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为何要跟踪你,”他顿了顿,思忖了片刻,“大约想利用你与她相通的血统,再兴风作浪吧。”
这回答也实在含糊了些,恐怕他对这背后的计划也并不了解。公孙父子深入北疆,也不知带回多少有用的信息。
其实心口还憋着好多疑问,譬如为什么那么在意夏守鹤,又为什么忽然对我这样好。
还有那个红木匣,他知道是我撬开的吗?
但今夜,我不太想继续追问下去。
对上那样澄彻坦诚的眼,问什么都显得我小人之心。
嘴唇翕动,结结巴巴只丢出一句:
“你、你是不是取剑气伤了身体,才与那傀儡打了那样久?”
羽幸生脸一黑:“怎么可能!那傀儡是禹氏体术的习徒,没有你想像的那样好对付!”
……一不小心,又戳伤了男人的自尊。
他抓过我的手腕,轻轻将我袖口推上去,拇指温柔地抚摸那一截蓝光:“明日,我会出宫几日去办事。这三寸剑气,可在我不在时保护你。”
“玄冰也认了你,它在,就像我在你身边一样。”
第30章 章二十九
第二天羽幸生真的就出宫去了。
留下满宫妃嫔大眼瞪小眼:圣上这一走,五日后的重阳登楼怎么办?
按惯例,每年重阳节宫宴后,中洲帝王要出宫,登东门城楼,游城街,召见都城百姓,各宫嫔妃自然也都要打扮得花枝招展紧随其后,一享万民瞻仰的荣光。
宫宴倒好取消——今年中秋已经召见过嫔妃的家族亲眷,重阳节便不必再往宫里请人。可这满都城的人都眼巴巴地盼着一睹圣上的美颜,要是让他们扫兴,那场面恐怕有点难收拾。
羽幸生走得倒潇洒,只说去巡视南洋诸岛,约七日归。这事就落到了后宫之首夏贤妃的身上,可怜她拖着病体,还要拉上一屋子的女人紧急开会,想办法给羽幸生擦屁股。
“要我说,城墙那样高,又是夜晚,谁能看清楼上人的面目,那可真是千里眼了。索性就找个和圣上相貌相似的人,乔装扮过去就是了。难的是游街,路就那么点宽,两边都站着人呢。”
肖婕妤很快地分析了形势。
“我觉得这些百姓无非就是想看个新鲜热闹,若是圣上不游街,那安排些热闹的节目就是,只消说今年改了些形式,一样与民同庆。”
听了她的话,夏佼佼沉思片刻,将目光投向我:“今年与往年不同,我们之中有绥绥承蒙皇恩,孕育皇子。此等盛事,当与天下同庆。”
“以前我们也都是跟着圣上游街的,不如今年邀百姓沿街祝祷,以求绥绥腹中皇子庇佑。”
话音一落,满座点头:“这样好,这样好,如此喜事,百姓们肯定觉得沾了皇贵喜气。”
又七嘴八舌商量了细节——重阳当晚,由替身领除我之外的众嫔妃登城楼,致礼万民。替身羽幸生宣布新妃夏氏,也就是我,蒙恩于天地,幸得皇子。然后用一辆五瓣相合的花车将我送出,花瓣打开,让百姓能一睹新妃风采。
我也是服了这群女人,一个个都是梨园遗珠,两三时辰就把节目乃至流程全部敲定,连扮演羽幸生的人选都挑好了。
接下来的五日便是紧锣密鼓的筹备。我坚决反对只有自己一个人坐花车,免得被人认为我风头过盛压过了资历最老的夏佼佼。于是只能每位嫔妃都各乘一辆花车,以不同位分决定花车的颜色与造型,不过只有我一人的花车会**。
……咦,怎么觉得**这词,听起来有点歧义……
这样浩浩荡荡五辆花车驶出去,也够都城人们热闹了。
找来扮羽幸生的是亲卫队里一个队士。待他换上衣服,一群女人面色甚是勉强,嘴巴都抿成了一条直线,就差没把“东施效颦”四个字写在脸上了。
毕竟羽幸生确实是万里挑一的美男子,别说皇宫了,就是整个中洲也挑不出几个能比得上他的。再如何选,也只能是将就。
到了重阳那日,一切都按计划顺遂进行,其他人登城墙领受百姓拜贺,而我一人涂着半斤厚的脂粉,戴着快要压断脖子的头饰端坐在封闭的花车里,只能靠着头上一线小孔呼吸。
从皇宫东门出,经过漫长的东门大道,便至天子与妃嫔要登高接受拜礼的东城楼。待其他嫔妃下了城楼,折回皇宫东门,再登上花车,这只车队才可从东门出发,经大道出城楼门。以礼官车启道,我的花车为首,后面依次是夏佼佼、沈昭仪、肖婕妤和孟淑媛。
我觉得这样来回实在折腾,为何不能直接让车队在城楼门后等?
