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独放着这一张画像,画脚一排小字:夏氏洛颖娘之位。
我抬头看那画中女子,虽然穿得保守正式,神情拘谨,却掩不了眼中千转风流。
洛太君的后人,果然艳绝中洲北疆。
一旁的夏常尊亦是痴痴地盯着画中人。
妾室死后不得入祠堂,不得入祖宗牌位。但夏守鹤硬是在祖祠旁修了这件小室,专放着洛颖娘的画像。
难怪大夫人这样仇视夏绥绥,怕是洛颖娘在世时,夜夜守空闺,实在吃了太多醋,以至于情敌一撒手人寰,满肚子酸馊味儿都得发泄在她女儿身上。
我在内心叹:再情深似海,还不是将爱人唯一的女儿用作了自己谋权的棋子。
忍不住又细细端详了会儿洛颖娘的画像。
总觉得有点似曾相识。
难道夏绥绥的身体里还残存着些许对她亲娘的记忆?
午饭过后,亲卫队便带着两辆马车准备启程,原本寻我的夏氏家臣亦跟随同行,夏常尊带着已迁居都城的族人也一道上路。
沈肖这两只浅尝自由滋味的离笼小鸟很是不舍。肖婕妤哀叹:“哪儿去寻这样好的温泉?往南边,也只有梦离山的温泉据说能与此地媲美。”
出身北方的沈昭仪“呸”了一声:“那地方又没几人去过,只怕是南边人为了面子瞎编的。”
仍是她俩同坐一辆马车,我与羽幸生坐另一辆。
我趴在窗口看了许久,都没看到夏守鹤的影子。
“我哥呢?”
羽幸生瞪我:“你人已无事,他自然有他自己的去处。”
说着又眯起眼来:“你怎么这样惦记着他?”
我佯作天真:“关心兄长,何罪之有?”
他一时语噎。
过了会儿又问我:“朕和夏守鹤,谁更好看?”
我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我:“……你更好看。”
他:“太敷衍。朕换个问法,夏守鹤哪儿比朕好看了?”
“哪儿都没你好看,”答完了又怕他说我敷衍,“若非要说的话……他睫毛比你稍稍长些吧。”
“……”
很显然,他生闷气去了。
我假装没看见这家伙的反应,自顾自地望向窗外。
队伍整束完毕,挂上了皇家的旗帜,浩浩荡荡预备上路。
马车驱动的一刻,我看见了路边站着的身影。
他倒是隆重,虽然还是一身素白,但罕见地用发冠绾了发,整个人多了些堂堂之感。
这时来送行?车队都开动了,连句道别都说不上,图什么?
我手指一曲,放下了帘子,假装什么都没有看见。
第36章 章三十五
入夜时分,我们终于回到了皇宫。
“烂鸡!”
刚入清明殿,就被阮儿差点拦腰截翻。
“菜好了!没屎便好!软阿要大心死了!!”(太好了!没事便好!阮儿要担心死了!!)
重阳夜,她被劫车人用帕子迷晕,绑了个直挺挺,丢在了东门大道一条甬道里。路人来来往往,还以为是街边乞丐,到了第二日傍晚她才清醒过来呼救。
劫车人给她下了十足十的迷药剂量,是头牛也要倒了。人救回来后倒是无碍,就是有些大舌头,太医说再过七日应该能恢复如常。
“烂鸡,介菜几一,你大胸大啦姐摸摸。”(娘子,这才几日,你的胸大了这么多)
我默默按下她热情挥舞的双手——还好羽幸生一回来就去探望居宫医治的公孙将军了,否则听到这般言语,不知要作何念想。
“我听说你被救回来后,都是奂颜悉心照顾你,你可好好感谢人家了?”我道。
阮儿翻了个白眼:“无四散殷勤,非奸。鸡.diao。”(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我:……你还是别说话了。
稍作休整后,我立刻带着阮儿去看夏佼佼。
一踏入鹤唳宫,浓重的煎药味扑鼻而来。
宫女领着我入了内殿卧房——夏佼佼连支撑来前厅见客的力气都没了。
她躺在榻上,见了我,高兴地伸出手:“绥绥,太好了,太好了。”
我扑过去握住她的手,又冷又枯,原本戴在腕间的玉镯都褪至肘处,在嶙峋手臂上无处可依。
原本饱满的脸颊凹了下去,眼框宛若深陷的黑洞:“姐姐没事。信使来报,说弟弟在临安寻到了你,我立刻就回宫休养了……”
