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妃有喜——西山有林
时间:2022-03-21 12:47:25

  她用手中的拐杖戳了戳齐大哥:“你还坐着?起来磕头!要是没有这二位,我们孤儿寡母的连块挡雨的瓦片都没有,你爹的尸骨只能被丢去乱葬岗!更别说娶月婉入门了!”
  羽幸生仍是稳若泰山地坐着,羊肉煲炖出的白烟热气中,他一丝表情也无,周身散发出一种疏离的冷清。
  他说:“这位老夫人,您认错了,在下姓于,不是什么叶公子。这位,”他指了指我,“是拙荆绥绥。”
  砂锅下烧着炭火,咕隆隆地炖着羊肉汤,人坐在桌边,脸也被熏得暖烘烘的,可我却如坐冰窟。
  他明明就是叶公子,早在那晚出宫逛夜市时,我便知道的。后来的梦里,他在酒楼等公孙云杨,也是让人如此称呼他。
  更不用说“姝儿”这个名字了。
  他就这样坐在我身旁,面不改色地说着谎?
  月婉拉着齐母:“阿娘,天都黑了,明日再寻针吧,莫把眼睛用坏了。”连哄带劝地将齐母拉回里屋去。齐母走到房门口了,还要十指合掌,对我和羽幸生的方向连连道谢。
  “老母唐突,你们莫见怪哈,”齐大哥道,“我阿爹去世时,她受了些刺激,有时会神智混乱。平日里老母休息的早,晚饭是早备一份送去她屋里的,吃过便歇下了。今日怕是听见你们在,心里头爱热闹,便寻出来了。”
  说着叹了口气:“她老爱念叨这叶公子和姝儿姑娘……这俩人,我也没见过,阿爹在世时,我去附近的镇子做活,很少回来,回来倒是时常听阿爹阿娘提起,叶公子和姝儿姑娘又来看他们了。”
  “我听齐老夫人说,这俩人于你们有恩?”我语速飞快,生怕被羽幸生从中作梗打断。
  “我阿爹是个还算有点名声的厨子,这附近若是有红白喜事,或是节庆设宴,就会找他去。谁知天有不测风云,有次替人家操持喜宴,不知出了什么差池,竟然满场宾客都吃得上吐下泻,新郎官的八旬祖母更是一命呜呼,原本还指望看着孙子成亲生子,做太奶奶的。”
  “阿爹因此不仅再无生意可做,还背了一身还不完的欠债,整个人瘦成一把骨头,卧床不起。穷途末路之际,只能将祖上传下的老屋贱卖抵债,依旧是杯水车薪。也就是阿爹油尽灯枯时,这叶公子和姝儿姑娘拿来一大笔银两,不仅替我们还了债,还足够我求取月婉的聘礼。只可惜……阿爹没能熬到我成亲的那一天。”
  齐大哥眼底微微泛起了泪光,仰头狠闷一口包谷烧,“之后我们便买下这个屋子,还有小块地,养些牛羊糊口罢了。”
  羽幸生道:“我们叨扰已久,还勾起齐大哥如此伤心之事,实在不该再多停留,”他将南商唤进来,又掏出那五锭白银“这钱,以表歉意,还请收下,否则我于心不安。”
  齐大哥说什么都只肯拿一锭银子:“这些便是了,再多恩惠,我怕无福消受。贪自己担不起的福分,恐有报应。”
  趁他二人推让之际,我“噌” 地站起来:“不好意思,借茅厕一用。”然后风一般旋进了里屋。
  奂颜带着小青团,没机会拦住我。我就是想试试运气,看能不能再从齐母嘴里得到些线索。
  结果刚掀开素灰门帘,就撞上了月婉,她听我说要小解,忙道:“夫人跟我来。”就将我拉走了。
  农家虽然一切简朴,但也是爱洁净的。月婉将我带到她夫妻二人的卧房,又从外头拿来一只干干净净的便桶给我用。
  我假作害羞,请她出去等。隔着一扇门,我开始同她闲话些家常,东拉西扯,最后把话题绕回齐母身上。
  “我听齐大哥说,齐老先生离世时,老夫人受了些刺激,以至于神智有些不清。你照顾她,可是辛苦了。”
  月婉谦虚道:“阿娘也不是时常这样。说真的,遇见那样的事,确实是不小的打击……”
  我很是警觉:“那样的事?看来齐老夫人对老先生用情至深,换作旁人,夫君去世,不过哭一哭罢了,日子还是照过的。”
  月婉不再应答,与窗外的夜色一同沉默了。
  我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聊:“齐夫人说的什么叶公子,可是真人?世上竟然有这样好的人,也算是二老积的福报了。”
  月婉道:“是真的,可惜自阿爹去世后,再未见过他们。阿娘隔三差五就要念叨一番,我听着,这叶公子和姝儿姑娘好像是一对,但又像是主仆。”
  我道:“公子带个丫鬟,也算寻常。”
  “夫人有所不知,听阿娘说的,倒像叶公子是姝儿姑娘的仆从,听她使唤,很让着她似的。”
  这倒出乎我的意料了。
  再蹲下去,只怕羽幸生要来寻我了。我起身整理好衣衫,推门出去,月婉立刻捧上一盆水让我洗手。
  我故作感慨地重提方才的话题:“齐老夫人虽然有其不幸,到底老来有福气,有你这样贤惠温柔的媳妇伺候晚年。只是与你相谈一番,心中多了些不安,我与我夫君亦是恩爱,将来若是任何一方早些去了,也怕留下来的人情深伤重。不瞒你说,我与夫君至今无所出,到时候处境恐怕还不如齐老夫人,没有你和齐大哥这样孝顺儿女在身边照料。”
  月婉见我神色哀戚,忙安慰道:“您多虑了,月婉怕惊吓到夫人,这才不敢告知实情,若是因此惹夫人忧心可是罪过了。其实我娘她……”她为难地咬了咬嘴唇,凑近我耳畔道,“阿爹死后,身子在灵柩里停了一夜。次日早晨道士做了法,封棺前叫亲属看最后一眼,可谁料尸身心口,剜了老大一个血窟窿——阿娘当场就给吓晕过去了。”
  竟是如此?
