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拂袖便往山下走,黑袍被风吹得鼓起,飒然飘于其身后,很是无情无义的样子。
炼制胶人的是一顶硕大的紫铜炉鼎,足足有两个桑湛那样高,三足托起肥大的炉身,其上以镂空雕铸八卦图案,可从中窥见熊熊燃烧的赤红火光。
这炉鼎被置于梦离十二窟以外的一座山洞里,与我们居住的山头有些距离。踏进洞时,一个绑双髻的丫头正坐在炉边打瞌睡,听见动静立刻醒来站起。我细瞅,不过十二三岁的样子。
她只看着桑湛:“大人,可是要用炉子?”
说着举起手里一把芭蕉蒲扇。
应该是专门伺候烧炉的胶人。
桑湛点了点头,丫头立刻精神抖擞地煽风点火去了。
“圣上,娘娘,这洞内太热,两位不如移步外面稍等,待胶人成形,我会叫你们进来。”桑湛道。
一听到“热”字,我便徒生几分紧张——若在这洞内发了热症,我难不成得将羽幸生就地……
赶紧回道:“桑公公说的是,圣上我们出去等吧。”
边说着边将羽幸生拽了出去。
洞门口是一片平地,此刻桃花盛开,满地青草茵茵,我们便就一颗桃树下坐着。
“难得你这样乖顺听话,我还担心你好奇,非要看看胶人怎么个炼法呢。”羽幸生打趣道。
一阵风吹过,将满树花瓣吹落如雪,纷纷扬扬地洒在我们身上。
我侧头看他,他和煦地笑着,眯起眼望向天空,清俊的脸上一丝阴翳也无,仿佛此刻于他,是最最无忧的时光。
“圣上方才与桑公公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有些话,再难出口,还是要问的。
方才他与桑湛那番对话,我就是再耳聋,都听出了隐隐的不祥之兆。
像是……他已知自己穷途末路的命运。
听见我问,羽幸生眉头一松,转过头来看着我:“全中洲的百姓都知道,我曾在全族被灭后,逃至梦离。若没有梦离庇佑,我定会被抓住,早早就去与我爹娘族亲相聚了,也不会有后来得玄冰剑修习往生剑法的事……”
云淡风轻的眸子里有微光,一瞬既过,
“……简而言之,若无梦离,便无今日的我,这份恩情我自当回报。”
我嘴唇颤了颤:“那也不至于用命还吧?”
这话显然很称他心意,立刻涎着一张脸凑到我眼前:“爱妃如此舍不得朕?”
他已经很久没有以“朕”自称了。
我翻了个白眼:“圣上若有事,按中洲律法,妾身只能选择陪葬或出家。”
“若真的有那一日,你选什么?”
“肯定是出家啊,”我没好气道,“我又不是皇后,死了也不能和你同葬,不知道被丢去哪个荒冢野坟,好生寂寞。不如出家,和一群尼姑唠唠嗑,隔壁也许还有清秀和尚解解眼馋,日子不算难过。”
“你想当皇后?”
我瞪圆了眼睛:“你怎么就捡着这句了?”
“不然呢,要我听你说怎么偷看隔壁和尚?好气啊。”
他嘴上说着气,眼角眉梢却尽是笑意——哪有人生气都生得如此软和?
这话题完全跑偏,我只能自己找话圆:“我不想当皇后,圣上莫要误会我觊觎后位。”
“看来你全然不想与我双栖双飞。”
……算了,堵不上他这张嘴。
我装聋作哑,抬头望天。
他更来劲,过来轻轻掰我的头:“你真不愿意与我生同衾,死同穴?”
我对他怒目而视:“你真要我给你陪葬?”
身子被拉入温热的怀里:“我若不幸,早你一步去了,定会留下遗诏嘱咐一切遂你心意。你若是想留在宫里,我便叫人如我生前般好好待你,你若是想如寻常女子般生活,我也会备好良田美屋。”
“若你想改嫁他人,那人若对你好……也罢。”
“我只是想要你一个回答,绥绥,若如你所愿,称心如意地过完此生,末了可还愿回我身边?”
胸口紧紧相贴,不过隔着几层薄薄的布料,我能感觉到另一颗心剧烈的跳动——他竟然如此紧张我的答案?