礼官连连摇头:“不可不可,我中洲典礼仪式,讲究一个‘整’字。天子车队出行,需得人数齐整,礼制完整,行车也当走整距,不可半路停停顿顿。”
老古板,死教条。
夜幕已临,花车内一片昏暗,只有东门宫灯投进一小块光亮。我坐得屁股发酸,整个人都歪七竖八起来,索性先倚在车栏上斜躺会儿。
手臂一竖,绣着金丝莲花的袖口顺着光滑的小臂滑下,露出那一截淡淡的幽蓝,在夜色中倒明显许多。
手指不由自主地抚上这道蓝光,那光便似有感应,如心跳般忽明忽暗起来。
“它在,就像我在你身边一样。”
那夜他说的话似尤在耳畔,还有渡剑气时他吐的那口血,还有那一掠而过的吻……
心头忽然烦躁起来——这花车里也实在闷得很,对孕妇太不友好了。
我喊起来:“阮儿!阮儿!”
外头牵车的人回答:“阮儿姑娘内急,如厕去了,稍许便回。娘子有何吩咐?”
这丫头,去上厕所也不跟我说一声。
“这花车里闷死了,能不能暂时把花瓣打开,让我透会儿气。”
过了好一会儿,外头的人才回道:“其他娘娘已经回来了,娘子稍稍忍耐下吧。”
果然听见由远至近的哒哒马蹄声,还有那群女人叽叽喳喳的声音。
“肖婕妤,你怎么就忘了教那小子说话?一段简简单单的重阳礼赞说得磕磕巴巴,我看那前排跪着的百姓都忍不住笑了。”
这样嗓门大的,肯定是沈昭仪了。
肖婕妤这个女诸葛依旧十分从容:“沈昭仪你急什么?丢的是圣上的脸,又不是你的。圣上都如此潇洒,毫不在乎这次重阳节庆,我们又何必尽善尽美?”
她又加了句:“若你实在替圣上要面子,待会儿游街,你站起来耍一套拳罢,保证第二天全都城就记得沈昭仪的拳法好,无人会议论当朝圣上是个结巴。”
我正听得津津有味,忽然夏佼佼的声音在我车外响起:“妹妹,你还好吗?我们即刻便要出发了。”
我赶紧坐正,整理了下衣冠:“我好着呢,放心吧。”
她“嗯”了一声,便登上了我后头的花车。
车队终于开始前进。
然而驶出没多久,我就听见后面传来无比剧烈的咳嗽声。
“快停车!!夏贤妃吐血啦!”
顿时外头的声音嘈杂起来,有叫停车的,有说夏佼佼血染坏了礼服的,乱成一片。
我“噌”地就站起来,差点撞到头顶上的大花瓣:“停车!我要看看姐姐!”
车没有停。
“阮儿!阮……”
我叫了两声,忽然滞住了。
阮儿怎么会走的时候不交待,回来了也不告诉我?
她已经很久没有出声了,这太不像她的性格。
除非她是被人绑走的。
我的花车依旧缓缓往前行进着,离人声此起彼伏的花队似乎越来越远。
终于,车头似乎轻轻拐向了一边。头顶那一小块宫灯的光亮,也逐渐消失了。
第31章 章三十
“悠悠梦离,灼灼桃源……荡荡石鳞,缭缭迷野……啊……啊啊……”
耳畔传来轻而浅的吟唱,似银铃般悦耳。
我睁开眼,视线里映出一片艳丽的红色——是一个身着红衣的女子,正背对着我唱着不知名的小曲。
“……前生因果报,宿世欢喜愁。谁解忧?谁解忧?愿从郎去不回首。”
我挣扎起身,摸着身下全是稻草,衬得我绣金线的礼袍格外扎眼。
对了,我是在重阳夜被人劫了花车。
一发觉被劫,我哪里还能坐定了,扯着嗓子就开始呼救。谁知劫车的人早有算计,一只迷烟就放倒了我。
醒来我就到了这稻草破屋里。
听见动静,那红衣女子回过头,冲我嫣然一笑:“你醒啦?”
……难道劫我的,是这貌美如花的豆蔻少女?
“……这是哪儿?”我定了定神,问,“你又是谁?”
“你唤我阿娟便好,”她歪着头看我,“爹爹说你穿的漂亮,像是宫中的娘娘,你是吗?”
“……我不是。”
未知来者何人,我还是有所保留的好。
“你……爹爹在哪儿?”