说着便忽然喘不上气似的,喉咙里如有山风呼啸,抽动了半晌,才勉强续上一口气:“……没,没耗费太多精神。”
“姐姐……”我双手颤抖着从腰间摸出一个晶莹的小壶,“我,我给你带了旧江海城的温泉水。他们说,说之前你疗养的方子需要这个。”
夏佼佼的眼睛亮了亮,复又黯下去:“谢谢妹妹。”
我知道这水也救不了她了。
霎时悲从心起,“哇唔”一声大哭起来。
我入宫,不过就是为了完成司命交代的任务,好换取自在余生的。
在夏佼佼床前嚎啕大哭的那一刻,我便知道我完了:一旦动情,难得自在。
对他人牵挂上了,哪怕身游四方,也不过是囹圄中囚徒。
成为夏绥绥的这些日子,这颗心,到底还是被些许东西不可察觉地浸染了。
从鹤唳宫出来,我全然丧失了方向,好像又成了那只来无处去无处的孤魂,漫无目的地游荡着。
期间阮儿小声地劝了几句,她说不清楚,我也听得模糊。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却仿佛对我毫无意义。
待恍然回神,自己正站在当时初见夏佼佼的荷塘边,呆呆地望着漆黑的水面。
花事已毕,满湖徒留参差茎干,夜影无限寂寥。
“烂鸡……傻傻……”
耳边又传来阮儿大舌头的嘟囔。
“姐姐的病怎么突然这样重了?”
哭过的嗓子还有点涩。
阮儿在我身后叹了口气:“软阿不鸡,不鸡……”
一声清咳打断了她的长吁短叹。
我回过头,看见羽幸生带着南商站在阮儿身旁。
……原来“傻傻”指的是“圣上”……
也不知他这样跟了多久。
“你姐姐与你兄长一胎所出,皆身带医师束手无策的弱症。据说这种先天疾病非常依赖气候水土,夏守鹤当年病势骤然转恶,差点命丧黄泉,便是因为他发病前在北疆一带流连太久之故。”
羽幸生倒比阮儿更清楚夏氏姐弟的病情。
也不奇怪,夏守鹤是被他带去的高人救活的。
“所以朕登基之后,特许旧江海城夏宅保留,让你姐姐可以留下调养身体。可你爹爹献女心切,一封封帖子求姻亲之好,夏家家医又一再保证都城气候于其病疾无碍,朕才答应纳她为妃。可如今看,家医们到底是没说实话,或是亦没料到。”
我心里知道,夏常尊想做国丈是一回事,夏佼佼非要嫁又是另外一回事。
痴情伤命啊。
羽幸生走近我身边:“绥绥,你很难过?”
我又气又悲:“我在你眼里难道是条六亲不认的白眼狼?我姐姐病入膏肓,我难过,很奇怪?!”
一时间他沉默了。
我也闷闷了半晌,却又想起更要紧的事情,只能按下满腔怒火,讪讪开口:
“……你,你之前认识的那个高人呢?可不可以也救救我姐姐?”
赤脸雷嗓地吼了人家一顿,这会子又涎皮赖脸地求人家办事。
好在羽幸生今日大发慈悲,不与我摆谱。他撇转头看着湖面,眼里黯黯:“可惜,高人已不在这世间。”
“那……高人有没有其他也是高人的朋友?”
羽幸生哭笑不得:“夏绥绥,你以为高人那么好寻?你兄长夏守鹤乃是中洲医道双修的佼佼者,你问问他治得好你姐姐否?能治好你姐姐的高人,不同于南洋修道成仙的那帮人,整个世间都寥寥无几。”
我不甘心:“那这寥寥者怎得就被你遇上了,说明还是可以找到的呀!”
他敲了敲我的额头:“找,朕答应你,去找。但是,机缘难寻。”
顿了顿又道:“若是找到了,可将公孙止一同治了。”
“公孙将军如何了?”
“性命暂时无虞,只是神志无法恢复,活死人一般。”
若不是公孙云杨跟在身边保护,只怕这位传奇将军要命丧北疆。
始作俑者夏常尊现在一定是公孙氏的眼中钉了。
羽幸生见我良久默不作声,拉着我就要走。
“干嘛去?!”
“你不饿,朕饿了。看完公孙止,又追着你去了鹤唳宫,一路晃荡到现在。”
我甩开他的手:“你自己去吃罢,我没胃口。”
他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讶:“夏绥绥,你如今愈发胆子大了。怎么,想跟朕玩恃宠而骄那一套?”
