带着整个亲卫队八十一人,整整齐齐列在清明殿前。
“这……他们,都要跟我们去梦离山?”
羽幸生点点头。
公孙云杨迈步上前行礼,他看上去憔悴消瘦许多,原本英俊的脸颊线条凌厉不少,眼眶亦微微凹陷,只是那一双眼依旧明若朗星。
“圣上,整个亲卫队已整装待发。微臣愧不能领队同往,只能由南商代劳。望圣上与娘娘一路平安,顺利无阻。”
羽幸生疯了?公孙止失了神智病卧在床,军机部群龙无首。如今还要把亲卫队全部带离皇宫?
看来他很是信任自己的前朝班子——或许上一次的离宫访南洋,便是试探?
我揉揉太阳穴:算了罢,自己还有成堆的谜团难捋,就不替他操这心了。
除了亲卫队,阮儿、奂颜也都跟着同行。
我四处张望:“怎不见姐姐?也没有鹤唳宫的人。”
“贤妃病情不宜久拖,朕让她早两日先行,好早些开始疗养。”羽幸生道。
我隐隐觉得奇怪,但见他神色坦然如常,便也不去细想了。
从都城到梦离山,有五日的行程,我们每晚都落脚在皇家设立的驿站。
回宫至今,羽幸生都未要求我侍奉,这一路也是如此。
夏佼佼病势颓尽,我怎好意思承欢于她所钟情的男人?他自然明白这点。
第五日,我们终于抵达梦离山山脚。
羽幸生命令车队停止前进。我下车透气,眼前不过寻常峰峦,细看满山树木甚至有入冬枯糜之势,并不如传说中四季桃花菲菲,不由地有些失望。
倒是天色很美,隐隐透着粉色,越靠近山尖处,越是浓郁缱绻,让我们这群站在山下的人都染上了些许旖旎之色。
我望了一会儿,便转身准备回车上,却看见羽幸生伫立在身后几步处,目光怔怔地看着我。
他穿着月白色的常服,周身被云霞彩光镀上一层薄薄的绯色,就那么静静地站着,像是有着无限的耐心等我,等我看山看云,然后回头再发现他。
这一路我因夏守鹤的事情,总是思虑深重的模样。羽幸生只当我是担心夏佼佼,并不要求我对他笑脸相迎,甚至一切都有随着我的意思。
用阮儿的话说:“哪怕是娘子你要洗脚水,圣上都会毫不犹豫地替你端来,还要替你脱鞋呢。”
我望向那双如画凤眼,恍惚间与之有那么一瞬的相通。
他见我站在原地亦是不动,上前来拉住我的手。
真讽刺,来这世间走一遭,眼下能抓在手心,实实在在的,竟然是从头到尾苦心算计的这个人。
“南商,”虽是少年模样,语气里却不失威严,“整队驻防,不许任何人进入梦离山。”
然后他转向一旁的阮儿和奂颜:
“阮儿随亲卫队留下,奂颜,你随我和姝妃入山。”
阮儿一听这话,双眉就倒成了个八字,抱住我大哭:“阮儿不要!阮儿不要和娘子分开!阮儿要伺候娘子!!”
我也颇为不解,路迢迢带了这么多人来,结果全留山脚下了,连我贴身婢女都不能跟着。要说这其中没有什么幺蛾子,鬼才信。
阮儿抓着我高一声低一声地嚎,我安慰地拍着她的背,面生难色:“能不能带上她?圣上和妾身两人,奂颜一个人也伺候不过来。”
奂颜忙开口:“娘子放心,奂颜一人没问题的。且山里还有其他人呢。”
一句话令我无可奈何——山里大约是有其他奴仆的,再说还有夏佼佼带来的鹤唳宫仆呢。
阮儿又急又气,恨不能扑上去手撕奂颜,只得泄愤似的拉着我胳膊又掐又揉。
我被掐得嗷嗷吃痛,求饶似地望向羽幸生:“多阮儿一个也不算多,不然留她一个女儿家,和亲卫队这么多男人一起两个月,传出去有损名声……”
我话音未落,阮儿忽然放缓了哭声,犹犹豫豫道:“那个……就、就我一个人,和亲卫队一、一起驻扎?”
羽幸生点头道:“朕的亲卫队不会欺负一个女人。你若是怕,朕可让人接你回都城。”
阮儿一扫满面哀戚,忽生豪情万丈:“阮儿不怕!怎可因奴婢贱身,令圣上改金口玉言?阮儿留下!”
我:……
皇家亲卫队八十一人,个个都是出身世家名门的公子,仪表堂堂品貌非凡,且都是弱冠之年,尚未婚娶——阮儿这如意算盘打的,简直响彻梦离山。
羽幸生驾一辆马车,带着我和奂颜入山,我从窗口往回看,还能看见这色迷心智的丫头欢脱地向我挥手:“娘子!你放心去吧!千万千万不要担心阮儿!”
我呸,重色那个……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