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奈,我虽恨受制于他,对这些话却吃得很,恨不得他再多说一些,再给多一点。
折腾了小半宿,我最后一点力气都被他弄没了,精疲力竭双脚虚浮,如一滩软泥般被他放在床上,任他替我整理身子,穿衣盖被。
羽幸生似乎也疲了,能不吗?那样拼命地干活。他终日或冷傲或飞扬的五官都松弛了下来,却添了些家常的温柔,与我同分享这一刻的倦怠困顿,同一床被子的信赖温馨。
“快睡吧。”
他捏了捏我的脸颊,轻轻啄了啄我的额头,鼻尖,嘴唇,然后自己乖顺地靠在我枕边合眼。
我心里担忧晚上的计划恐怕是难以成功,却也不得不在沉沉下压的困意中缴械投降。
……若是不成,便就不成了吧,再想想是否有其他法子……
睁开眼,周围一片漆黑。
我掐了掐自己大腿肉,感受了下膀胱充盈的尿意,确信自己不是在梦中,而是切切实实被尿憋醒了!
不枉我午后便不停地给自己灌茶,为的就是这个!否则还有什么可以让我从死猪般的沉睡中自然醒来!
我侧耳听了听身畔人均匀而柔长的鼻息,确认他睡得安稳,方才慢慢掀开被子一角,悄无声息地下了床。
赤脚落地后,我又静静停了一会儿,未听到床上传来任何响动,才蹑手蹑脚地往挂着那柄镜子的墙摸去。
他睡得这样沉,不枉费我之前破釜沉舟奋力与之大战三百回合。
眼睛很快习惯了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黑,能依稀看清房间里摆设的轮廓,而那镜面因为照见了一角洞口透入的月光,更是容易被看见。
可并没有什么小青团口中的蓝光,一切都很平常。
就当我触到冰凉的镜柄时,身后忽然响起窸窸窣窣布料摩擦的声音,然后羽幸生轻咳了一声。
霎时间额头就沁出了冷汗——这我可真是会吓到尿裤子的呀!
在原地僵硬了片刻,并未再捕捉到后续的响动,似乎他只是翻了个身而已。事不宜迟,我赶紧将手中镜子摘了下来。
到底要看看半夜这东西,是否如小青团所说,那么玄乎!
一阵眩目的红光如潮水般四溢倾泻,刹那间铺天盖地将我笼罩。
在视线被这来势汹汹的光芒吞噬淹没之前,我看清了,镜子后方藏着的豁口,蓝光来处,赫然放着的是羽幸生书房暗红木匣里的罗盘!
我还记得,那日我在羽幸生书房里偷剑谱不得,撬坏了锁,只翻出这只诡异万分的罗盘。之后羽幸生便对我态度大变,从提防嫌弃变成了呵护爱怜。而那只暗红木匣的锁被修好了,我也没敢再去碰过。
结果……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然而此刻已不容我细想,红光灼目,我只能紧紧闭上眼,心里哀求自己不要死千万不要死——好奇害死猫啊!!!
不知过了多久,周身的光芒终于逐渐暗淡下来。我试探着慢慢睁开眼,却发现自己早已不在与羽幸生同眠的洞窟中。
这……这又是另一个梦?
这里明显是一处帐篷内,陈设简陋,不过一张床一张桌一盆炭火而已——
炭火?
我才发觉自己身着男子戎服,且是厚实的冬衣,再一看自己坐着的这张床,床尾扔着解下的护甲,还有一把看上去普普通通的佩剑。
此刻是隆冬?而此处,是军营?
门口忽然传来脚步走近的声音,有男声毕恭毕敬地唤:“少主。”
被称作少主的人并无回应,稍作停留便掀开了厚重的门帘,迈步走入帐来,还带进几朵被风吹着打圈儿的洁白雪花。
身着墨黑色大氅的羽幸生就这样出现在我面前。
他看上去瘦了许多,下巴唇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连眼下都带着些乌青。脱下兜帽,墨黑的发凌乱落下几缕,挂在他刀刻白玉似的面颊旁。
这太不寻常了——羽幸生几时这般狼狈过?
那一向生辉的如星凤眼都灭了光。
他看着我,勉强挤出一点笑,开口唤道:
“姝儿。”
那笑容像是灰烬里溅出的一点火星,微不可察,苍白无力,乍然亮起又顷刻归于堙灭。
我有些心疼,却又说不出话。
我甚至搞不清楚,这是在某时某地发生的真实,还是我脑海中的杜撰。
“姝儿,”他又唤了一声,“我以为你睡了,才会出去那样久。”
他徐徐走到我身边坐下,却不曾解下身上被风雪沾湿的大氅——换作平时,他定是要将脏污弄湿的衣物先换下,才会沾床榻。或许是行军途中,风餐露宿,一切讲究都变得不实用,才至如此吧?