我推开他,一拳砸在他心口:“有完没完?无端端一个劲咒自己。”
说完扭头就走。
羽幸生追着拉我的手:“诶,你还没答……”
话音停滞在半空,半晌后他慌慌张张地伸出手来在我脸上一顿搓摸:“怪我,说这些晦气话惹你难过,你别哭,别哭了……”
他越擦,我眼泪越是止不住,到后头简直是嚎啕大哭,上气不接下气。
若非要问,我也不知道自己干嘛要流泪。只是听到他说什么“早你一步去了”,整颗头如被钟撞,嗡嗡作响,心里更是涌出莫名的悲怆。
两只袖口擦湿了,依旧哄我不住,羽幸生愁得两道长眉都打了结。
他手足无措地呆立着,忽然抬起手来抽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这一巴掌声音之脆响,除了惊走山林间数群飞鸟,也惊出了桑湛一颗头。
他看上去甚是疲惫:“两位祖宗,炼制胶人也是要费功夫的,你们如此吵吵闹闹喧哗不休,小的很难集中精力啊!”
瞅见羽幸生脸上红红的五指掌印,又道:“圣上,不是我说,论相貌剑术,你称得上艳绝中洲北疆南洋,但好好一个美男子,偏偏生得张惹人生烦的嘴,娘娘不打你打谁?”
羽幸生从地上摸了颗石子儿就朝桑湛丢去,后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缩回了头。
我忍不住破涕为笑:“桑公公这话,送给他自己亦是不错。”
见我展颜,羽幸生松了口气:“你笑了,我就让他骂骂算了。否则你再哭下去,我就只能照搬那些言情本子里的办法了。”
我正想问他什么办法,忽然想起之前在去往旧江海城的马车上,他突然出现,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扑上来……
忽然有点遗憾,惋惜自己笑得太快了。
第50章 章四十九
又等了半刻钟,桑湛终于让我们进去。一踏入洞口,蒸腾热气扑面而来,我顿时便有点紧张。
肩膀被人捏住,羽幸生贴近我耳边道:“若你觉得如昨晚那般热,我叫他们出去便是。”
我真想反手再给他一巴掌。
紫铜炉此刻全力开工,吞云吐雾,炉身上的八卦图形竟不受局限,如浮游般缓缓旋转,于山洞石壁上投出硕大而不断变幻的图影。
炉鼎下方膛口口打开,对准一个半丈大小的如镜银盘。桑湛对我道:“等会儿胶人会于此处成形,小的会对其施咒,待胶人开口讲话,娘娘记得要一一作答,只要你是第一个答话的人,胶人便会对你认主。”
话毕,一声巨响,八卦图形停止转动,轰然归位,同时一股金黄通透的液体从方口中流出,于盘中汇集。
那液体并不四散,而是如铸像般,缓缓浇注出两只小脚,然后是短短粗粗的双腿,肥滚滚的小肚子,最后一颗圆溜溜的小脑袋。
我看得出神,身后羽幸生却皱了眉:“怎么是个小孩?”
待液体流尽,桑湛便伸手点在那小胶人的眉心,口中低声念念有词。随着金黄色褪去,胶人的身体也逐渐清晰,显现出人类的肤质血色来。
还真是个小孩,一个粉雕玉琢,虎头虎脑的小男童。他不过两三岁的模样,闭著眼睛,长长睫毛如鸦翅,红红小嘴轻动:
“我是谁?”
小奶音在山洞中荡起回声,麦芽糖般清脆甜腻。
我心都化了,赶紧应声:“我叫你小青团,好吗?”
小青团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问:“你是谁?”
这一问令我愣住——我是谁?
“姐姐,你不好奇自己的前生吗?曾经的自己是谁,父母何人,又有怎样的姻缘际遇?”
阿娟那日的话突然出现在我脑海中。
还记得我答得洒脱:“不想,不好奇。”
彼时我一心觉得,在完成司命交付的任务后,我的今生才算开始,方能真正由自己做主。所有的希冀都在前方,哪有兴趣回头左顾右盼?
然而此刻我却无法轻轻松松说:我是夏绥绥。心中某角,竟隐隐亦想问我是谁,我真正的过往是怎样那般。
目光不由地投向身后静静伫立的羽幸生。
我想问,若他知道我真实的来处,是否会如昨夜所说,依旧钟情于我。
“你是谁?为何不答我?”
胶人久等不得我的回应,神情略显委屈,仿佛下一秒就要抽泣起来。
“我……我是阿娘。”
小脸立刻雨过天晴,欢欢喜喜继续问:“阿娘要小青团做什么?”
我歪头想了想:“小青团跟在阿娘身边,保护阿娘好吗?”
“好啊!”
小青团说完,就睁开了眼睛,一双葡萄般的黑瞳滴溜溜地往向我。
“阿娘!”他张开白胖的手臂,三步并作两步地扑到了我怀里,身上还带着暖暖的桃花香。
我:!!!阿娘立刻去给你缝小衣服小鞋子!阿娘的糕点都分给你吃!!