“你可去见姐姐了?”我硬着脖子道,“你去了鹤唳宫,却连门都没进。姐姐都病成那样了,你明知道……”
面对我撕心裂肺的指责,羽幸生倒是很镇静:
“你觉得夏贤妃会愿意朕看到此刻的她?”
我愣住了。
夏佼佼肯定不愿意。
谁会想心上人记得自己面容枯槁的模样?当朝天子又是出了名的憎丑,以她的性格,此时此刻可能正担心羽幸生会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
“朕已经派人送去了信,也会尽力妥善安排照顾妥善,”他又拉起我的手,“你既在乎她,朕便会努力让你安心。”
我像个被糖果安抚的小孩子,给他三言两语便堵住了,任由他拉着我慢悠悠地往清明殿走去。
夜色深重,阮儿和南商各执一盏宫灯,一前一后地为我们照路。我抬头看他的侧脸,精刀雕琢般的清秀好看。年轻男子的美啊,如清空朗月,似柔爽秋风,看不尽的舒心。
不知何时起,他在我身边时,少了些初见时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帝王架势,多了些平常少年郎的亲切熟稔。
这个男人实在是太会了,自从我盗取剑谱未遂的中秋夜后,似乎他做的事,说的话,都是为了我,为了我好,为了让我信他。
我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接受着他给予的一切,真的是无比心虚。
手不由地拂向腰际:我和这个孩子,明明是不怀好意而来的。
他注意到我的举动,笑意拂上了眼角:“过两日,朕便带你出宫,去梦离山养胎。”
梦离山?!
梦离山,梦离山,传说中的梦离山。
传说梦离山桃花遍野,即使在天火灾中满山尽焚,却神奇般地在第二年又生出了枝桠,绽开了桃花。
传说梦离山地势奇绝,有天然迷阵,平常人如何都进不了山去。
传说梦离山是狐妖盘踞之地,而羽幸生从灭族之灾中逃脱后,便隐居此地修炼,并获得了往生剑法。
还有,阿娟说,梦离山亦可让人窥得前世。
去!为什么不去?而且——
“可以带姐姐一起去吗?”
羽幸生没料到我会这样问,疑惑道:“为何?”
“我听说梦离山的温泉有治病之效,比旧江海城的更佳。且南面气候温润,姐姐去了,也许病会有转机。”
反正夏佼佼的病势已至绝境,怎样的法子都不妨一试。若是能在梦离山遇见什么世外高人,那便更有希望了。
羽幸生面露难色,迟迟不回复。
我贴近了他,伸出一只手指,怯怯地勾住他的腰带。
“圣上不是说,会尽全力让绥绥安心吗……?”
美人放软身段,总是有几分杀伤力的。
男子的眼里霎时弥漫出了柔意:“好,朕依你便是。只是你答应我,临行前这几日你别去鹤唳宫了,一是为让贤妃养足精神,好应对路途舟车劳顿,二是朕可不想日日满宫寻一个嚎啕大哭的人。”
……没人让你寻。
但我没有反驳,而是顺从地点了点头。
见好就收,才不至于招人厌烦。
他既承诺带姐姐去梦离山,我妥协几日不去鹤唳宫,算起来,不亏。
第37章 章三十六
回到清明殿,我便折身欲往西眠阁走。
羽幸生一把抓住我:“你干嘛?”
“……妾身回西眠阁吃饭呀?”
虽说西眠阁的床被羽幸生拆了,但仍旧是我的房间,我向来都是在阁边别室吃饭的。
他眉头一皱,不由分说便将我往东憩阁的方向拽。
一直将我拉到了东憩阁旁的膳厅。奂颜带着三五宫人正在厅门口候着,看见我们赶紧行礼。
羽幸生抬手让他们起身:“即刻传膳。”
不到片刻的功夫,一列宫人便端着菜进来了,三下五除二便铺了满桌。
“你,坐我旁边。”羽幸生话音刚落,立刻宫人在坐东朝西的位置旁又添了一条凳,加了一副碗筷。
我杵在原地,半晌憋出一句:“除皇后外,无人能与圣上同桌共食。”
羽幸生眉毛一抬:“朕说了算,还是你说了算?”
……我立刻乖乖坐下。
一旁的阮儿尾巴快要翘到天上,满脸写着鸡犬升天小人得志,骄傲的小眼神一个劲往奂颜脸上剐。
满桌佳肴海味,我却全无落箸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