桃花眼一翕:“爹爹白日要去打猎,不在家。这里是我家柴房。我和爹爹在路上拾了你……你,倒在一辆花似的车里,旁边好多死人。”
我算是从她的话里东拼西凑出了信息——她和她爹爹两人住在这叫石鳞原的地方,昨日她同爹爹打猎归路上,发现一辆破碎的马车,周围倒了三四个死人,中间就躺着我。见我还有气息,便将我带了回来。
阿娟带着我去看了收在她家后院的花车残骸,又领我去了事发现场:“喏,就是这儿。那几个人被我爹爹连夜挖坑埋了,免得有人发现,寻着找上我们。”
我环顾四方:“好重的雾,你爹爹在这样天气里如何打猎?”
阿娟瞪着一双水光冽艳的眼:“这石鳞原日日都是这样,雾霭弥漫。你不是中洲人吗?怎会没听过雾障十里的石鳞原?”
她这么一说,我倒想起了,石鳞原,是传说中羽幸生让赤穹帝千万大军一夜倒戈的地方,也就是他征战上位的转折地。之前听说过这里奇石栉比鳞次,地形奇诡,谜路重重,倒还真不知有如此重的雾气。
“都说走进石鳞原的大雾,能看到自己前生。我爹爹打猎只敢在周边小林里,也不敢随意进入这石头阵,否则迷路丧命都未可知。”
这些劫我花车的人,带我来这鬼怪地方作甚?莫不是要拉我进去看我前世?谁又会做这样的事?
可惜这对好心的父女,救了人又怕惹上事,将作案的都给埋了,否则留下尸体还可追查。
我挠了挠头:“今日何日?”
“九月十三。”
“这里离皇都多远?”
“骑马的话,约摸四五日能到。”
看来我被劫后,那些人是马不停蹄地将我带到了这儿。
他们又是怎么死的?阿娟说他们是看见了蓝光闪耀,又听见打斗声,才探了过来,而那些人都是被刎喉毙命,难道……是羽幸生留下的玄冰剑气救了我?
阿娟一直规规矩矩回答我的问题,也不问我的来历。人家救了我的命,我不答谢还问了这样多,赶紧行礼:“姑娘救了我的命,我无以回报……”
阿娟不作声,只打量着我的头顶。那清清澈澈的乌黑眼珠里映出我的模样,满脑袋金簪珠玉——这是谁家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大小姐?
赶紧将头上的值钱玩意儿摘拔下来:“这些你都拿去吧,都是真金实玉,价值连城。”
少女挑了一只金莲步摇,插入发髻,笑意吟吟地问我:“好看吗?”
何止好看?谁能想到荒无人烟的石鳞原竟然住着如此天香国色?她比我见过的任何女子都美。一身红衣,黑瞳如夜,樱唇如血,眉心一点赤红朱砂痣,纯真中流露出不自知的媚意风流。不过十三岁的年纪,就这般姿色袭人,等到及笄之年那还了得。
也许在这僻静之处了此一生亦是幸运,否则红颜多薄命,招人竞相追逐、争相纳取也不是什么好事。
她替我端来了几样简单的家常小菜,我才意识到自己肚皮已经多日未进食,都饿过梭了。
“你爹爹几时回来?我想亲自向他道谢。”
阿娟面色一暗:“我爹爹脾气古怪,不爱与生人打交道。你要道谢,我替你转达便是。”
“哦……”我还想向她爹爹求借下后院拴着的马,好赶回都城呢。
“你吃了饭,好好歇息一夜。明日我骑马送你回都城。”
求之不得!
我感激涕零:“姑娘大恩大德!我无以……”
阿娟的眼光又在我的手腕上扫了一圈。
……赶紧褪下满胳膊的金镯,全都塞了过去。
就这样挨到太阳下山,我身上徒留一件破破烂烂的礼袍,与这稻草破房倒是相得益彰。
夏绥绥的这具身体,从来是身强体健,怀着身孕喝酒跳河都无甚不妥,到了现在睡在这稻草垛垛上,倒显出大小姐的千娇百贵,怎样都不得劲。我翻来覆去,换了无数个姿势,好不容易有几分迷瞪了,一阵奇怪的叫声又把我给弄清醒了。
那声音断断续续的,像是求饶,又像是在低泣,甚是诡异。我忍耐着听了半天,脑袋里逐渐出现很多恐怖的幻想,越发不能入睡。
又仔细听了听,好像就是隔壁传来的声音。
难不成是阿娟一家被绑我的人发现了?正被严刑拷打逼着说出我的下落?
我一骨碌爬了起来。
恩公有难,我怎可独坐??更何况我也好奇到底是谁要拿我。
仗着腕间这三寸剑气,我壮着胆子爬出柴房去救恩人。阿娟家不大,我顺着草泥墙根,很快摸到声音来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