= = =
桑湛说,收得的这批桃胶最老也不过半月而已,数量更是少,所以只能炼制出小青团这样的奶娃娃。
倒十分合我的意。
胶人是可以隐形的,但小青团似乎还未掌握这办法,他成日粘在我身旁,开心了难过了困了饿了,软绵绵的身子就在我怀中蹭啊蹭,带着实实在在的奶香温热。
去哪儿我都要带着他,小孩儿看什么都是新鲜的,对一花一草都好奇,让我对这半个多月来看腻的山山水水亦有了新的体验。
然而羽幸生就不那么痛快了。小青团活泼好动,什么都要拨弄一番,过境之处无不狼藉满地。把他打扫得干干净净的炊房掀了个底朝天不说,连之前精心描绘的腌菜坛子都给砸破了两只罐盖。
小青团做错事,只管往我身后钻,小嘴喃喃道:“阿娘……阿娘……”
糯软的声音正中我的死穴,立刻展开双臂紧紧抱住他:“小青团不怕啊,阿娘护着你,谁都不能伤害阿娘的小青团!”
说着还要用眼神狠狠地剐一旁怒气冲天的羽幸生:和小孩计较,至于么?
小青团诞生那日,我如获至宝般,晚膳时都要他坐在膝上,自己喂给他吃。
无奈小孩不会讲假话,我忙着陪他玩,便留羽幸生一人下厨烹饪,于是乎那顿饭口味便有些不稳。
他尝了口腰果鸡丁,小脸霎时皱成一团,整口都吐了出来,还伸着舌头“咿咿呀呀”表示不满。
羽幸生瞬即垮了脸:“莫非就这般难吃了?”
我赶紧给小青团喂了几口白饭,以免他祸从嘴出,自己又夹了好几筷子鸡丁吃下:“小孩子就是嘴刁些,他这初尝五谷滋味,有些不适应很正常吧?”
“你就替他辩吧,”羽幸生瓮声瓮气道,“诶你吃慢点。”
我抓起茶盏一饮而尽,又迅速扒拉掉了半碗白饭——这家伙肯定是误放了朝天椒,难怪小青团先前那模样,能咽得下才有鬼!
晚膳散步后,小青团便犯了困,我左哄右劝,他才愿意被奂颜带着去洗漱就寝。羽幸生松了好大口气:“总算还能留点清静。”
这时间我们一向是同泡静汤泉,一个养胎一个养身,若旁边多了个孩子,还真的是不方便。
我捏他鼻子:“这才多久,就嫌烦了?那若是我肚子里的这个出来,你怎么办?”
羽幸生抓住我的手,一把将我拉近:“宫里有乳母照料,还不至于扰着我俩什么。”
心觉好生没趣,他这番言辞,好像对我腹中的孩子全然无期盼一般。
“而且,若是我和你的孩子,我定是时时刻刻爱不释手。”
一句话,令我沉落的心情又雀跃起来——这人实在狡猾,懂得欲扬先抑,如何将一句好听的话说得更钻人心里去。
何止是说话,他做的样,行的事,桩桩件件莫不都是为了钻进我的心里。然而我如今回首彻悟尽是徒劳,早已是花落成泥,月沉湖底,要将一个人从心中剔去,实是比种下时难上百千倍。
昨夜那样累,我以为今晚可以长夜无梦。结果刚阖眼,便发现自己站在一间陌生的屋子里。
看布置,这显然是某个人的卧房。虽然床帷以金线绣了柔美的六出花图案,却是沉稳内敛的石绿色,加以博山炉里悠悠飘出的檀香香气,可以推测此间房的主人应当是位成熟优雅的贵族妇人。
既然是梦,我的行动举止自然不受自己控制。正要朝那帷帘紧闭的雕花红木床走去,却发现手中多了一根藤木手杖,而那只手也变得削瘦皱枯,俨然是一只老人的手。
石绿色的丝缎被这样沧桑满布的手轻轻撩开,耳中传入一声略带迟疑的呼唤:
“阿……阿娘?”
我努力想看清那锦被簇拥中人的脸,却因房中灯火昏暗,如何都看不清楚,只听见她在唤我阿娘,阿娘,一声比一声激动,渐渐染上难辨悲喜的哭腔。
“阿娘!阿娘!哇嗷——阿!娘!”
怎么这哭喊声越来越真实,且有点奶声奶气?
“这孩子怎么会在这里?”
这个怒气冲天的声音是羽幸生无疑了。
我睁开眼,看见小青团趴在床前,哭得梨花带雨满颊晶莹,而羽幸生在我身侧坐起,正冲跪倒在地的奂颜发难。
奂颜显然也是被人扰了清梦匆匆赶来,身上只着了寝衣:“圣上息怒,小青团毕竟是娘娘的胶人,胶人认主,能找到主人的踪迹,所以他半夜才会寻到这里来,是奴婢看顾不周,惊醒了圣上和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