我仿佛被另一个魂魄支配,不由自主地开口道:“我倒也并不担心,你无需解释。”
他又笑了,又是那样凄然的笑,还带着几分讽刺。
若这是梦,我希望赶紧中断结束,心口泛出一阵阵的酸楚,闷得我实在难受。
羽幸生伸手探入自己衣襟,摸出了一个皱皱的油纸袋递给我:“刚碰见个卖青团的小贩,我知道你馋这个馋得紧,快吃吧。”
那油纸袋托在手里,依旧是温热的,是他用心口捂着带回来的。
我打趣道:“什么小贩这样不会做生意,跑到这荒郊野外来卖货?你是走了多远才找到的市集?装得这样轻飘飘,怎么,怕我知道你多在乎我吗?”
脸上在笑,胸口那股酸楚却愈发严重,翻涌沸腾着烧灼我的喉咙。如此强烈而复杂,仿佛混杂了另一个人的情绪。
羽幸生没有回答我,只是垂首,留给我一个黯然的侧影。床头的油灯静静地烧着,灯光勾勒他的轮廓,从平滑的额头,到笔挺的鼻梁,再到那微微翘起的饱满嘴唇。
我痴痴地看着,目光似画笔,在那流畅的线条上反复勾勒,好像要将他一根睫毛的颤动都要记进心里。
“姝儿,我……我走了很久很久,脑海里喧嚣不止,让我实在难以理清,”他深吸了一口气,艰涩开口,“原本我们再前进一步,便可击溃他最后一道防线,结束这场战事。谁知那洛太君使出的手段,竟然一举折损我方近大半将士,导致我军接连败退。”
“皇宫下了天下令,晓谕四方,助我者若肯此时抽手,便赦无罪,城池权势复如从前。而能斩我首级者,更加有赏。”
“公孙氏愿不离不弃,誓死而战,但夏氏,还有别的氏族...”
“姝儿,我们好不容易才走到这里,若战败,之前种种便是白费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仿佛喉头被人愈渐用力的扼住。
原来男人的崩折失意,是这般模样,教人不忍看,不忍闻。
像是要竭力阻止内心那股难受喷薄而出,我装作不耐烦地问道:“你想要说什么,快点说,从前也没见你这样磨磨唧唧,与我讨价还价不是一向快狠么?”
他忽然紧抿双唇,像是下了什么决心般,不肯再说了。
我伸手掀他的肩:“羽幸生,有话快说有屁快放,说这些干嘛,我还不知道你如今什么境地?筹谋盘算了这么久,若是败了这场仗,你欠我的东西也没得给了,我还得费劲找别的男人要去!”
他原本被我推搡着,身子一点点朝床上坍塌,放弃反抗任人宰割的模样。结果听到最后一句话,忽然转过脸来,对我怒目而视:“我说过,不许说要去找别的男人。”
我气焰嚣张地扬起下巴:“怎么就说不得了?羽幸生,你若是死了,难道还期望我为了你守节?你搞清楚,你不是我的第一个男人,也不会是我的最后一...”
话没说完,推他的那只手便被死死擒住。
好痛。
我还来不及挣扎,就被他压倒在床上。黑色大氅骤然盖住我们俩人,他的发丝飘落,洒下些融化的雪水在我面颊上。
羽幸生赤红着眼死死盯着我,好像与他有血海深仇的是我而不是杀他全家的容铮。
我内心一凛:羽幸生不会亲手杀了这个叫姝儿的人吧?
第53章 章五十二
然而这具身体非能为我所控制,依旧不知好歹地喋喋不休:“何必这样动怒?你我本就各取所需,谁也不欠谁的。比起我会不会去找别的男人,还有其他更让你操心的事情吧?”
他嘴角牵扯,挖苦嘲讽道:“你以为未得道又有天生上等灵根的男人那么好找?”
“我也可以找女人啊。”
他的表情僵住了,半晌后垂下头,苍白的脸庞隐匿在阴影里。我听见他在低低地笑,好像我说的是什么天大的笑话,又似乎在笑他自己。
“你说得对,我确实自顾不暇,哪里有资格有时间去管你。世人尊崇的贞洁情谊,于你毫无价值。你要的东西,自然这世上还有千千万万个男人肯给你。”
羽幸生松开手,自顾自地坐了起来,颓然靠躺于床头。
我却仍旧维持躺着的姿势,因为心痛,心痛到没有力气去再说一个字,更别说挪动身体了。
他方才的话,如利刃,扎得我发疼。是原本这具身体的主人在疼?还是我自己?