  我问:“后来可查清了?”
  月婉摇摇头:“无踪无迹,至今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她带着我回到前屋,羽幸生仍旧如一尊神像,面色如常地端坐着等我。
  从齐家出来回到马车上,我们俩人都没有开口,契约般的沉默。我很想问他为何说谎,到底姝儿是谁,过去发生了什么。但他的样子,嘴唇微抿,眼神幽定,我有感觉他是绝不会回答我的。
  是啊,在梦离时,他便一直瞒着我了。而我,不知从何时起,也自欺欺人地守着那一层隔开我和真相的薄纱布。
  车队启程,继续朝着今夜落脚的驿站行驶。车厢里没有点灯,只有暖炉泻出的微光。我看不清楚他,也不想看清他。
  突然,马车骤停。
  车帘被急急掀开,驾车的队士低声道:“圣上,我们好像被人包围了。”
  
 
第57章  章五十六
  队士刚说完,外头便响起了厮杀之声。
  我慌张起身:“小青团!”便要往外冲。羽幸生一把抓住我,吩咐驾车的队士将另一辆马车上的人接来,然后将我摁回座位上。
  我想撩开窗帘往外看,他却伸出手指,稳稳掐住我的手腕,看着我的眼睛摇了摇头。
  很快奂颜阮儿带着小青团上了车。阮儿脸色苍白,整个人如筛子般乱抖:“外头黑压压的全是人,点着火把拿着弓箭利刃,绝不是普通的山匪,怕是冲圣上和娘娘来的。”
  小青团不知利害,天真地从我怀中探出头:“阿娘,可是那好玩的地方派人来接我们了?”
  我苦笑了下,只能无助地看向羽幸生。他出奇地镇定,感觉到我的眼神,手掌轻轻覆上我的手背摩挲了下:“别怕,亲卫队这八十一名队士,都具灵根,修炼过剑术阵法,应该能撑住一会子。”
  说着从腰间摸出一只竹哨,放在唇畔吹奏起来。那哨声时快时慢,时而悠扬清远,时而如急鼓阵阵。
  我聆听片刻后,才意识到他在用哨声指挥亲卫队。
  与此同时,马车开始飞速前行。我们蜷在车内,不敢往外看,只能凭声音推测外头的情况。随着马车的行进,那兵刃相接的喧嚷声愈发响亮,几乎就在耳边。
  正当我们屏气噤声提心吊胆之时,一支翎箭自窗口斜射而入,钉在另一面车壁上。
  阮儿惊叫一声,回过神来后,抱着我的膝盖便开始大哭。
  别说她了,我都险些吓趴在地上,整个人血液逆流。又有好几下紧密的“咚咚”声,是箭射在了马车上。
  还好这车,是实木打造,以竹篾为外壁,驾车的马亦是全副武装,披着最结实的马铠。
  “别怕,我在。”
  我才意识到自己不自觉地抓紧了羽幸生的手,与之牢牢地十指相扣。
  “亲卫队已经杀出了个豁口,会有十人精兵小队护送我们突围,”他揽住我的肩,“相信我,会没事的。”
  他身体传来的温热,是安慰,亦是力量,我总是这样,不由自主地相信他,仿佛我是久飞的倦鸟,而他是茫茫沧海中唯一可供我停歇的岛屿。
  哪怕他其实一直在骗我。
  我将脸埋进他的胸膛,任耳畔嘈杂纷乱,只一心一意聆听那强劲有力的心跳声。
  不知过了多久,周围逐渐安静下来。我犹豫着抬起头:“我们……逃出来了?”