分不清楚。
这头我还未整理好心绪,羽幸生又开口了。
“若是如此,你便帮我做最后一件事罢。”
“姝儿,你......”
忽然间像是有大风吹过,将他后头的话吹得无影无踪。
心像被赤手撕开一个大口,比万箭穿心更甚的痛楚。我被这可怖的感受惊住了,难以置信地爬起来,看见羽幸生仍旧在说话。
他血色尽失的唇一张一合,但是我一个字都听不见。
胸口的剧痛愈演愈烈,我忍不住蜷缩起来抱住头,试图拒绝去听那根本听不见的话。脑袋里天旋地转,五脏六腑都似被人撕拉啃咬,整个人都几乎要被痛苦分离崩析。
嘴里渗入丝丝的血腥味,是痛到了极限,将自己嘴唇都生生咬破了。
“别说了!!别说了!!!”
我不受控制撕心裂肺地惨叫起来。
太疼了,太疼了,可不可以停止,可不可以不要说了。
“绥绥!绥绥!”
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可绥绥……真的是我吗?
从四方夹击我的痛楚如潮水般散去,耳朵里的呼唤声更加清晰。
“绥绥!你怎么样了?”
我睁开眼,看见羽幸生焦急地伏在我身旁。他长发披散,寝衣稍显凌乱,却是睡醒后精神奕奕的模样,全然不复方才营帐里憔悴落魄之态。
我知道,我回来了,回到梦离洞窟,回到明亮之中。
“你终于醒了,你被梦魇着了,”羽幸生松了口气,紧拧的眉头稍稍松弛下来,“你……为何这样看着我?”
我木然地望着他的脸,那工笔画般的清俊眉眼,端正高挺的鼻梁,还有丰润柔软的双唇,连一点点细碎的纹理都是那么熟悉。
但我却又像从未认识过他。
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那罗盘是怎么回事?我所经历的那么真切,不可能只是梦。
我又为何会躺回了床上?
门口传来响动,有人迈步进来,是奂颜。
她如往常般端着盥洗物具来伺候梳洗——原来已是清晨。
“圣上,”她款款行礼,“今日娘子也早起了,不如一同梳洗吧,也赶得及回宫的时辰。”
“奂颜,”羽幸生嘴上交代她,眼光却停留在我脸上寸步不离,“你去烧水,准备替姝妃擦洗身子。”
大清早的,为何忽然要我洗澡?
他看出我眼里的疑惑,伸手抚摸我的额头,语气宽慰道:“你莫要觉得羞,虽说这事儿一般只有小孩子会有,但是偶尔发生在成年男女身上也不足为奇。尤其你有孕在身,我之前在医书里读过,孕妇有此症状乃是常事。”
我听得一头雾水:“圣上你在说什么?”
“绥绥,”他目光和煦,笑靥温柔。
“你,尿床了。”
我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
手摸了摸身下的床单,果真湿答答的一大片,而膀胱切切实实有种空虚之感。
可我不信,昨夜我明明是起身去摘下了镜子,然后莫名奇妙又回到了这个床……
诶?摘镜子时,我确实是憋着尿的,难道……
我瞟了眼羽幸生,他依旧是一脸微笑地看着我,我也不能偷偷将头伸进被窝里去闻闻是不是有……异味对么?
再说了,即使我真的憋不住……尿了,在那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被那罗盘的红光击中后,难道自己爬回了床上?难道羽幸生没有发现?
我决意冒险试探一下。
“圣上这,这实在是羞死个人了,”我半坐起身,红着脸将羽幸生往床下推,“你快下去也洗洗吧,这实在太脏了。”
没等他回复,我忽然尖叫一声,将头埋在膝盖间,整个身子紧紧缩成一团,如虾般弓起背。
“绥绥你怎么了?”他着急问道,整个人凑近摸我的头。
“圣上,姝儿是谁?”
我骤然抬起头,正对上他略显担忧的眼。
如此近的距离,只是一瞬,却让我捕捉到了他瞳孔短暂凝滞。
他很快恢复如常,神态自若地回答:“怎么突然这样问?姝儿不就是你自己么。”
“不对啊,”我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万般迷茫,“姝儿明明是个男的,还是个兵,跟着圣上一起打江山的。”
羽幸生眉头紧锁:“胡说八道。”
“圣上你听我说,”我握住他的手,“昨晚因我想与你独处,所以让奂颜带小青团去远些的洞窟睡了,晚上我想起夜,只能自己去点灯。结果我迷迷糊糊,看见墙上那镜子,记起之前求圣上让给我带走做个念想,圣上不让,我就想偷偷摘下来,悄悄塞进行李里带走。”
“结果那镜子一摘下,就露出墙上一个豁口,里面登时溢出大片红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