  羽幸生却没了方才的确信,他嘴唇紧抿,凝神细听:“且等等。”
  话音刚落,四周便响起震耳发聩的炸裂声。我们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马车便轰然一颠,山摇地动着往一侧倒去。
  我失声惊叫,下意识地紧抱住怀中的小青团——都怪我,若是没有一时兴起将他造出来,又或是将他留在梦离,他也不必经历这样的惊吓灾祸。
  几下巨震后一切归于平静,我睁开眼,羽幸生伸臂扒住窗框,硬生生垫在了我和小青团的身下。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那一头,却是奂颜抱着阮儿,任她压在自己身上涕泪奔流。
  奂颜显然不能承担阮儿之重,却仍然强撑起身子,一只手轻抚着她的头发,轻言细语地哄着:“没事了,没事了。”
  马车门帘被掀开,驾车的队士挣扎着探进半个身子,一张脸血肉模糊,令人不忍直视:“圣、圣上,我们中了火雷阵,死伤未知……啊!”
  他吐出一口鲜血,瞠目看着贯穿自己胸膛的一柄冷剑,刺眼的寒光快进快出,年轻的队士就这样在我们眼前没了命。
  车帘被那尚且滴着血的长剑挑起,一个蒙面黑衣人跃入车内,抬手便砍向倒在最前面的阮儿。
  “阮儿!!”我惊呼出声。
  “玄冰!”与此同时,被我和小青团压得不得动弹的羽幸生拼尽全力挥出右手,一道蓝光从他袖中飞出,直贯黑衣人的喉部。
  可惜为时已晚,黑衣人的剑早已落下,一时间马车里鲜血四溅,如注的红色从他喉间涌出,喷洒在奂颜的身上。
  没错,是奂颜,刚才还坐在阮儿身下的奂颜,却在黑衣人利剑落下时,翻身护在吓呆了的阮儿身上,用自己的背替她挨了那一击。
  “奂颜!奂颜!”
  我在小青团的哭声中疯了般地爬过去,将黑衣人的尸首推开,再将奂颜的身子翻了过来,抱在自己膝头。
  阮儿满身猩红,目光呆滞,她看见奂颜失血惨白的脸,嘴唇颤了颤道:“为什么?”
  “为什么?明明我这样讨厌你,处处针对你!”
  她好像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声嘶力竭地哭喊起来。
  奂颜靠在我怀中,瞳孔已经开始涣散,如梦呓般笑着说:“别哭了,阮儿姐姐,回头……回头让小姐,多……多赏你几个橘子吃,你,你就开心了。”
  “橘,橘子?”阮儿睁大了眼,怔怔道,“你,你是香儿?”
  我也愣住了:香儿?那个十岁带着满脸伤被逼出夏宅,惨死街头的婢女香儿?
  阮儿哆嗦着伸手抚上奂颜的脸,又像想起什么似的,急急忙忙地撩开奂颜左手衣袖。
  那块奂颜曾在梦离洞窟里给我看的紫红疤痕赫然入目。
  “香儿!真的是你!”泪水决了堤般地从阮儿眼中奔涌而出,“这是小时候你替我煎药时不慎烫伤的,之后便留了疤,我还说,还说如果因为这个没人娶你,我就陪着你不嫁,相依为命一辈子……香儿,我竟然没有认出你!”
  奂颜清秀的脸上凝住一丝微笑,身子一松,断了气。
  阮儿撕心裂肺地嚎哭起来。
  我回头看羽幸生,他跌坐在马车一隅,发丝散乱,神情颓唐,凤眼里有不忍,亦有我看不透的深沉。
  只一眼,我便确定,他知道奂颜就是曾经的夏宅丫鬟香儿。
  为何香儿会在他清明殿做了掌事姑姑?又为何会换了个阮儿都认不得的模样?
  奂颜曾经说,她的性命是梦离山救的,羽幸生也说,他欠梦离山的,只能用命还。梦离,到底藏了什么秘密?
  此刻容不得我追问,外头还不知有多少敌军等着跃上马车取我们性命。我拖着染血的裙裾,重新抱住哭傻了的小青团,轻声问羽幸生:“现下,怎么办。”
  羽幸生手持玄冰:“我们中了火雷伏击,对方肯定埋伏了精兵在附近,只待取我人头。现在外头情况不明,我听着,亲卫队还在奋力抵抗。不到最后关头,这车里的人不可踏出半步。”
  我心缩紧:“若是亲卫队全军覆没呢?”
  “我会尽力一搏,”他看向我,眼底微光烁烁:“若败,你可愿意和我一同赴死?”
  “羽氏江山气数将尽,你必须辅佐天命,以你腹中之子,断羽氏帝王之运。”
  脑海中又浮现这句话。
  我大梦初醒般顿悟——司命这话的意思,乃是羽幸生江山之覆灭,因我腹中孩子所致,却不一定必要这孩子降生。
  梦离山一行,不正是为了保胎吗?
  若不是为了这孩子,羽幸生便不会带我去梦离,不去梦离,我们便不会在回程路上遇伏。或许这便是司命所说的,羽氏灭亡之日?
  竟然比我预想中来得快得多!
  原来我与你的相遇,相知,相伴,不过只有这般少少的时间。
  还能说什么呢?既然一同走向了尽头,黄泉地府,也一起去吧。
  你瞒我的,至此也不必再计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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